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六鎮國永安長公主凱旋, 宣永帝首次出城三十里相迎,公主與秦永定侯並騎入城,臨都城中臣民兩道跪迎, 一片山呼萬歲, 此起彼落, 源源不斷。
“此情此景與上次來臨都時真不可同日而語啊。”燕南山一張孩子氣的臉上一片風雅大度, 嘴角卻在悄悄咕噥。
昭晏一挑眉, “可是很懷念上次入城的情景,嗯?”
“然。”燕南山轉首望她,咧嘴一笑, “沒有上次那樣窩囊的入城,也就沒有今日與我的公主比翼連枝的情景。”
“比翼連枝?”昭晏眉頭一蹙, “這四字怎麼這麼奇怪。”
燕南山眨眨眼睛, 趁她還沒有想通前悄聲道:“這四字恰就是用來形容你我的。”
昭晏終於想起來那四個字是形容什麼的時候, 一行人已走進了宮城,被昭恆塑造的肅穆氣息環繞着, 她也不敢追着燕南山打了,乖乖的跳下馬來與燕南山並肩在宣永帝身後走進內宮城中。
跨進長樂殿時,沈氏一如昭晏上次在長樂殿時看見的那樣子般靜靜坐在那裡,看見她時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如水,平靜無瀾。
宣永帝興奮的道:“阿孃, 阿妹回來了。”
太后淡淡一笑, 望着宣永帝充滿熱情的雙眼, 只平靜的道:“澈兒, 你先回宮吧, 阿孃想與晏兒孃兒倆說會話。”
昭澈心中有些奇怪,卻從不忤逆阿孃的話, 行了一禮退出長樂殿,讓一衆宮人都遠遠的退了開去。燕南山正要跟着退去,太后忽然發話:“永定侯請留步。”
須臾,便只剩下三人在殿中,空蕩蕩的大殿此刻顯得更加的空蕩蕩。
太后站起身來,從上首緩緩走下來,直直站到兩人身前。燕南山忽然朝太后拱手道:“小侯與公主在鐘山裡已私自定下於收復揚州後成親,如今凱旋歸來,還望太后爲吾等二人賜婚。”
太后把頭扭向燕南山的方向,靜靜端詳着那張孩子臉,半晌才道:“永定侯果真有先帝的風範……那永定侯是知道永安是誰了。”
昭晏心下一冷,沒想到太后還會在這當口使絆子,心中竟隱隱期待着燕南山給她使一個絆子回去。
孰料燕南山只是平靜的道:“小侯知道。”
昭晏斜斜瞥了他一眼。燕南山微微一笑,朗聲續道:“南山與阿晏在回臨都的路上已到城郊朝陵與天統帝和雲帥拜別,如今阿晏只是阿晏,所以南山才冒昧懇求太后的賜婚與祝福。”
沈氏怔住,良久視線才慢慢從燕南山身上移到昭晏身上。“沉魚又怎敢賜婚予雲公。”
昭晏定定的望着沈氏的臉,半晌,忽然輕輕一笑:“若太后心中依舊因先帝之事對雲朝君有愧,請今日允吾一事:從今以後,忘記雲朝君,以母親的身份祝福你的女兒。”
沈氏怔怔望着她平靜的臉半晌,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一般。“原來如此……沉魚本也早知道雲公心中所喜是永定侯。”
“一切前塵往事早便該塵封,請原諒我用從前的事利用太后交出我想要的。”昭晏輕輕拉起燕南山的手,緩緩跪了下去,“阿孃請受晏兒一拜,晏兒嫁人了,阿孃保重。”
沈氏只想避開,雙腳卻像釘在了原地一般,只能看着那當今天下名傳四國、風口浪尖上的兩人直直的在自己跟前跪了下去。
昭晏定定的望着沈氏變幻不定的臉色,燕南山卻只是微微笑着,雙目在昭晏第一次主動在人前牽起他的手時如焰火般燃了起來。
太后雙手扶起兩人,待兩人站直身子時迅速背轉身去,讓人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昭晏只聽到了她顫動不已的話音:“明日我便請欽天監儘快擇個吉日大婚。皇帝身體抱恙,明日起與哀家到上林行宮休養,鎮國永安長公主監國。”
