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死亡之牙的身影闖入哈德里斯的視野時,那一瞬間,他原本如死水般平靜的面龐驟然扭曲。
那是一種幾乎能讓人聯想到風暴突襲海面的變化,快得令人來不及呼吸。猶如一名在深海中掙扎許久,最終被無情海浪吞沒,浸透海腥氣的冰冷浮屍。
那張面孔,此刻陰鷙如鴉羽上覆着的夜色,冰寒到幾乎能在空氣中凝結霜花。甚至似乎有寒涼的海水,正從他眼底一滴滴無聲淌落,那不是眼淚,而是一種從深海深處滲出的、帶着死亡氣息的液體。
這場行動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突發狀況,至此誕生。像暗礁下猛然翻涌的海流般,攪動了原本精密鋪陳的作戰節奏。
情報,顯然出了差錯,而且是性質極爲嚴重的差錯。
按理說,他掌握的情報明確顯示,卡勒多王國在此地並未部署那寥寥無幾的巨龍力量,甚至之前的情報鏈條中,多次確認過這一點。然而此刻,一隻巨龍卻以威壓天地、如同暴風之眼般的姿態,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戰場的天空之上。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他們來之前,卡勒多就已經進行了增兵,或者在短時間內臨時補強了防禦力量,而且補強的規格之高,已不是一般的臨時調度,而是足以顛覆戰局的戰略級存在。
起碼對於舊時代的杜魯奇來說是這樣的,但遺憾的是,現在是新時代。
“我們應該早點啓動陸游器的,不是嗎?”
哈德里斯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語調陰狠,像是暗礁深處翻卷的海流,冰冷中透着帶刺的戲謔,彷彿在用這句話鉤出誰的失職與疏忽。
然而,迴應他的,卻是死一般的沉默。
指揮室內的軍官們神色陰沉,額角的青筋若隱若現,目光閃爍着不安與忌憚,像被風暴壓得擡不起頭的海鳥。沒有人第一個開口,也沒有人敢率先迎上他的視線,那雙眼睛此刻就像深淵的裂口,誰一旦對上,就會被吞噬。
理論上,這已經構成了部署計劃上的重大紕漏,足以影響整個行動走向的那種。
雖然海鮮盛宴原本只是因爲作戰條件成熟,才被臨時補入測試環節的後備力量,甚至在原定方案中,它的出場並不是必然的。可現在,隨着突發狀況的發生,沒有提前啓動陸游器,就顯得有些……
“哪怕沒有陸游器,我們也能解決問題,不是嗎?”
當死亡之牙開始低空俯衝時,哈德里斯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開口,聲線帶着一股近乎要滲入骨髓的冷意,那種冷意甚至讓人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半拍。
與此同時,他握在扶手上的手指,骨節在不斷收緊中發出一聲聲清脆而危險的嘎吱響,那是關節與骨骼在強大壓力下的抗議,亦是某種蓄勢待發的信號。
這一次,在場的軍官們才低聲應和。
——
泰蘭鐸仰頭望着那隻驟然出現、隨即以雷霆之勢展開俯衝的巨龍。
自離開艾索洛倫、跟隨達克烏斯踏上這條註定無法回頭的道路那一刻起,他就清楚,總有一天,他會與阿蘇爾正面相對。那種清楚,不是模糊的預感,而是刻在骨血裡的宿命感,就像海潮終會迴歸岸線,不論中途多少曲折。
這一戰,不可避免。
不是所有問題,都能依賴外交辭令與政治交易來化解。有些事,必須以鮮血和鋼刃爲代價,才能得到答案。
他早已知道。
一直都知道。
可他選擇了迴避,一次又一次地裝做無知,把這份沉甸甸的預兆壓進心底最深處。他讓自己投入到無數戰鬥、訓練與調動中,把每一次揮劍、每一次調遣都當作麻醉的劑量,一點點消磨時間和注意力。
他對自己說,那是爲了拯救世界;爲了讓族羣得以延續;爲了讓某些必須完成的事,在時代洪流與時間的沖刷下,順理成章地發生。
但這種自我說服,就像用海沙堵住決口的堤壩,終有被沖垮的一刻。
而現在,時間已經把他推到了盡頭。
再沒有退路。
他低下頭,看向下方那一艘艘連接在一起的駁船。其間那些細小的黑點,便是他的士兵,其中有杜魯奇,有艾尼爾,也有阿斯萊,但無一例外,都是他麾下的戰士;是被他親手選拔、在他的指令下成長,有些更是在日日夜夜中與他並肩作戰、彼此熟悉到如家人般的存在。
他清楚,那些人有應對的辦法。
他也知道,那些駁船並非毫無防禦,甚至早已預備了反制措施,就像沉睡的野獸,只等觸發的那一刻甦醒。
但僅僅在上方觀望,那從來不是他的性格。
他必須做些什麼。
必須面對。
這些念頭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不過短短几秒,卻彷彿是一段漫長的回溯。不是因爲他將死,也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體內的血液正在沸騰,腎上腺素像狂潮般涌動,擊打着心臟和耳膜,讓周圍的聲音都被壓成低沉的轟鳴。
他猛然轉頭,赤紅、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身後的阿拉洛斯。那目光中帶着烈焰般的灼燒感,似乎要將對方整個人釘死在原地。
在那一瞬,阿拉洛斯正看向巨龍。感應到那灼熱的注視後,他像被某種無形力量拉拽,緩緩偏過頭來。
“阻止他!”
