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良久。昭晏首先開口:“少陽君如今還想在這裡截殺永安?”
姬虞冷冷道:“公主太過小看虞。”
昭晏望着他, 微微一笑,倏然一揮令旗,口中一喝:“兒郎們, 散!”
黑甲騎沒有一絲猶豫, 如潮水般往橫散開。這一次姬虞卻再沒有給她布好陣法的時間, 聯軍僅餘的四千精騎橫衝直撞, 貌似沒有章法, 卻讓黑甲騎無法成陣。
昭晏目中掠過一絲讚許,喃喃:“這次我不會讓你了。”
黑甲騎就要被衝得四零八落時,昭晏手中令旗驀然一晃, 黑甲騎方位一轉,陣法立時模樣大變, 本來在陣法以外的聯軍精騎一下子被吸進陣中。
聯軍兀自在陣內衝殺着, 卻竟是無人能傷黑甲騎一分一毫。聯軍精騎一近黑甲騎前, 陣法便立時一變,急於殺敵爲小道中被大水淹去的同伴復仇的聯軍士兵只有被捲進陣去無法重見天日的分。
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半空散開來, 一陣陣的攻進鼻中。昭晏掩鼻後退,閉上眼睛奮力讓自己的心神從血腥中分散。
睜開眼睛時,卻發現在自己面前一個接一個倒下的人都身穿黑甲。
昭晏駭然擡首,只見聯軍之中,那大紅如火的女子正拉着弓, 一拉一發, 無一不中。而紅衣女子身側, 白馬銀鎧的男子手中拉開一把長弓, 在紅霞下泛着銀紅光芒。
長弓上一支比平時羽箭長上尺許的長箭正直直的指着她。
昭晏的身影快速往右移動。姬虞的箭頭只轉了一點方向, 再次直直的對上昭晏的咽喉。“公主不妨與虞的箭矢比快。”
黑甲黑騎的女子果然停了下來。同是學武之人,姬虞知道她比誰都要清楚武者弓箭一拉, 絕對沒有虛發的道理。更何況……
昭晏卻竟順攤得出人意料之外,微微一笑,雙手高舉:“少陽君,帶着你的人走吧。”
姬虞遠遠的看不太清楚她眸色。正呆着時,卻聽昭晏喝道:“兒郎們後撤!”
黑甲騎沒有一絲猶豫的往後退去,陣勢不變,卻已在倒退之間擋住了姬虞的箭頭。
人來人往之間,他看見了那張臉,一如既往的笑得懶散,彷彿一切進退生死不過是一個隨便的決定。下一刻,那人卻在大軍之中拍馬往鍾陰城的方向而去。
姬虞緩緩放下長弓,目光卻遠遠未能從那抹大軍中的嫋娜身影放下。“走!”
自始至終,姜朝雲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卻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扭頭看向身側的她時,從她的眸子裡看到如自己同出一轍的迷惘與不安。靜默半晌,卻無人說得出不安在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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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只剩下最後一抹紅霞。
一切異樣的靜,沒有風吹草動,沒有虎嘯猿啼,連黑甲騎的馬蹄聲也別樣的輕。
沒走出多遠,鍾陰城已然在望。本來準備在城外紮營的地方卻赫然已紮了一座座營帳,連綿開去,以木欄圍住。
昭晏拍馬奔至營前,果見一人悠哉悠哉的站在那裡,灰色的衣袍漸漸融入夜色,天色黯淡下看不清他的臉容,只看見了那雙澄澈如孩童的眸子和兩頰上的小酒窩。
昭晏跳下馬來,朝那人微微一笑:“你大爺的來得真早。”
燕南山正眼望向她,緩緩走來,孩子般純真的笑臉越發清晰:“公主不是解決得很好嗎?”
昭晏眉頭一揚,“永定侯怎能篤定?”
燕南山嘿然一笑:“南山當然篤定,南山從齊軍左右軍撤回來時便已知道了。”
昭晏望着他那張囂張的孩子臉,只覺有種衝動一拳湊上去。“你明明早就到了!”
燕南山眨眨眼睛。“南山曾隨家師至此,你那些左右軍撤回時我便知道你打的地形的注意。”
昭晏決定不和他鬥嘴,因爲被氣死的一定會是她。“那永定侯可知道我被姜滄聯軍出乎意料的截住了?”
燕南山沒有接茬,反而微笑道:“公主的左右軍也在此營裡,公主不妨讓你的前鋒進去安頓好才與南山敘舊。”
“永定侯讓本公主的齊師與秦師同居一營?”昭晏眉頭一皺,卻轉身朝木遲傳了入營的令。
黑甲騎有條不紊的進了軍營,燕南山微笑道:“今後南下的步伐是齊秦一致的,爲何要分兩營?”
昭晏驀然,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頭,燕南山卻忽然道:“隨南山出去走走,可好?”
昭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撥弄着手指頭。“永定侯不是打算又把我推下山崖吧。”
燕南山的笑臉一下子變得無比認真,沒有笑意的雙眸定定看着她,倏然一伸手緊緊攥住她無聊撥弄着的手。昭晏愕然望向他,卻聽他沉聲道:“南山擅作主張讓齊秦兩師同住,是希望兩軍可以同心同步——卻不知永安能否與南山同心同步?”