昭晏沒有蠢到問她爲何當初說是大婚後讓公主監國如今卻讓她立即行監國之權。她比誰都要清楚,太后已經無法面對她。
昭晏盈盈一拜:“多謝太后。太后保重。”
轉身,牽着燕南山的手走出了長樂殿。
只剩下太后怔怔站在那裡,看着藏青與灰色兩道並肩牽着手的背影,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夫君與五十年前的雲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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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永六年元月十七,大朝。太后在朝上讓人宣讀詔書,皇帝身體抱恙,與太后退居上林,朝中交由公主監國。
在朝臣的一片愕然之中,一人緩緩走進殿中,藏青長袍、青絲高束,女相男裝,臉上微笑懶散,舉手投足間胸懷成竹的風華卻讓朝臣忘記了那是一個女子,忘記了直視女子過久的無禮,只是直直的呆望着她走上皇座,在皇座旁的褥子上盤膝坐下。
女子擡首,目光緩緩掃過殿中諸臣,只此一眼,昭齊諸臣的頭顱紛紛垂下,不敢與那清澄中夾着無形利刃的目光對上。
一羣酸儒一時之間竟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女子監國、母雞司晨。
“本公主於江都與姜滄神女和南海侯簽訂和約,三年之內互不侵犯。”監國公主聲音不大,卻清楚無比的透入人人耳中。“三年前我齊不思進取,換來偏安一隅、虎狼之師如入無人之境;三年後若我齊依舊安於現狀,到時候連苟延殘喘也不能苟活!”
淡淡的聲音傳進朝臣的耳中,大大的震盪了一下。昭齊的朝臣顯然從來都沒有想過偏安之後的後果。昭晏沒有衆臣思考的時間,沉聲喝道:“令尹何在!”
令尹兩朝爲臣,打從天統初年入仕開始侍奉昭齊全盛時期的昭恆,總算是比較清醒的一個人。此刻也是沉穩出列道:“臣在。”
昭晏定定的望着老令尹,點了點頭似是嘉許他的沉着與慎重,沉聲道:“今日起徹查文臣武將軍功政績,若有尸位素餐渾水摸魚者,一律革除,永不錄用。”
殿上已有一些人腳顫了起來。令尹一揖到地道:“臣謹遵命。”
宣永帝是徹頭徹尾的傻眼了。他的記憶中,有着如此氣勢的只有一人——那個對着他也沒有多少父愛、只有這樣的居高臨下的氣勢的父親。他從未見過如此像父親的阿妹。
太后靜靜望着泰然自若的發號施令嘗試力挽狂瀾的“女兒”,心中一陣五味雜陳,也分不清自己如今的心情是喜是悲。
令尹正要退下,昭晏叫住了他:“本公主將與秦永定侯成親,請令尹傳令欽天監擇日舉行大婚。”
令尹腳步頓住,猶豫了一下:“長公主如今監國,在這當口……”
“締結最穩固的聯盟莫過於聯姻。在這當口更當如是。”昭晏淡淡一笑,眸裡卻沒有什麼暖意,“本公主自有分寸。”
令尹領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跪坐而下。
昭晏輕輕清了清嗓子道:“這次覆滅僞越、收復揚州凱旋歸來,有軍功者可論功行賞。”
武將中最有資格說話的上柱國出列道:“臣以爲軍中有大功者可擢升一級,賞金五兩。”
昭晏點了點頭。“裨將木遲擢爲大將軍,統領黑甲騎駐守京師;裨將公孫肆擢爲將軍,駐守揚州;校尉魯攸擢爲將軍,率荊南駐軍鎮守鍾陰,防止姜滄毀約。諸位以爲如何?”