泰蘭鐸咬着牙,幾乎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了這句命令,聲音中帶着不容抗拒的殺意。那殺意沉重得像帶着海水的鐵錨,一旦落下,便無法撼動。
此刻,阿拉洛斯沉寂在震驚之中,不是因爲巨龍的出現。
相比第一次見到海鮮盛宴,他早已在無數次戰鬥與巡遊中見過巨龍的身影。對他而言,那隻淺綠色的巨龍外形上與艾索洛倫深處活動的森林龍幾乎別無二致,鱗片顏色與羽狀脊冠都有着相似的紋理與輪廓,甚至連俯衝的姿態都與記憶中的某些場景重疊。
真正讓他震驚的,是泰蘭鐸。
這是阿拉洛斯第一次親眼見到泰蘭鐸展露出如此不同凡響的神情,那雙赤紅、充血的雙眼彷彿被烈焰與鮮血一同染透,深邃之處還閃爍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光。整個人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勢,彷彿空氣都被這股怒火凝結成鋒利的刀刃,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鋒刃割裂般刺痛他的肺腑。
阿拉洛斯能清晰地感受到,這股氣息如同灼熱的火焰在灼燒,刺痛他的神經,也震撼着他的心靈。
他知道,泰蘭鐸早已做出了抉擇。
那是一個無法回頭的決定,是踏上一條血與火鑄就的道路,充滿了無盡的挑戰與犧牲。
相比之下,他自己還在猶豫,徘徊在決斷的邊緣。
“現在,輪到我了……”
阿拉洛斯深吸一口氣,胸膛隨着緊張的情緒微微起伏。
他正準備用力點下頭,做出迴應,準備迎接命運的召喚時。
迴應他的,卻是多爾·黑翼的動作。
當泰蘭鐸做出抉擇的那一瞬,巨鷹的雙翅忽然停止了攀升的節奏,像是全身力氣被抽空,短暫地懸滯在空中,下一秒,整個龐大的軀體猛然下墜。
這一刻,阿拉洛斯甚至產生了錯覺,巨鷹在這一剎那失去了生命。
然而,墜落並不是終結。
巨鷹的翅膀在半空中猛地舒展,羽翼與肌肉的協作讓牠靈巧地調整姿態。
一道複雜而優雅的軌跡在空中劃出,那是隻有在飛行表演或在頂尖戰機身上才見得到的超機動特技——落葉飄。
在高空中,牠如同一片隨風飄落的落葉,空氣被利刃切割成細碎的漩渦,尖銳的嘯聲在耳邊呼嘯而過,驚心動魄。
然而,多爾·黑翼並未一直隨風飄落。
牠精準地調整翅膀弧度、尾羽展開角度以及全身重心,巧妙地利用慣性,在半圈的飄落之後穩穩地截斷了下墜軌跡。
旋即,牠將飛行路徑無縫銜接進巨龍死亡之牙的俯衝軌道,兩條軌跡在空中瞬間交匯,形成致命的交鋒。
塔裡恩的子嗣——多爾·黑翼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鳴,聲音尖銳得猶如能撕裂骨髓,隨後猛然收翅折身,展開了凌厲的俯衝!