昭晏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燕南山輕輕道:“南山知道,永安是因南山不作援手而見疑於南山。的確,南山自秦境趕來荊南時,已知永安能綽綽有餘的處理滄越聯軍這一次的攻擊……若南山冒昧出手,只怕會更惹公主疑心。”
昭晏再怔。她沒有想過燕南山“見死不救”竟有這麼一層意思。轉念一想,若當初他真的貿然率軍來援,反而會打亂她的佈局,而以她的性格……
“永定侯倒像我肚子裡的蛔蟲。”昭晏淡淡說着,卻已有些忍俊不及。“不但對地形瞭然於心,對我的佈局比我自己還清楚似的。”
“家師曾帶南山走遍天下。”燕南山重新笑了起來,臉上又是那副找抽的表情。“至於蛔蟲……若南山不瞭解永安,天下就無人瞭解永安了。”
說着走着竟已離營地越行越遠。昭晏忽然按住燕南山的手:“主帥不歸,軍營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
燕南山抽出手來,反過來按住她的手掌,不輕不重的揉着她的手指頭。“永安還當我們的裨將是小孩子麼,單是齊師裡我看那都尉子融已可獨當一面,差得只是更多經驗。”
昭晏一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想不到你半日間已看出我一直重用子融卻不封以高位的用心。”
燕南山仍是笑着的,那笑容卻變得有些虛無縹緲。“南山願與永安同心——永安可願意與南山同心?”
這是他短短之間第二次問出同一個問題。昭晏的回答卻仍是沉默。
“鐘山中有一處,想公主是未曾去過的。”燕南山根本沒有讓她即時回答的打算。“公主可否到了山中才回答南山?”
昭晏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掙開他的手,跟在那抹灰影身後往中山的方向而行。行了數十丈,才忽然問:“你知道姬虞會逃過洪水一劫而追上來截住我?”
燕南山抓住她的手有一下抓得緊了些。“姬越與姜滄都有一支精騎練了好些年,速度迅如電,秦將不乏與其交手者。”
“原來只是我低估了他們。”昭晏恍然大悟,自嘲地笑笑。“那你亦知道我有計對付姬虞?”
“我若不篤定姬虞短期之內絕不會再有精力對付我們,今日又怎會邀永安遊山?”燕南山眨眼,咧嘴一笑。
昭晏望着那張孩子氣的臉,心裡一沉,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她不願知道他對她心思的猜度,可他還偏偏要說似的,一臉天真的笑道:“永安輕易放姬虞回去,越王見越師幾乎全軍覆沒而姬虞卻全身而退便會見疑於姬虞,這條反間計行起來永安根本不用費吹灰之力。”
昭晏停下了腳步。“有永定侯這樣的對手,是每一個人的噩夢。”
走在前頭的燕南山,腳步一頓,回眸一笑:“所以我們還是不做敵人比較好。”
昭晏聳聳肩,默然跟在燕南山身後繼續前行。
天色已然全黑。昭晏只覺這夜幕下的死寂詭異得過分,開口打破了沉默:“接下來姬虞自顧不暇,越邊境那裡至少有三兩個月的平靜,永定侯有什麼打算?”
燕南山腳下保持均速,嘴裡不急不緩的說道:“齊秦兩師糅合練兵大約一個月,之後……姬越自顧不暇,不久沒有閒暇對外了麼?”
昭晏眸光一亮。“英雄所見略同。”
燕南山斜斜瞥她一眼。“永安乃英雄乎?”
昭晏翻了個白眼。“永定侯定是英雄了。”
頓了頓,昭晏斂去了懶散打趣的神色,輕聲卻凝重的道:“四國分立的局勢,也許註定了就在此時打開缺口。”
燕南山不語,攥着她的手又緊了一些。入了山後不知在昏暗中走了多久,才一下子停了下來。
昭晏有些遲疑:“到了?”
燕南山攥着她的手又往前走了幾步,鬆開了手徑自盤膝坐在地上。“此處名莫愁湖。”
羣山之中,竟還有個山間之湖。皎月已緩緩升起,平靜無瀾的湖面映照着那輪明月。她已不記得今日是十八還是十九,只覺得那輪明月怎麼看都似是有些缺憾。“莫愁湖……這名字可是燕國師所取?”
“莫愁,是家師的心願。”燕南山點了點頭。“也是天下人最希冀卻最難得的物事。”
“水清則無魚,水靜則月映。”昭晏定定望着水中那輪明月。“無慾,則心中再無波瀾,則明月清晰映照而無雜質扭曲。只是天下人有誰能心如明鏡,有誰又真能無慾而無愁?”
燕南山沉默,嘴脣在無聲的動,也不知是在思考着什麼。昭晏只覺一陣無形的壓力莫名的壓住了自己,連忙轉移了話題:“永定侯打算如何讓兩軍糅合?”
“永安這是在考覈南山麼?”燕南山啞然失笑。“引水入谷水淹滄越聯軍之事現在在軍營裡怕已傳開,明日永安在秦師面前佈陣練兵,看過永安的陣法……不愁秦師不聽命於你。”
“我是問,我們日後的定位如何——我們兩個日後定位如何、分工如何、分權如何?”昭晏直直的對上那雙和湖水一樣“水清無魚”的眸子,一字一頓的道:“燕南山,你可是真的放心把秦師交予我手上?”
燕南山的身子微微前傾,澄澈的雙眸在昭晏眼裡一點一點的放大、再放大。
“在臨都時,永安的齊師表示願與南山同步;明日,永安便可見到南山的秦師與永安同步的決心。而南山與永安同心同步的決心,永安該已明瞭。”他沒有再說下去。
可是昭晏知道,她終究避不開那個問題。長途跋涉上了這個莫愁湖,便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