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大多都是從衆的。
作爲社會性動物，與周圍人接觸不可避免，而來自羣體的壓力與對認同感的追求，也迫使人們改變自身觀點，刻意迎合。
哪怕對於那些飽覽羣書，學識淵博的教授學者，也不可避免。
更別提，【羊鹿人像】本身的雕刻技法與表現意象就有可稱道之處。
在紐姆城內象徵着權力與財富的貴族階層的瘋狂追捧下，一般人哪怕原本對其並不感冒，也將在輿論的反覆衝擊後，逐漸改變自己的想法。
而對於那些擁有足夠思維能力與堅定觀念，並不被大衆裹挾的“聰明人”，也自然不可能爲了表現自己的不同而當衆唱反調，往往只是默默旁觀。
夏南從未見過傑米的導師，不清楚對方屬於哪一類人。
但在雕像本身並未表現出明顯異常，且已經在城裡流傳許久，包括很多高級職業者都與之有所接觸過的情況下。
對方不相信自己這麼一個剛剛從河谷鎮來到大城市的“鄉下”冒險者，並沒有什麼問題。
在某種程度上，傑夫一家如此劇烈的反應，纔是反常的。
如果不是“妖精之風”雜貨店內的遭遇，以及屬性面板上的詭異描述，讓夏南確認【羊鹿人像】確實存在有古怪之處。
他甚至可能會覺得是自己在小題大做，肆意消耗傑夫等人對他的信任。
眼下，木雕被送回了傑米導師那裡，浮於表面的危機也隨之解除。
接下來，就輪到了月神教堂這邊。
並沒有讓大堂裡的一行人等待太長時間。
傑夫剛趕到沒多久，伴隨着一陣從內殿傳來的舒緩腳步聲。
在修女的帶領下，一位身着祭祀長袍的中年男人，映入了衆人的眼簾。
他相貌普通，臉上掛着溫和的笑容，五官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隱約還能夠在眼尾看到些許皺紋。
看上去好似只是一個路上隨處可見的中年男性。
但與攀雲行省絕大部分人類不同的是，這位人類牧師有着一頭格外亮眼的銀髮。
絕非那種顯露着暮氣，隨年齡增長而自然出現的老年髮色，更不是理髮店內用特殊顏料浸染後，與自身形象相悖的難看色彩。
而是一種更加自然，映襯着月光，無形貼合其“月神”塞倫涅牧師身份的色澤。
純白長袍邊緣嵌有銀邊，質地細膩柔和，顯然造價不菲，但或許是深夜倉促的原因，身上並無其他明顯裝飾。
只脖頸間懸掛着一條墜有聖徽的項鍊：
那是一雙黑暗中被七顆銀色星辰環繞的人類女性眼眸。
項鍊隨身體移動而微微搖晃，夜色下與聖徽對視，竟給人一種被注視的錯覺。
夏南不由移開視線，沒敢再看。
“伊西多爾大人，就是這幾位先生。”
修女停下腳步，向名爲“伊西多爾”的牧師介紹道。
“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已經通過修女知曉了衆人彙報的情況，銀髮牧師臉上笑容溫和，同樣沒有在深夜被打擾後的不悅。
“請各位放心，月光之下，女神的聖輝照耀着紐姆。”
“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他的話語沉緩而堅定，搭配着本身牧師的身份與打扮，再加上眼下所處的宏偉教堂。
讓人不自覺爲之信服。
能明顯發現，話音剛落，包括傑夫在內的幾個人，最後的一絲焦慮也隨之消散。
神明，與祂們在凡間的代行者，對於這個世界的人們，在涉及到超自然力量的時候，天然便帶有一種難以辯駁的權威，地位極高。
安慰完傑夫等人，牧師又轉過頭，看向夏南，笑着說道：
“至於這位先生提到的情況……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前些天也從一些途徑，近距離接觸過幾尊雕像。”
“並沒有發現您所說的那種，心神受到不自然侵蝕的現象，女神也沒有給出警示。”
“我當然能夠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鼓勵這種將可能涉及到‘邪教徒’、‘邪神’的情況，舉報給我們或者執法官的行爲。”
“但……”