——
駁船之上,移動的士兵們同樣看見了巨龍俯衝的景象。
說不恐懼是假的,那種壓迫力幾乎是本能性的。
說沒有跳海逃生的衝動也是假的,即便他們在訓練中曾被紅龍反覆模擬俯衝壓迫,體驗過那種令骨骼發緊、呼吸變窒的威壓與震撼。
那種感覺,就像步兵在訓練時躲在戰壕深處,聽着坦克的履帶轟鳴和鋼鐵碾壓大地的震動,哪怕他們已久經沙場,哪怕知道這只是訓練,雙腿依舊會不由自主地顫抖。
然而,恐懼與勇氣並非對立,而是可以並存。
就像步兵會在坦克壓過戰壕之後,立刻端起反坦克武器,反身給予敵人致命一擊;士兵們也會在軍官的呼喊與指揮中,咬牙剋制那份本能的畏懼,重新歸於秩序,腳步迅速卻不慌亂,在甲板和鐵橋上穿梭,維持着行進隊形。
“950米!”
一聲簡短而急促的報告在風中響起,清晰地從駁船一側傳來。
舉着炮兵測距機的炮組成員目光緊鎖着天空中俯衝而來的巨龍,聲音乾脆而冰冷。
他身旁的重型弩炮炮組已經在軍官的指令下調整着射角,粗重的金屬機架發出低沉的摩擦聲,弩炮前端那支巨大的箭矢在光下閃爍着危險的光芒,那是穿甲弩矢,足以貫穿巨龍的鱗片。
特種駁船上,總共部署着十二架重型弩炮,分列在船體兩側。與此同時,每側還安放着六架探照燈,緊鄰重型弩炮的位置。
類似的參數不斷的在空氣中迴盪着,像一陣陣敲擊戰鼓的節拍,急促、密集,催促着所有人的神經進入最緊繃的狀態。
駁船上的重型弩炮發出低沉的金屬摩擦聲,在軍官的指令下緩緩調整着角度,弩身微微震顫,彷彿迫不及待要將致命的箭矢送出。而在不遠處,那一排排高聳的探照燈同樣在緩慢轉動着,鏡面掠過時,映出一片片冰冷的白光。
然而,與這些重型弩炮不同,探照燈的開火權並不在炮手的手中,而是牢牢掌握在配屬駁船的喚潮者手裡。奇怪的是,這些喚潮者此刻並未立刻啓動燈光,即便兩側的厄衛們早已精準地調整好角度,等待信號的到來。
並不是因爲東方已經泛起了微弱的晨曦,也不是因爲天光破曉後探照燈就失去了用處。
恰恰相反,哪怕是在白晝,只要懂得『正確』的用法,這些探照燈依然能夠在戰場上發揮驚人的作用。
而之所以遲遲沒有點亮,是因爲…… 在甲板上,奔跑的士兵陣列中,赫然有一道格外突兀的身影。
他並不像周圍的戰士那樣沉浸在急促的腳步聲與喘息中,而是穩穩地立着,紋絲不動。戴着漆黑眼罩、全身披着鎧甲,左手握着一柄泛着冷光的利劍,右手則緊攥着沉重無比的戰錘——那是瓦爾之錘。
他並不依賴雙眼去感知戰場,而是用另一種精準的方式,去捕捉每一絲聲響、每一道氣息。他的注意力先是掠向兩側,注視着厄衛們如何操控那些沉默而危險的重型弩炮與尚未點亮的探照燈。
短暫的觀察之後,他擡起頭,將感知投向了高空。
錘柄在他手中微微震顫,瓦爾之錘表面浮現出細密的金色紋路,彷彿有無數能量在其中奔涌。
與另一個時間線,終焉之時軟弱無力,最終在戰鬥後身死不同。此刻的他——戴斯,異常的強悍,他胸中燃燒着一種狂熱的自信:他有把握,只需一錘,就能將那條巨龍轟落天穹!
只需一錘!
