夏南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身影。
只是在察覺到場上情況之後,稍微換了一個能通過那扇破碎木門,更方便觀察其中衆人的位置。
也因此,血刃小隊的隊長“馬庫斯”得以在人羣中瞥見那道身背雙劍的凌厲身影。
帶着些忌憚的目光,與好似密林幽潭的漆黑眼眸對視。
一觸即分。
“戈爾格,我讓你停下,聾了嗎!?”
猛地轉過身,馬庫斯以一種異常嚴厲的語氣,向着身旁仍然對暗格中少女蠢蠢欲動的半獸人呵斥道。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隊長如此反常的舉動,在以往以殘暴手段所積累的威信作用下,幾乎被慾望吞噬的半獸人戈爾格,恢復了些許理智。
“頭兒,可是……”
魁梧壯碩的淺綠色身體彆扭地僵在原地,喉嚨裡發出困惑而暴躁的咕嚕聲。
“我說,停手。”
馬庫斯的聲音被壓得更低,傳到戈爾格耳中卻帶上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壓。
吼——
低吼聲中充斥着濃濃的不甘,對小隊隊長源自暴力和生存本能的服從,半獸人胸膛劇烈起伏,呼吸好似風箱,對着前方那名幾乎被嚇得昏死過去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
這才又好似慪氣般,腳步一轉,衝向櫥櫃,以進食替代繁殖,填補心中慾望。
邁步上前,腰間挎着兩柄彎刀,將同樣一臉驚愕的山地矮人“石腹”踹到一邊,馬庫斯俯身抓住少女的衣領,將其直接從暗格中拖了出來。
當着衆人的面,徑直走到村長克拉帕姆面前,將瑟瑟發抖的少女直接扔向對方。
“你,克拉帕姆是吧?”面孔之上的猙獰傷疤在周圍村民手中火把焰光的映照下,就像是一條扭曲的活物,馬庫斯右手搭着刀柄,語氣平緩而又能感受到其中被刻意壓下的某種翻騰暴戾。
惡徒就站在身前,老人身體顫抖着,強撐着幾乎癱軟的身體,顫顫巍巍地向前挪了幾步。
“大……大人……”
“聽着,老東西,我們不是來屠村的。”
陳述般的話語聲自馬庫斯的嘴中吐出,語氣冰冷,他甚至都沒有拿正眼瞧眼前的所謂“村長”,而是又一次快速掠過人羣,在那道氣質凌厲的漆黑身影上掃過。
“我們只是路過,需要個地方落腳,順便補充點東西。”
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腦袋,似乎不適應以這種態度和眼前的平民說話。
同時伸出兩根手指,當着克拉帕姆的面比劃了一下:
“一個過夜的地方,和一些補給,夠我們幾個人吃飽喝足。”
“另外,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走。看好你村裡這些泥腿子,安靜點,別惹事。”
聞言,克拉帕姆猛地擡頭,臉上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神色。
事態的忽然轉變,讓這位年邁的村長几乎以爲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望向眼前男人那張在火光映照下兇惡的面孔,試圖在其上方找到一絲戲謔與玩笑。
卻只發現一縷不同尋常的警惕與忌憚,甚至連臂膀間的肌肉都收緊時刻準備發力。
克拉帕姆心頭忽地一跳,似是想起了什麼,心中名爲“希望”的火苗悄然生起。
“是的,大人,我肯定約束好他們,絕不過來打擾各位。”
他當即大聲保證道。
對此,馬庫斯卻只是頗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語氣是施捨般的“寬宏大量”:
“天亮之前把東西都準備好,肉、麪包和乾淨的水!別耍花樣!”
說完,便猛然轉身,大步走回屋子裡那張擺在客廳的木椅,重重坐下,彷彿多一秒的交談都讓他感到難受。
雙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兇惡身影消失在門框之後,克拉帕姆原本挺直的身板驀地一縮,本就疲倦的面容更顯蒼老,汗水已是將其背後的衣衫染溼。
“湯姆,亞伯他怎麼樣?”