牧師臉上表現出一抹猶豫，語調明顯降了下來，刻意放低姿態，低聲道：
“聽說您是一位冒險者。”
“沒有冒犯的意思，實際上我有很多朋友就曾經或正在幹這一行，但您應該也有所體會。”
“長時間身處充斥危險的高壓環境，高頻率與兇殘的魔物廝殺，對於身體和精神，都是一種巨大的消耗。”
“我以前尚未來到紐姆的時候，就接待過許多被冒險生涯耗盡心力的職業者。”
“他們或許在隊伍中是可靠的隊友，在家庭裡是合格的父母，但其他時候……”
“恕我直言，可能並不算普世意義上的‘正常人’。”
牧師又湊近兩步，話語聲也更加小了些。
“如果您在冒險之後感到過於疲憊，或者覺得自己心理層面出現了某種問題。”
“比如說對某種事物過於迷戀，或者突然感覺周圍人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不正常的變化。”
“或許可以考慮來教堂進行幾次祈禱，女神會爲迷途者指引方向。”
“謝謝。”夏南微微頷首，禮貌婉拒道，“讚美白銀女士。”
他當然聽明白了對方所表達的意思。
無非就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心理層面出現了什麼問題，從而對木雕本身產生了誤判。
對此，夏南覺得自己很正常。
哪怕來自現代和平社會，別說什麼槍戰械鬥，連赤手空拳打架都只是學生時代纔有過兩次上不得檯面的意氣之爭。
但穿越之後，他應該還算適應的不錯。
一百多天的時間，不說是多麼資深的專業冒險者，好歹也獲得了職業等級，也瞭解許多相關知識。
在薄霧森林中的表現，也從原本的青澀稚嫩，逐漸變得老練。
壓力當然有，但在徹底熟悉之後，和前世在失業威脅下，整宿熬夜加班的那段時間相比，也沒有超出太多。
或許其中也有自己是重活一世的原因?
至於精神方面……
夏南自覺心理非常健康。
屬性面板上模棱兩可的模糊信息，也提示着他【羊鹿人像】確有問題，不存在誤判。
但既然眼前的牧師都這麼說了，他也不打算反駁。
沒事最好，有事……他也已經提醒過了。
“嗯，雖然大概率只是虛驚一場，但也不排除確實有隱藏極深的邪物存在。”
牧師伊西多爾轉過身體，走向教堂後方中央的祭壇。
“爲了保險起見，還是請各位沐浴一遍女神的光輝，聖光照耀下，邪祟無所遁形。”
“想必這樣，你們也能夠更加安心一些。”
聽對方這麼一說，本就沉默的場上不由變得安靜。
傑夫等人沒有竊竊私語，而是閉上嘴巴，虔誠地低下了腦袋。
牧師於祭壇後站定，眼簾微垂，雙手交疊着輕輕放在了胸前的聖徽之上。
嘴脣翕動，唸誦禱文。
嗡——
肉眼可見的，原本在穹頂月光籠罩下，如薄紗般輕柔飄動的點點銀光，驟然波動了一下。與月光交相輝映，散發出明亮璀璨的光芒。
像是被某種無形之物攪動着，化作由銀芒構成的虛幻光流，涌向衆人。
腦中忽地閃過一抹靈光。
夏南凝視着前方空氣中的無數光點，眼眸深處忽地閃過一抹不顯眼的灰光。
——【引心視界】
剎那間，整個世界失去了其原本的顏色，只剩下一片最爲本質的黑白。
牧師擺盪的衣袖、輕微搖曳的燭火，甚至是一旁修女無聲張合的雙脣……
細密的引力波紋仿若水中漣漪彼此碰撞交織。
而在夏南注意力所集中之處，那些在神術作用下匯聚奔涌的銀色光點，明明表面看上去是沒有實質的虛幻之物，但在他視線中，竟然也散發出陣陣細小的波紋。
且不同於其他事物，銀光在時空中掀起的波盪，竟在無形中彼此契合，表現出一種古怪的規律，將無數光點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龐大而模糊的……
“嘶！”
夏南後腦突然一抽，眩暈夾雜着劇烈痛感隨之涌現。
【引心視界】被迫中斷。
色彩再一次將世界填滿。
而與此同時，他眼前也浮現出了熟悉的半透明文字。
“熟練度+1”
“【引力掌控】lv1：（3/100）”
“……”
心中頓感突然。
也沒來得及多想，下一秒，薄霧般的銀光便拂過了他的臉頰。
莫名清涼細流滲入皮膚，包裹精神，滋潤着他體力充沛的身體，和略微損耗的心神。