而這一切,得益於達克烏斯的安排與操作。畢竟,在納迦羅斯那龐大的工業體系中,幾乎所有參與的杜魯奇都是虔誠的瓦爾信徒,數以數十萬計的信念匯聚如潮,將他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他再一次凝望那俯衝而下的巨龍,然後,他的注意力忽然被巨龍身後的某個位置所吸引。那裡,能量的濃烈程度如同夜空中最熾烈的恆星,即便試圖忽略,也會被那份存在感硬生生拉扯回去。
他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心底生出一種古怪的直覺——也許,這場戰鬥並不需要他親自出手。
思緒收攏,他邁開步伐,像是某種開關被重新開啓,不再是那道孤立而突兀的影子,而是順暢地融入了飛奔的士兵洪流之中。就在他踏出第一步的瞬間,他那古井無波的面龐,竟罕見地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
一聲高亢而刺耳的鳴叫驟然劃破空氣,猶如利劍直刺阿薩尼爾的耳膜,瞬間將他心中的作戰思路斬得粉碎。他猛地擡頭,循聲望去,只見一抹黑影自另一側疾速掠來,勢如驚雷壓境,像是一片遮天的烏雲,將陽光吞沒。
那是多爾·黑翼——一隻巨鷹,正以精準的角度切入死亡之牙的俯衝軌跡。羽翼在空氣中震顫,迸發出雷鳴般的音爆。
阿薩尼爾凝視着這道掠來的龐然身影,下一刻,他的嘴角緩緩挑起,露出一抹帶着輕蔑與玩味的笑容,那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嘲諷與自信。
畢竟,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巨鷹,更不是第一次與巨鷹打交道。
巨龍與巨鷹的質量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他不認爲那隻剛剛後就位、此刻仍舊處在死亡之牙身後的巨鷹,能夠追擊到已經全身心投入俯衝、如墜天隕般極速下落的死亡之牙。
除非那隻巨鷹身上的精靈是施法者,但他感覺不像。雖然他不知道那隻巨鷹的背上爲什麼會有兩個精靈,但從那兩個精靈的打扮、披掛的武器以及姿態上來看……一點都不像是施法者,反倒更像是戰士與遊俠的組合?
除非那隻巨鷹能夠在短時間內調整角度,在死亡之牙俯衝結束、試圖拉高前,提前切入到攔截位……那纔有一絲可能。
就在他思考的當口,身後的另一側驟然傳來了一聲聲沉悶卻尖銳的爆鳴聲,聲音彷彿撕開了空氣,帶着壓迫感從背後直衝他的耳膜。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轉頭確認,甚至連思緒都未來得及收攏,喉嚨間便猛然衝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幾乎是同一瞬間,死亡之牙也發出了痛苦至極的嘶吼,那嘶吼中帶着不可思議的憤怒與被迫的屈辱,震得周圍的空氣都泛起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十二艘特種駁船,每一艘都裝配了十二架探照燈。它們像是海上豎立的光之長戟,鋒刃被穩穩按在黑暗的脖頸上,只等命令落下,便能一舉斬開陰霾。
這些探照燈由配屬駁船的喚潮者們親自操控,原本計劃是在巨龍更靠近的時候才啓動,爲重型弩炮的攻擊創造空間,干擾巨龍的視線。
然而,戰場上從來沒有完全按計劃進行的局面,變化總是來得快且凌厲。
白晝之下,瞳孔本就縮小,而突如其來的強光如同在眼前炸開的白色雷霆,讓瞳孔被迫急速收縮,產生了劇烈的眩光衝擊。
