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紫色的布料溼漉漉地貼在手背上,被潭水泡得發白的手掌上不停有鮮血淌下,將周圍那淺淺的潭水都染紅了。
葉曼青的心忽地一顫,雙腿發軟,竟站不住了,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連忙扶住石壁,緩了緩神,才走過去撿起夜明珠,看向地上那人。
他面朝下趴着,大半個身體浸在水中,散亂在背上的白髮沾滿了泥土碎葉,髒亂狼狽得簡直不像他。背上的大包袱浸滿了水,沉甸甸地壓在上頭。右腿上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正汩汩冒着血,像是被什麼利器穿透了般。
她捂住嘴巴,在他身旁蹲下,輕聲喚他:“葉辭……”
他一動不動,毫無聲息。
有那麼一會兒,葉曼青都不敢再出聲了。甚至,她也不敢伸手去碰他,生怕一伸手,摸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她連着吸了好幾口氣,才探出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葉辭?”
不想他低聲悶哼起來,她又驚又喜,忽覺手上的觸感不對。攤開手一看,手指上竟都是血。
“葉辭!”
她不敢再碰他的左肩,看了半天,也不確定他身上還有哪些傷。想來想去,還是伸手抱住他的腦袋。手掌貼在他的臉頰上,只覺一片冰涼,好在呼吸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
但這樣下去到底不行,還是要儘快處理傷口。得想辦法把他翻個身,才能查看他的傷處。
葉曼青試探地按了按他的後背,見他沒什麼反應,確定他的背部並未受傷,才放下心來。內勁流轉,她微一用力,就輕巧地將他翻過身來。
乳白色的光芒下,他的面色顯得十分慘白,雙眼緊閉,嘴脣毫無血色。
葉曼青的目光下移,忽然凝住了。
——他的左肩上,竟插着一柄銀匕。匕首沒入大半,只剩鐫刻着奇異花紋的刀柄露在外頭。
她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這匕首太熟悉了,她曾親手握着它迎敵,像握住了那人的手一般心安。
打傷他的人是木懷彥……他來找她了!他就在附近!
這個信息不斷地在腦中衝撞,她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來來回回地只有一個念頭:她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去找木頭!
她站起身,茫然四顧,發現上方的石壁上插着一柄劍,正是葉辭的紫虹劍。想來他是從上方下來時,力氣用盡直接摔了下來,拼命爬到了淺水區才暈過去。
她騰身跳了起來,連着幾次借力,才爬到紫虹劍的位置。費了吃奶的勁把長劍從石壁中拔出,這劍分量重,差點壓得她失去平衡摔下去。好不容易穩住了,她一手握着長劍,艱難地往上爬去。越往上石壁越陡直,幾乎沒有落腳之地。幸好紫虹劍鋒利非常,她靠着它在石壁上挖出淺淺的小洞,踩着一步步往上爬。
不知爬了多久,她渾身溼冷,被山澗中的風一吹,忍不住發顫。手腳都痠軟無力,一個不慎,腳一下踩空了。連驚叫都來不及,身體就像落石一般飛快下墜。
身在半空,毫無憑依。落下的瞬間,她只覺得不甘。明知道他就在附近,卻到底還是無法相見。或許今生,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木頭!”
直到最後一縷輝光消失在天際,木懷彥仍站在山崖邊,一動不動。山風呼嘯而過,吹得他衣袂翻飛,髮絲繚亂。
楚南漠就站在他身旁一丈外,黑色的身影像是要融入漸起的夜色中。
他們已經在這站了許久。沿着血跡一路追來,葉辭卻在靠近山崖的樹林中失去了蹤影。五翎箭的箭頭被斫斷,沾着血跡的箭身被扔在草叢中。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般,一絲線索都沒留下。
難不成,他真能上天入地?
木懷彥自然不信。
但林中卻實在沒有藏身之所,他們細細搜遍了周圍,葉辭唯一可能脫逃的方向,只有這處懸崖。
站在此處,放眼望去,茫茫山色廣闊得讓人絕望。
她會在某一處崖壁下、某一片叢林中嗎?
木懷彥閉了閉眼,疲憊如潮水般涌上心頭。自從她被帶走後,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況風華、狄望舒好幾次詫異的眼神,他都看得分明。連齊楚在跟他說話時,都顯得小心翼翼。
今天跟葉辭對戰時,自己簡直可說是不折手段。集結了這麼多人手,不講道義圍攻,還被對方那麼明顯地放水,卻還是沒能捉住他。真是天大的諷刺……
這麼沒用,連自己看着都覺得無言。陷入敵手的她,恐怕只會更加倍地失望吧?
“楚兄。”
他出聲喚道,楚南漠回過頭,靜靜望着他。
這是第一次,他們這麼平靜坦然地對視。無論彼此之間有多少不快,但現在,她的安危重於一切。
“曼青她……毒入臟腑,若是得不到救治,恐怕撐不了多久。”
“不可能!”楚南漠毫不猶豫地應道,幾步逼近,“她不會死!”