羣臣連這些名字也沒有聽過,只知道眼前的監國公主明顯不好惹,唯唯諾諾的點頭哈腰糊弄了過去。只有上柱國聽過這些名字也仔細看過邊境傳來的捷報,說道:“大善。然臣記得邊境捷報上還有一人,此人於鐘山之役與揚州大小戰役均立功最多……”
“上柱國可是說都尉子融?”昭晏想了想,才說出了最後那個名字的加封:“都尉子融,擢爲上將軍,統領帝師,隨時候命。”
帝師,一國之主真正把握在手的唯一一隊兵士。昭齊軍權分散,邊境守將如剛加封的公孫肆與魯攸手中都握有一支邊境駐軍,而皇家唯有的只有京營與帝師,其中京營負責京城巡邏和日常事務,皇家真正可調動打仗的只有帝師。
區區都尉,竟在一言之間連跳五級,成爲武將中除上柱國等含爵位的官位外官位最高之人。
上柱國微微蹙眉:“公主,子都尉年紀尚輕,這……”
“子都尉引江水水淹滄越聯軍、揚州戰役連破敵軍,上柱國可是信不過真材實料的軍功,還是信不過本公主的眼光?”昭晏的聲音輕柔,說道此處,話鋒一轉,卻添了幾分詭異:“還是,上柱國信不過朝天宮的傳人?”
此話一出,朝臣動容。饒是上柱國一貫鎮定,也掩不住臉上的驚詫之色:“子都尉是……”
“沒錯。”昭晏微笑,“子都尉是朝天宮的傳人。再次有朝天宮傳人襄助,我大齊怎何不能再次一統十州?”
回到寢殿時,昭晏只見燕南山在拿着一疊紅紙剪剪貼貼。
看見那張孩子臉上一副專注的樣子,昭晏忍不住揶揄一番,“我們大名鼎鼎的永定侯這是在弄什麼女孩兒家的玩意?”
“佈置新房。”燕南山頭也不擡的笑道:“大婚在即,娘子到朝堂上假正經去了,爲夫只有身兼娘子之職佈置起新房來了。”
昭晏哭笑不得,板起臉道:“誰假正經來着?”
燕南山還沒回答,小黃門通報,子上將軍求見。
昭晏在暖閣裡見到規規矩矩站立着的子融。“本公主擡了子上將軍朝天宮傳人的身份出來,上將軍該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末將怎敢,又怎會。”子融微微一笑,隨即恭謹的低眉:“末將謝公主厚愛,賜予上將軍高位與帝師——末將既然選擇出山,便是選擇了公主作天下之主,自是當任公主差遣的。”
昭晏見他一直站着,竟也不好意思自己坐着,便面對面的站立着,笑問:“那上將軍來此是有什麼想說與本公主聽的?”
“末將只是來……看看公主,謝公主之恩。”子融的視線避開了昭晏含笑的眸光,聲音竟有些結巴了起來,“感謝……公主看重。”
“以上將軍之才,這是你應得的,不爲別的,包括朝天宮傳人的身份。”昭晏淡然而笑,頓了一頓,隨口問道:“若本公主當真統一了十州天下,上將軍有什麼打算,可會回到朝山上去?”
子融呆了一呆,猛地搖了搖頭。“末將跟隨公主……不是爲了宮主的位子。朝天宮不屬於子融,末將也不屬於朝天宮。”
昭晏一怔:怎麼他一聽見朝天宮反應便這麼大,難道他真的對朝天宮宮主之爭的棋局恨之入骨?當下便不敢再問,只是閒聊了兩句便讓子融退去。
子融一揖到地,轉身退下。昭晏卻沒有看見那雙眸子瞬間變得複雜難明,眸中深處燃起了小小的火苗,那火苗卻壓抑得讓人只覺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