對於任何生物而言,這都是一種本能的折磨。
死亡之牙雙眼劇痛,瞬間視野模糊;而阿薩尼爾的眼中則涌出了止不住的淚水,世界在這一刻徹底被白色奪走,陷入短暫的致盲。
至於喚潮者們爲什麼會選擇在這一刻亮起探照燈……
巨鷹的質量與巨龍的質量固然不在一個量級,同樣地,突襲艦與巨龍的質量也遠遠不在一個量級,
但突襲艦……可以過載啊。
在多爾·黑翼完成落葉飄的差不多同一時刻,另一支力量也在空中展開動作。
由風暴織法者教團的織法者們操控的突襲艦,猛地完成了空中原地轉向。
十艘突襲艦在高空拉開陣形,以兩兩爲一組,化作十枚帶着火舌的長矛,毫不猶豫地扎向天空的某一點——那正是死亡之牙所在的方向。
進入俯衝狀態後,織法者們催動秘法之球,讓其在短短心跳間內進入極限過載。
空氣被能量撕裂,爆鳴聲接連不斷地在空中炸開,宛如雷聲重擊着所有在場者的心臟。
如果此刻阿薩尼爾的雙眼是完好的,他一定能清晰看見,那些突襲艦以比巨鷹還要快的速度,帶着毫不掩飾的殺意直撲而來。
雖然他的視野已被白光封死,但戰場上的其他人可沒有,他們可沒被144座探照燈照射到雙眼。他們的目光追隨着那一艘俯衝最快的突襲艦,看着一道凌厲的銀線在空中切開天幕。
在泰蘭鐸、阿拉洛斯、哈德里斯、戴斯、阿雷德爾、維爾特莉,以及數以千計的杜魯奇海陸軍戰士的注視下,那艘突襲艦上的炮手在其他的炮手的固定下,怒吼着壓下扳機。
弩炮的震動通過甲板傳遞到每個人的腳下,激射而出的巨型箭矢帶着撕裂空氣的尖嘯呼嘯而去。
死亡之牙的怒吼尚未結束,第二聲怒吼便從它喉間爆發出來,這一次伴隨着痛苦與驚怒的混合,那支箭矢重重貫進了他的背部,箭桿在風中微微顫動,卻依然穩穩立在龍座不遠的地方,像是一根挑釁的戰旗。
如果阿薩尼爾願意,他甚至能伸手觸碰到,前提是他能看到。
下一秒,射出這支箭矢的炮手沒有來得及發出那聲本該響徹甲板的興奮吼叫,咬着舌尖的他揮動雙手死死扣住旁邊的固定位,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瞬間泛白,關節似乎要被擠碎。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所在的突襲艦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巨龍的背脊上,船首那枚專爲此刻場景設計的撞角毫不留情地嵌入了巨龍厚實的鱗甲與肌肉之中。
這一刻,整個場景就像一隻鞋頭暗藏鋼刺的靴子深嵌肉裡一樣,嵌得太深,深到鞋子的主人只能連鞋一併捨棄。
衝擊的力量幾乎將人的靈魂從骨骼裡震出來。
炮手只覺得胸腔像被一柄巨錘砸中,五臟六腑翻滾錯位,彷彿要被甩到體外。他猛地噴出一口帶着膽汁味的熱血,視野劇烈晃動。他的耳膜在轟鳴中撕裂,伴隨着刺耳的尖嘯聲,溫熱的液體從耳道涌出,世界瞬間變得死寂。
與此同時,炙熱的血水從他的雙眼和鼻孔汩汩流下,模糊了他本已恍惚的視線。
即便在這種昏沉到近乎失神的狀態下,他依舊清楚地意識到,剛纔的撞擊,幾乎要了他的命。幸運的是,他還沒徹底墜入黑暗的深淵。他的身體在慣性中無力晃動,想要支撐起上半身,卻發現雙手彷彿被斬斷神經,和軀幹失去了聯繫,任憑意志如何下達指令,依舊紋絲不動。
好在,這種狀態並未持續太久。
當他艱難地張開嘴,將滿口的血液和那枚在咬合中被咬斷的前端舌頭一併吐出時,雙手的觸覺如同潮水般迴歸。他沒有去看那一小段黏在弩炮上的舌頭,那是剛纔讓他保持清醒的代價;也沒有去管那些或正從甲板上掙扎爬起、或已陷入昏迷的戰友們。
毫無疑問,這是先登!
建功立業就在這一刻!