木懷彥忍不住苦笑,他多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信心啊!只可惜現實殘酷……更叫他不安的是,這些天,他總會夢到她從高處跌落,無論他多努力,都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愈來愈遠,最後從他眼前消失。每每驚醒,他都想立刻衝到她身邊,緊緊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放鬆。
“師兄已經趕往無恩谷,爲她求取極火寒冰髓。”他繼續說道,看着楚南漠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忽地有些酸楚,“此事,我想應該讓你知道。畢竟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不可能……她不會死……”楚南漠仿若未聞,空茫的雙眼愈發無神,喃喃低語着。他的聲音十分輕,眼中有脆弱的光芒在閃動,那是顯而易見的恐懼。
木懷彥一時無言。
這時,況風華等人從林中走出,招呼他們倆:“天黑了,再留在這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先回城吧!”
木懷彥點點頭,正要轉身,耳畔忽然響起熟悉的、絕望的呼喚——
“木頭!”
他心神巨震,猛地回頭,不管不顧地呼喊起來:“曼青!曼青!我在這!”
聲音在山峰間迴盪,像是無數人一遍遍在呼喚,但那該回應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懷彥!”況風華扣住他的肩膀,神色嚴厲,“清醒點!”
這一聲大喝讓他有一瞬間的崩潰,他望着她,連眼神都透着狂亂:“風華,你沒聽到嗎?她在叫我!她在叫我呀!”
“我什麼都沒聽見!不信你問望舒!”況風華咬着牙一字一字說道,“她不在這!葉曼青還沒死,你瘋什麼瘋?!”
木懷彥渾身一震,目光漸漸平靜下來。像是虛脫了般,他頹然後退了兩步,腦袋深深垂下,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他的樣子看起來着實可憐,況風華目光復雜的看着他,忍不住抹了把臉,嘆道:“我知道你心裡着急,但現在還沒到最壞的狀況,你莫要自亂陣腳。”
狄望舒也走上前來,安慰道:“葉辭受的傷不輕,他走不遠。風一已經在中鴻城通往各州城的道路上都設了眼線,只要他有動靜,一定能發現他的行蹤。依我看,這幾日他恐怕會在一處安全的所在養傷,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動作。我會再派人在這附近山谷搜尋,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言罷,他心知這些話不過是聊勝於無,只得按住木懷彥的肩膀壓了壓,“懷彥,你不能亂,葉姑娘還等着你呢!”
木懷彥這才擡起頭來,他的眼眶微微發紅,神色慘淡,嘴脣抖了抖,卻還是努力掙出了一絲微笑。
“我明白。”
狄望舒稍稍鬆了口氣,拽着他的手臂向山下走去:“這幾日你累狠了。風一已經備了好酒,你喝上兩杯,好好睡上一覺,明日纔有精神追蹤葉辭。”
木懷彥點點頭,轉頭看向楚南漠:“楚兄一道去吧。”
楚南漠難得沒有拒絕,略點了下頭,便走了過來。
離開之前,他們兩人同時回頭望去,漫漫千山都被夜色籠罩,天地閽暗如墨,入夜的風吹得人渾身發冷。此情此景,分外悽清。
“……她會沒事的。”
木懷彥輕聲說着,像是說給楚南漠聽的,又像是在告訴自己。
***
不知是不是死前的幻覺,風聲從耳旁呼嘯而過,飛快下墜中,葉曼青竟似聽到了木懷彥的聲音。
“曼青……曼青……”
她不由泛起一絲笑。這算是上天的厚待嗎?讓她在生命的最後,還有他的聲音陪伴。
失重的感覺叫人暈眩,昏暗中,只有她手中的夜明珠散發着柔柔的光芒。她像是懷抱着一輪自夜空中墜落的明月,不斷下墜,落向下方無盡的黑暗。
她慢慢閉上眼睛,等待着最後一刻的到來——
風聲卻忽然起了變化!
下一秒,一雙堅實的手臂驀地貼上她的後背,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摟住。
滿浸着溼氣的衣襟瀰漫着血腥味,完全說不上溫暖美好,但那聲聲沉穩的心跳就貼着她的臉頰,隔着薄薄的布料,一下又一下,將她離散的魂魄都震回了心竅。
懷中的明月輝光仍在,但他抱得太緊,叫她動彈不得,只能靠眼角餘光瞥到男人的下顎,那緊繃的線條宛如鋼鐵般堅硬。一顆顆水珠順着他的脖子滾落,迅速浸入衣領中。
一落地,葉辭悶哼一聲,受創的右腿立刻支撐不住,趔趄着半跪在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從暈眩中緩過來,低頭看向懷中人。
她正愣愣看着他,神情茫然又遲疑,像是不能理解眼前的狀況。
莫名的,他的心驟然抽痛起來,這痛楚來得如此突然,竟連身上傷口的疼痛都被壓住了。他狠狠皺起眉頭,壓抑不住的怒火噴薄而出:“你是傻瓜嗎?憑你三腳貓的功夫還想自己爬上去?就算下面有水潭摔不死你,把你砸個鼻青臉腫就很好玩麼?萬一引發你體內傷勢,你有幾條命都不夠玩!”
