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子,不知秋姐姐現在可好?”
她這話問出口,狄望舒便是一愣:“殘秋自下山後就下落不明,在下正想向姑娘詢問當日中鴻城郊之事。”
“原來狄公子還沒有秋姐姐的消息?”葉曼青凝眉回想道,“那天秋姐姐說要帶我出城散心,沒想到我們剛和三皇子的車隊分開不久,便遭人半道伏擊……”她便將當時的情形細細說明,只在最後楚南漠出現將她帶走之處模糊帶過。
狄望舒和齊楚在聽到那些攔路人使用箭陣時面色齊齊一變:“疾風連環箭?這——”
“如何?”
卻是木懷彥答話:“疾風連環箭乃戰場殺陣,弓箭手一向不易訓練,整個耀國能培養出疾風連環箭陣的人屈指可數。更何況,面覆青甲攜短刀角弓,這般裝束,便只有烈州青甲軍了!”
葉曼青越聽越是糊塗:“烈州青甲軍又是什麼來路?”
狄望舒輕嘆一聲:“烈州青甲軍,乃現今駐守北境的五皇子直屬軍。”
五皇子?葉曼青不由一驚,心頭不安的感覺愈濃,應殘秋難道會和五皇子有關?那……那辛眉的身世,又會帶出什麼牽扯?如果應殘秋真的是五皇子的人,那她一直潛伏在三皇子身邊是爲了線報?這兩位皇子的爭鬥,說到底也無非是爲了朝堂之上的高位。自古以來皇位之爭便極是慘烈,捲入這樣的漩渦,能倖免的人少之又少。葉曼青在這個世界已經待了不短的時間,對耀國北烈皇朝的情況也約莫有個粗略的瞭解。
當今皇帝明展翼至今共育有六子三女,大皇子在早年滅門案中不幸慘亡,二皇子先天跛足,這兩位便早早與大位無緣。四皇子之母原爲一介侍女,因在戰亂中失蹤而被追封爲修儀。四皇子一向平和無爭,醉心於琴棋書畫之中,無意大位。六皇子尚且年幼,且他母妃早逝,自小在皇后膝下長大。皇后當年痛失大皇子後雖然生了大公主,但仍是鬱鬱寡歡,對養在身邊的六皇子便疼惜十分,更捨不得讓他吃半點苦。六皇子如今不過十三歲,仍是童稚懵懂的模樣,若要成器,恐怕還有的磨練。但如今……
明展翼以武力立國,當初又以戴罪之身在漠北苦寒之地受盡折磨,後來更歷經九年戰火,所受傷痛無數,雖然有衆多名醫輔以名貴藥材養治,卻仍然阻止不了身體的衰敗。數年前有傳言說明展翼有意早立太子,天下人的眼睛便都盯在那兩位皇子身上。
三皇子明暘,素來心智高傲,少年時曾被明展翼贊爲“有雄鷹凌空之大志”,其母爲現今最爲受寵的德妃。他十八歲那年便以未及冠之齡獲得封地,且封的還是天下最爲富足的中鴻城,兼管憑州事務,其榮寵可見一斑。
而五皇子明昶之母卻是除皇后之外品位最高的淑妃,皇后體弱,宮中事務多由淑妃代管。五皇子心性狠辣,幼時遭遇敵軍不但絲毫不畏懼,更憑一己之力成功刺殺一名將領,被譽爲軍中佳話。他在立國後協助平定北境有功,被封烈州。當年明展翼由燁州起事,烈州乃必爭之地,正是搶得先機奪得烈州,纔有後來的勢力壯大乃至立國,因此皇朝也被稱爲北烈皇朝。將烈州封予五皇子,可見明展翼對他的重視。
這般一觀視,就知道這兩位皇子最有爭奪大位的實力,明展翼遲遲沒有表態,對兩個兒子也是一碗水端平,叫人分不清他的真心屬意誰。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自然要考慮當今聖上百年後登基的新君是誰,這樣才能儘早站好隊。於是朝中動向分爲三派,一派是以丞相爲首的文官派流支持三皇子,一派是以太尉爲首的武官勢力支持五皇子;剩下的一派,卻是文守公所代表的尊皇一脈,只以明展翼的旨意爲準,不明確支持任何一派,只要是最終獲得繼承權的人便是他們承認的新君。
現今情勢,大體上是三皇子在南部勢力較大,而北境則在五皇子掌握之中,至於京都紀州一帶,卻是絕對掌控在明展翼的手中。也就是說,兩位皇子剛好是旗鼓相當之勢,這就讓大位的落定愈加難以揣測,衆多勢力都成了兩方網羅的對象。而在這之中,不得不提的一人,便是當今嫡長公主明熒。