他沒有絲毫猶豫,從船舷內側扯下掛着的魚叉弩,迅速將揹帶甩過脖頸,動作急促到幾乎是在半爬半撲之間完成。
隨後,他一翻身,從突襲艦側邊滾落,重重砸在了巨龍的背上,鱗甲的硬度讓他再次悶哼出聲。
此時,巨龍的背上又多出了六支弩箭,箭尾在風中顫抖,像是爲即將到來的搏殺奏響的前奏。三艘突襲艦已經深深嵌入巨龍背部,艦上的成員被猛烈的衝擊力甩得七零八落,有人直接滾落在龍背之上,拼命抓住突起的鱗片;有人因落點不佳,從龍背邊緣滑落,化作墜入高空的黑點;更多的人則橫七豎八地倒在甲板上,呻吟聲響徹着,或徹底昏迷不醒。
還有一艘突襲艦撞上了死亡之牙拍擊的翅膀,那厚重如城門的翼膜猛地一抖,掀起狂風,將船上的人像下餃子般甩入空中,尖叫聲瞬間淹沒在呼嘯的氣流裡。
至於另外六艘突襲艦,由於俯衝的角度和速度未能完美契合機會,只能擦着巨龍龐大的身軀掠過,未能完成致命的撞擊。
炮手用盡全力艱難地撐起身體,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着撕裂般的疼痛。這時,他的餘光捕捉到一個急速逼近的人影——那是他們突襲艦的操控者。
織法者的身形穩穩地落在龍背之上,微微屈膝卸去衝擊力,隨即一把將他從龍背上拉了起來。織法者的眼中燃燒着冷厲的戰意,毫不遲疑地抽出腰間的佩劍,劍鋒在風中發出低鳴,直指那象徵龍之主宰的龍座。
炮手也咬着牙,腳步踉蹌卻依舊死死向龍座衝去,空氣中瀰漫着血腥與焦灼的氣息,像是要將人的肺都灼穿。他的視線因爲劇烈的晃動而不斷顫抖,在這片混亂的龍背上,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平衡。
在移動的過程中,他看到織法者的身影像一道急電般穿梭在龍背的凸起與縫隙間,距離龍座已經近得幾乎可以伸手觸及。他心中涌起一股急促的預感——織法者要成功了,快了,真快了。
他猛地發出一聲嘶啞的怒吼,聲音在風與龍鱗的摩擦聲中顯得格外蒼涼。
他的目光死死盯向龍座,然而龍座的位置是背部的朝向呈現在他的視野中,像一面厚重的屏障,將騎龍者的身影牢牢遮擋在後。他只能看見那顆隨着巨龍的呼吸與晃動而不斷搖擺的腦袋,就像風暴中搖曳的孤燈,忽隱忽現,卻始終無法讓他看清全貌。
他很清楚,自己只有一次機會!
更清楚的是,以這距離,他根本不可能穩準命中。即便魚叉弩的弦此刻拉得緊若鋼線,他也明白,這一發並不會直接解決目標。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口涌上了一股幾乎要淹沒理智的衝動——將魚叉弩的箭直接送入喚潮者的身體。
可理智卻像冰冷的刀片一樣割斷了這份衝動,他清楚地知道,不能這麼做。因爲龍背上,除了他和喚潮者,還有其他士兵。
哪怕他最終得手,軍事法庭的大門也會爲他敞開,而那些倖存下來的士兵,就是最冷酷的證人。
於是他只能繼續拼命地加速,腳步一次次在龍鱗上蹬出摩擦的尖聲,試圖讓自己更快就位,哪怕只是一瞬的空隙,也要爲補刀創造機會。
然而,就在他全力奔跑時……
戴斯止住了奔跑。
他手中那柄沉重的瓦爾之錘帶着厚重的風聲揮出,狠狠擊碎了幾支已經射空、朝着駁船方向呼嘯而來的弩箭,碎裂的箭桿在空中旋轉着墜落。
他的感知順着風與陽光,觀察着天空之上的那一幕。
這一刻,這片戰場的天空,熱鬧得近乎瘋狂。
墜落的突襲艦與被甩出的艦載成員如雨點般從高空灑下;那些在撞擊失敗後拼命減速的突襲艦正拖着長長的尾焰調整着;巨鷹調整俯衝軌跡,向巨龍的方向飛去;深海驥迎着巨龍正面,直衝而上,背上的裂魂者做好了迎戰前的最後準備;而在深海驥身後,是被稱作海鮮盛宴的海獸羣,帶着破浪般的勢頭疾馳而至。
但毫無疑問,這片天空的絕對主角,仍是那正在施展滾筒機動的巨龍。他的鱗甲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閃爍着冷光,彷彿舞臺上萬衆矚目的演員,在血與火的幕布下完成着最後的表演。
戴斯感知得很清楚,巨龍的攻擊失敗了。
在遭受突襲艦的猛烈撞擊與連續的滾筒機動後,巨龍的俯衝軌跡已經徹底偏離,那種偏移是無法再修正的。他甚至能直觀地感受到,這隻巨龍已經沒有再來一次俯衝的機會了。
“瘋狂!”
他低聲吐出這個評價,聲音像沉入海底的鉛塊,帶着冷酷的重量。隨即,他也學着周圍士兵的模樣,高舉起武器,加入到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之中。
龍背上的炮手眼睜睜地看着織法者飛了出去,在即將刺進騎龍者的盔甲縫隙的那一刻飛了出去,而他也飛了起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