他瞪着她,眼見着她的神情從茫然轉爲驚愕,漸漸地變成慌亂無措,恐懼和後怕都一覽無餘。他這才覺得心下舒坦了些,正想趁熱打鐵再教訓她幾句,卻見她眨了眨眼,淚水忽地涌了出來。
那眼淚來得又兇又急,像是決堤的河流般從她眼角不斷滾落。
葉辭一下驚住了。他見過她不動聲色的試探,見過她詭計多端的狡猾,見過她怒氣衝衝的無畏,見過她發狠拼命的決絕……也見過她低聲下氣的哀求,爲了那個姓木的男人無聲落淚。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崩潰得好似放棄一切般的絕望。
沒有掩飾,沒有躲藏,她就這麼靠在他懷中,大聲地哭泣着。像是要把這許久以來壓抑的所有淚水都傾倒乾淨,哭聲在這不爲人知的狹小洞穴中迴盪,一聲聲,聽得他心慌意亂。
“你別哭啊,我不罵你了!”他心亂如麻,口不擇言,“我說真的!別哭了,你想出去,我就帶你出去!你是不是想見木懷彥?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真是把好話都說盡了,還是止不住她的淚。葉辭渾身說不出的難受,笨拙地給她擦了半天眼淚,卻越擦越多。他只好又把她抱在懷裡,像抱着個孩子一般把她圈得緊緊的,胡亂地拍着她的背,哀求似的在她耳邊哄着:“你別這樣,我看着難過。你想要什麼說給我聽,不管能不能做到,我都會去做……”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只是直覺認爲,這種情況下,他要是再不說點什麼,就真的要把自己憋瘋了。那陌生的悸動在心頭涌動,他根本無力壓制。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越來越牽動他的心。
葉辭從來不知道,對一個人的感情,竟會以這麼快的速度瘋長。起初只是覺得有趣,再就是好奇,然後多了幾分在意。漸漸的,他竟有了耐心跟她說些不着調的話。眼睛習慣了她的身影、耳朵習慣了她的聲音、鼻子習慣了她的氣息,不知不覺的,竟把她裝進了心裡。
一切好似理所應當,他身在其中,壓根沒發覺有什麼不對。直到木懷彥那一聲滿含怒意的低吼,纔將他從這未曾言明的曖昧中震醒。
看清的一瞬間,他第一反應是覺得新奇。這從未體驗過的心境,像是在他面前打開了嶄新的世界,半是懷疑半是興奮,滿心想的都是要去探個究竟。
沒想到這麼快,他就嚐到了其他滋味。從心頭泛起的苦意澀得他舌尖發麻,再加上時不時抽痛的心臟,簡直是走火入魔般的古怪難受。
在他的胡亂絮叨聲中,她的哭聲漸漸小了,終至無聲。聽到她的呼吸漸趨平穩,他還以爲她哭累了睡着了,動作更加小心起來,生怕把她吵醒。
卻聽——
“葉辭。”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哭過的關係,她的聲音悶在他懷中,有種虛弱的沙啞。
葉辭的身體微微一僵:“你沒睡?”他稍稍鬆開手臂,見她雙目仍是閉着,眼角的淚痕猶新,幾縷汗溼的黑髮蜿蜒在額頭臉頰上。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心頭的騷動壓下,沒有伸手去拂開那些頭髮,或是擦乾那淺淺的淚痕。
葉曼青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低聲道:“你在流血。”
“什麼?”葉辭沒有反應過來。
葉曼青輕輕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目光在他左肩上頓了頓:“爲什麼不把匕首□□?”
葉辭怔愣了下,才道:“釘在琵琶骨上了,不好拔。”當時脫逃出來,腿上的箭傷已經大大影響他的速度了。好在那一箭他在最後一刻盡力避開了骨頭,箭頭從肌肉間穿過,雖然疼痛,但把那支箭□□後,點了穴道就暫時止住了血。但肩上的傷勢卻不同,要是貿然拔出,只怕會血流不止,更容易被那些人追蹤到。他不願冒這個險。
葉曼青輕輕吸了口氣,掙扎着坐起身來,細細看了看他的傷口,嘆息一般道:“出手這麼狠,都不像他了……”
葉辭的臉色頓時一變。朦朧的光亮下,她雙眸微垂,纖長的睫毛像蝶翼輕輕拂動,眼中似有晶亮的水光閃動。忽然間,他覺得胸口莫名堵着一團鬱氣,不由悶聲道:“你知道了?”
葉曼青點點頭,站起身來:“你的傷口必須儘快處理,這裡不方便,先回洞裡吧。”
她起的突然,葉辭只覺得懷中驟然一冷。他坐着不動,仰頭望着她:“你……不想去見他嗎?我方纔說的話,全都算數。”
葉曼青停住動作,低頭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你現在這模樣,自己想出去都辦不到吧?更別說帶我離開了。”她朝他伸出手,“別逞強了,要是再在這暈過去,我可扛不動你。”
愣愣地看着她的笑顏,葉辭胡亂把手搭在她手上,借力站了起來,幾乎是倉皇地撇開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終於不抽我了~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