明熒的降生是耀國口耳相傳的一個傳奇,當初皇后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之時,正是明軍生死存亡之際。因南宮曜錯判情勢誤了戰機,明展翼主軍被困在雪螢谷中無法突圍。當時連下了兩天暴雨,雪螢谷中濃霧連綿,谷中爛泥遍地山石溼滑,極有可能有山體滑坡的危機。可恨衆人被濃霧所困辨不清方向,根本找不到出路。正是夜黑霧濃的時分,綿綿陰雨中卻忽然傳出一聲嬰兒脆啼,同時間,天際出現淡紫色的瑩亮光華,濃霧隨之一散,現出的正是東南向的出路。軍中衆人頓時精神大振,急急向出口涌去。大軍剛衝出山谷,便聽得隆隆巨響聲不絕,爾後一股渾濁泥流攜帶着無數沙石從谷中沖積而下,大軍先前所立的地方瞬間被吞沒。只消晚得一時半刻,便是軍毀人亡之危。
驚魂甫定的明展翼着人探問後才知道夫人剛降下一女,原來夫人爲不影響軍心一直隱忍不言,除了身邊服侍的人外,沒有人知道她已經到了臨盆的時候。衆人都嘆夫人雖是弱質女流,但心智卻是十足能忍。明展翼好一番慰問後,抱着身上血污還沒擦乾淨的女兒,豪氣大發,笑言此女正是上天賜予他的絕地生機。他年少時也曾是京中有名的佳公子,卻被肅寧王譏諷“螢火之光,豈可與星月爭輝”。此時絕境逃生,他臨崖大笑“螢火之光,偏要同星月爭輝”,便爲此女取名爲“熒”,更在日後立國時以“耀”爲國號。
在說書人的口水噴濺中,滿身血污的明展翼與滿身血污的嫡長公主,正是天授皇權的明證。事實似乎也是如此,從那一役後,明軍各處戰事都順遂無比,逐一攻克城池,最終逼得肅寧王死於戰陣中,從而一統墨江以北的九州之地,將楊家殘餘勢力趕至墨江以南。
明熒在五歲的時候就進入妙華庵,跟隨北師湛如修行。因湛如師太善察天機,對明展翼助力不小,妙華庵便被封爲國庵。明展翼對明熒疼寵入心,將她交給他最爲敬重的湛如師太更可見對這個女兒的期望,後來出生的兩位公主多次請求入庵修行,卻都被明展翼駁回。有這麼一樁緣由,耀國上下庵廟之剩遠超前朝,不少官家富貴女兒都爭相進入庵廟修行。這禮佛從道之路,卻反倒成了天下女子標榜身份的墊腳石了。明熒在妙華庵修行至今已近十五年,明展翼非但沒有急於讓她成親,反倒有放任之意。也正因爲有這位嫡長公主遲遲不嫁的先例在前,耀國女子成婚的年歲都要比前朝晚上一兩年,比如駱婉瑤定親多年仍未出嫁,衆人雖然好奇卻不以爲怪。
以明熒在明展翼心中的地位,她若屬意哪一位兄長繼任大統,定然能對明展翼產生影響。況且妙華庵尊爲國庵,又有北師湛如坐鎮,這一支的勢力卻是不同凡響。不消多說,只要湛如師太測察出的“天意”能顯出一絲半毫,便足以翻轉整個局面。因此對於現在仍然在妙華庵中的明熒,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十足上心。
見葉曼青凝眉不語,木懷彥擡手一招攫住幾枚落葉,一枚枚擺在桌子上。
“現今的江湖上的檯面情勢,三皇子已取得青霓派和化城寺的勢力,五皇子直到現在才初露端倪,目前他手上的籌碼還不清楚。”他頓了頓道,“應姑娘若是五皇子那邊的,她潛伏多年,對三皇子的舉動不可能毫無所覺。既然三皇子已在暗地掌控江湖勢力,五皇子想必也有相應舉動。”
齊楚點頭:“不錯,以五皇子的深沉心性,絕無可能沒有行動的。說不定,就在這駱家莊中,便有五皇子的眼線。”
葉曼青不由心一沉,莫名恐懼起來。
穆寒蕭沉吟半晌,眼中寒芒一閃:“先前我尋到辛……葉曼青時,她正落入宵小手中。”他看向站在葉曼青身後一臉茫然的逃兒,“說,你是什麼來歷?抓她做什麼?”