眨眼間，原本因爲使用【引心視界】而消耗的精神力，便得到了補充，再次充盈起來。
深呼吸。
夏南站在原地，目光看向前方。
那裡，皎白無暇的祭壇之上，身披銀邊白袍的牧師靜靜地站着，映襯着背後的巨大玻璃花窗。
銀白髮縷無風自動，好似與灑落肩膀的月光融爲了一體。
……
……
夜色深沉。
將夏南一行人送出教堂。
牧師伊西多爾獨自行走在內殿空闊的走廊上。
靜謐清冷的月光照在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疲憊。
一道簡單的淨化神術，對於職業等級已經接近超凡的他，並不比背誦一遍主神的教義費力多少。
而其所信仰【月之少女】塞倫涅掌控的規則領域，也讓他們這些神職人員，在夜晚保持着充沛的活力。
在某種程度上，對伊西多爾而言，明亮的月夜比光線充足的白天，更讓他感到放鬆和興奮。
“篤，篤，篤。”
並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來到教堂內部某處用於招待客人的屋子，輕輕敲響房門。
“請進。”
屋內傳來一道語調平緩的男聲。
扭動把手，伊西多爾推開房門。
出現在視線當中的，是一個面容儒雅，身着靛藍色苧麻長袍，看不清楚具體年紀的男人。
此刻的對方正翹着二郎腿，以一種無比愜意的姿態，靠坐在一張墊有鵝絨毛襯，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教堂當中的豪華躺椅之上。
簡約的木製法杖斜着輕靠在身旁牆角，手中則捧着一冊比磚頭還厚的硬皮書本。
隱約能看到書封表面，以花哨繁複的筆觸，用精靈語印着一串鎏金的書名：
《銀葉與獨角獸鬃，木精靈古典雕刻技法詳解》
“回來了？”
康奈爾頭也不擡，神色悠閒地翻動着手中的書頁。
“嗯。”輕微頷首，伊西多爾爲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坐到法師對面，“幾個被謠言嚇壞了的市民。”
“謠言？關於那個失蹤了的孢子德魯伊？”
“怎麼可能，有那位追在後頭，他應該不會回來了。”牧師搖了搖腦袋，回答道。
“他們覺得木雕是邪神的造物。”
“哦？”康奈爾眉頭輕挑，打了個響指。
指間戒指閃過銀光。
下一秒，一尊似羊似鹿的直立人身雕像，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凝眸仔細端詳幾秒，卻又根本看不出什麼來。
“醜是醜了點，但‘邪物’……應該不至於吧。”
“當然不是！”牧師伊西多爾一把搶過木雕，沒好氣地回道，“我可不認爲有哪位邪神，能夠在女神眼皮底下，把自己隱藏得這麼好。”
“這麼小氣幹嘛，多少年的交情了，借給我觀摩兩天，你又沒什麼損失。”
一臉無奈地望着眼前將木雕搶回去的牧師，康奈爾攤了攤手。
只是隨口一提，心裡本就沒當回事。
就如同牧師所說的那樣。
紐姆的月神教堂，雖然遠不如深水城的“月之邸”，但好歹也是坐鎮一方的大型教堂，時常能受到女神注視。
這雕像也在紐姆流行這麼多天了，如果真有什麼問題，女神早就下神諭讓人處理，不可能不知道。
而自己也並沒有在雕像上察覺到魔法粒子的波動，連附魔物品都稱不上。
沒什麼好擔心的。
總不可能都像地精巢穴裡的那枚“重力裝置”一樣，擁有着摒棄魔法粒子自主運轉作用的罕見特性。
一件普通雕刻物而已。
自己的運氣也從來沒那麼好。
“復活儀式的材料都準備好了嗎，月之盛宴可沒剩幾天了。”
“當然。”康奈爾用自己戴着鐵戒的手指輕輕拍了拍腰間的口袋，“活兩次都夠了。”
“但說真的，開個價，這尊木雕我導師可能還真會喜歡，等回到了環彩城，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拿出來。”
“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