他關切地詢問着那名被半獸人一巴掌扇出木屋的男主人的傷勢。
在得到了並無大礙,只是短暫昏厥過去的回答後,才又鬆了口氣。
將一旁人羣中的邁克招了過來。
“我屋子裡還有些醃肉,等會你過來拿了走,再去村裡倉庫取一些乾糧,用牛車運來,我給他們送去。”
見對方點頭,才又轉向一旁正於村中農婦們安慰下驚魂未定的婦人,與臉色蒼白抽泣着的少女。
“亞伯家的兩個,村子東邊我記得還有座空屋吧,安頓她們過去住下。”
“記得剛纔那位冒險者大人說的,不要靠近這裡。”
“其他什麼事明天再說,大家都散了吧。”
目睹全程,見克拉帕姆將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旁邊被這邊動靜引來的村民們,爲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自然也不敢再多停留。
幫着湯姆幾人,背上受傷失去意識的亞伯,打算送回自己屋裡醫治。
克拉帕姆朝兩邊扭頭,想要尋找那道看似沒有出面,實則大概率改變了那位兇惡冒險者想法的年輕身影,當面代表村子,代表亞伯一家向對方表達感激。
映入眼簾的,卻只有一片無聲黑暗。
無奈作罷,只能等天亮之後再帶着亞伯一家登門當面道謝。
……
……
“篤,篤,篤。”
寂靜的房間裡,指尖敲擊着刀柄的細微聲響,以一種好似心臟跳動般的急促頻率,在空氣中悠悠迴盪。
馬庫斯閉目坐在椅子上,哪怕並無其他明顯動作,卻依舊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壓抑不住的煩躁。
半獸人戈爾格則像是一頭被強行勒住拴繩的野獸,在屋內來回焦躁踱步,不時看向一旁的隊長,粗重的鼻息聲顯得格外刺耳。
山地矮人石腹縮在一旁角落,看似正盤點着他在屋子裡搜到的財物,一雙滴溜溜閃爍着精光的眼睛,卻又偷偷打量着前方的兩人。
身材高挑窈窕的遊俠雙手環抱胸口,靠在窗邊沒有說話。
這詭異的寂靜並沒能持續多久。
戈爾格終於忍不住了。
伴隨着一聲野獸般的壓抑喉音,他猛地上前兩步,沉重的步伐彷彿能將地板踩裂。
巨大的陰影瞬間將坐在木椅上的馬庫斯籠罩,但礙於他在隊伍中的威信,半獸人並不敢過於靠近,而是於其身前三步的位置停了下來。
獠牙表面的涎水在壁爐火光照耀下折射粘稠的光,帶着濃濃腥臭的口氣噴涌到兇惡男人的臉上:
“頭兒!”半獸人的聲音好似悶雷般在房間內炸響,“爲啥!爲啥不讓戈爾格碰那個人類小娘們兒!?”
佈滿繭子的大手在空中虛握,彷彿捏碎了什麼般,手背上青筋暴突。
“戈爾格拳頭大!她們就是戈爾格的!誰敢搶,戈爾格就把他敲成肉醬!”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如雨般下落,粗大的鑲鐵木棒被下意識攥緊,發出滯澀聲響。見這傻大個當了出頭鳥,於一旁觀望的矮人也趁機湊了上來。
當然不敢如戈爾格那般用近乎質疑的語氣詢問,而是搓了搓他那雙髒兮兮的手掌,刻意表現出一抹油膩做作的疑惑:
“是啊,隊長。”
“哥幾個都在林子裡走了這麼多天了,好不容易遇上個小村子,還不讓兄弟開開葷,不得給這憨子憋死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小心地瞧着馬庫斯的臉色。
心中早已經做好了轉變話頭的準備,恐怕只對方稍微表現出一抹不耐,便就是“話又說回來”。
他當然不是那麼好心地爲半獸人着想,之所以這麼問,一方面,眼下這個灰谷村雖然規模不大,但一戶一戶的財物加起來,應當也能爲他帶來一筆還算豐厚的收入。
另一方面,即使依照矮人的審美,村裡的異性都稱不上有多好看,以他們這種冒險者的道德良知水平,也並不介意在那些平民身上發泄一下身上的火氣。
面對兩人的疑惑,馬庫斯卻沒有回答。
雙眼依舊緊閉,敲擊着刀柄的手指狠狠按在了上面,指尖因爲過於用力而泛白。
一股壓抑到極點的暴戾好似實質的寒流自身上蔓延,讓離得最近的半獸人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怎麼解釋?
說自己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年輕小子給嚇住了?
而也就在這窒息沉重爆發的邊緣。
一道無比清晰,毫不掩飾其中譏諷意味的冷笑聲,自窗邊突兀響起,瞬間吸引了矮人和半獸人的注意。
“呵。”
名爲“茜莉”,血刃小隊僅有的遠程弓箭手,背靠木牆,嘴角掛着抹極盡嘲諷的弧度。
目光先是落在半獸人那張滿臉橫肉的淺綠色蠢臉上:
“戈爾格,你那顆核桃大小的腦子裡,除了暴食和交配,還能裝得下其他什麼東西嗎?”
“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這所謂‘半獸人’的血脈裡,是不是還混了點哥布林血統進去,畢竟都是綠皮,也沒人看得出來。”
“一棒子敲成肉醬?好好動一動你那顆近親繁殖的小腦袋仔細想象,我們的‘頭狼’會無緣無故對門外那些泥腿子發善心?”