爲他氣勢所迫,逃兒驚退一步,眼睛越發睜大,只是抿着嘴不說一句話。葉曼青伸手將他拉到身旁,淡淡道:“他不過是個小孩子,你別嚇他。”
穆寒蕭一滯,正要開口,葉曼青擡眼止住他:“多謝穆莊主的關心,不過這件事是我的一點私事,還請莊主不要再追究了。”
見她神色不動滿臉堅持,狄望舒看了看默默站在一旁的木懷彥,忽地笑道:“既然姑娘這般說,我等也不好多加過問。不過依方纔推斷,姑娘恐怕是五皇子一派極欲得到的目標,恐怕這駱家莊也不安全,是否讓懷彥先行帶你離開?”
“是呀,丫頭你還是儘早跟木頭走吧!”不知想到什麼,齊楚面色也有幾分凝重。
葉曼青不由擡眼看向木懷彥,眸光一觸,那熟悉而清和的眼光讓她不由鼻尖一酸,幾乎落下淚來。便倉皇低頭,“不必了。現在駱家莊羣雄聚集,這樣的盛會是可與而不可求,我雖然見識短淺,卻也不願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既然葉姑娘堅持,那便留下來吧。”木懷彥輕聲道,“有我、我們在,定然不會讓你有任何危險的。”
葉曼青更不敢擡頭,只是低聲道一句“多謝”,再沒什麼話可說。這樣多坐一刻,就像是坐在針刺上,渾身難耐,便忽地一下站起身道:“這邊太熱,我到後院走走。”向狄望舒、齊楚頷首示意,她便帶着逃兒匆匆走了。
眼見着葉曼青走遠,對面兩人還是木頭似的杵在那,狄望舒跟齊楚使個眼色,道:“時候不早了,我和齊楚便先回宿處了。”
木懷彥回神:“我送你們。”
狄望舒點點頭,他們三人便往外走去。
不過一會兒時間,院子中又剩下穆寒蕭一人。暮色清寒,這男子獨坐的身影卻失了往日的凌厲冷然,只被清風吹落滿懷的痛悔無奈,隨那落葉蕭蕭而去。
許久,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藥茶一口喝下,冷意浸入肺腑,叫人清醒的疼痛。
“時至今日,辛眉,連我自己也不確定,到底是希望你恢復記憶,還是奢望你將那過往的慘痛盡數忘卻……”回憶如潮涌,往事想忘卻不能忘,這些年的愛恨癡求,終也必須面對當年追悔莫及的悔恨。那道殷紅如血的傷疤,真要挖開,傷的又是誰?他親手造下的罪孽,又是否能被複活後的她原諒?
正在後院中漫步的葉曼青忽覺左手掌心一陣熱辣,先前的慘痛經歷還未忘卻,登時一個驚嚇攤開手掌看去,只見掌心的傷痕堪堪貫連在中指與虎口的血脈上,她手指微動,那傷痕伸展間漸漸紅潤,像是充血一般。葉曼青再不想經歷那種血肉被撕裂般的痛楚,便想也不想地將手掌按在地板上,直到微涼的石板讓掌心的熱度稍稍退去,她才輕籲一口氣。一放鬆下來就覺得全身無力,便索性坐在地上。
逃兒靜靜地看着她,慢慢蹲下身將她的左手拉起,對着那道傷痕輕輕吹着氣:“不痛,不痛。”
葉曼青不由輕笑出聲,伸手摟住他:“逃兒真可愛!”笑了一陣,她拍拍逃兒的臉頰,“好孩子,你家秋閣主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