戈爾格猛地回頭,黃褐色的尖牙緊緊齜着,朝着女人的方向低吼道:
“Gro-lak(獸人語髒話),茜莉,你在找死!”
對他的威脅視若無睹,遊俠目光輕蔑地轉向另一邊驚疑不定的矮人石腹:
“還有你,心眼比身體還小的矮個子,是不是以爲誰都像你一樣,只會盯着眼前這點破爛,除了發黴的銅板就是女人的裙子?”
茜莉忽地往前一步,那張白皙而精緻的面孔上,是一種由諷刺和恐躁交融而成的微妙表情。
“爲什麼突然表現得這麼‘仁慈’?爲什麼連送到嘴邊的肥肉都不敢下口?”
嘴角那抹嘲諷意味濃重的笑意愈發明顯,一字一頓地說道:
“因爲咱們的‘頭狼’,偉大的隊長……”
“怕~啦~”
“夠了!”馬庫斯的聲音終於響起,那雙被猙獰疤痕斜向下貫穿的眼眸中沒有怒火,只剩下一片冰冷殺意,牢牢鎖定窗邊那道面露戲謔的高挑身影。
“管好你的舌頭,茜莉,我不介意隊伍明天少一個人上路。”
“遵命,我的隊長。”
嘴角的譏諷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深幾分。
但也知道眼下對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遊俠不再說話,只歪了歪腦袋,目光投向窗外的黑夜。
“沒什麼好多說的,村子裡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另外一夥冒險者。”
馬庫斯看向半獸人和矮人,以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進行着解釋。
“貿然動手,只會讓我們小隊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之下,引起不必要的戰鬥。”
“再忍幾天吧,等到了維爾格羅夫和熔鱗鎮,那裡的酒館娼院夠你們耍的了。”
“至於現在……都給老子閉嘴睡覺!等明天天亮就出發,誰敢耽擱一秒,老子就砍他一根手指頭!”
……
……
夏南決定暫時先放這四頭“類人哥布林”一條生路。
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如何善良的人,也不會因爲一些莫名其妙的善心,而把自己放到危險境地當中。
但說實話,這幾天在灰谷村,他和村民們接觸不少,而不管他們本性如何,至少在自己面前,都表現得樸實而熱情。
自己讓個路都能被村民炫耀着掛在嘴上許久,從湯姆一家口中得知他喜歡美食之後,各種對普通村民而言一年只能吃一次的昂貴食物更是每天都有人強行送來。
他對灰谷村的村民們的印象不錯。
以此作爲前提,當夏南在人羣中看到半獸人將無辜農婦扔到人羣,向村長提出要他們獻上整個村子最漂亮年輕少女的時候。
來自本身的正常三觀,一股莫名情緒自心頭迸現。
他自己就是冒險者,在酒館大廳中經歷的那無數個日夜,也讓他清楚地知道。
倘若自己不干預,接下來在這個偏僻的小村莊中,會發生何種慘劇。
一個晚上。
只需要一個晚上,不知道多少代村民好不容易搭建而成的村落,便將化作那無數消失在王國曆史上的廢墟之一。
事實上,他也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房間裡那個揹着長弓的女性人類遊俠是首要目標,擁有【牙狩】和【引力掌控】的他有信心在戰鬥開始的第一時間,解決掉這個礙眼的後排;
然後是那個貪財的山地矮人,雖然身形動作看起來像是遊蕩者,但武器卻是一柄幾乎和對方身子一樣長的雙刃巨斧,可能是某種偏門職業,值得一記【引力蝕刻】解決後患;
臉上留疤的短頭髮中年男人,以雙刀作爲武器,看上去似乎是領頭者的樣子,實力應該是隊伍中最強,但氣息卻遠不如當初的特里威廉和勞森,職業等級應該不會太高,在能夠處理的範圍內;
至於最後的半獸人傻大個,是最受自己戰鬥風格剋制的類型,順手把腦袋砍了就行,不足多慮。
思緒在腦中飄過,殺意在對方發現那名躲藏在暗格中的少女,並即將施虐時驟然迸發。
但沒想到,那個領頭的感知能力還算不錯,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
也頗有點眼力見,當即阻止了半獸人的行動。
並主動藉由村長克拉帕姆,表明他們小隊的態度:“明天一早上就離開,不會停留也絕不惹事。”
如此,考慮到對方人數確實是自己的四倍,具體實力也不算明瞭,且確實沒有殺死過任何一位村民。
而如果在對方已經明確表示退意的情況下強行與之戰鬥,波及到周圍的村民,反倒違背了自己保護村子的初衷。
因此,他選擇暫時先放他們一馬。
等明天早上隊伍離開了村子,再決定要不要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