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咕嚕咕嚕地滾動着,連帶着車廂壁也晃來晃去。車內已是一片黑暗,算算時辰也該到夜間時分了。衆人都安靜下來,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作爲夢境的背景音樂,單調重複,誰也不知道將被帶往何方。
葉曼青倚着壁板,側頭望着小窗——那裡還有一絲混沌的天光自縫隙中射入。此時的夜空該是清淨高遠,清風吹拂山林大地,繁星點點映照,璀璨光華幽遠莫測。她和阿默窩在巨石邊的那一夜,第一次看到那般純淨神秘的夜空。在那樣的廣袤之下,她彷彿看到命運變幻無常,由不得渺小人類絲毫的掙扎反抗……
背後“咚”的一聲輕響,她一驚,旋即笑開:靈靈那丫頭又撞到車壁了。
她轉過身,摸索着要把郝靈靈拉近一點。她的手臂剛環過郝靈靈的肩膀,卻碰到一根略帶涼意的手指。她一怔,對方卻翻指疾扣,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那兇猛的勁道恰好抵在她的傷口上。還未癒合的傷口又裂開,葉曼青只覺傷口一陣熱辣,溼熱的液體順着手腕滑到手掌。她兀自忍着痛不吭聲,卻聽對方輕“咦”一聲猛地縮手。葉曼青心悸之下才反應過來,這個聲音是況風華的。況風華在郝靈靈另一邊,想來她也是擔心郝靈靈纔會這般。
葉曼青輕託着手腕,費力地把絲帶重新解開纏緊,也顧不上開口。另一頭的況風華不知是什麼原因,也沒有出聲。
黑暗中忽然冒出“滋滋”聲,葉曼青細聽下才想到是她的血滴下腐蝕了木板。她心中一緊,悄悄地用衣袖在地上抹了抹。
“蝕心腐骨……怪不得……”
況風華的低語近在咫尺,葉曼青驚嚇擡頭,卻見況風華不知何時移到她身前。縫隙射入的那一絲光亮正好照在況風華身上,隱約可以看到她正低着頭撫着手掌,長長的頭髮披在身前,看着鬼魅異常。葉曼青還在疑惑,就見況風華一手把長髮撈到身後,緩緩露出那總被長髮遮掩的半邊臉。
葉曼青的眼睛慢慢睜大:“你——”
只見熹微的光亮映照下,況風華較尋常女子更爲堅硬的輪廓清晰地凸顯,在她光滑的右臉上驕狂地斜臥着一個字。那似字似圖的紋路同先前阿默寫給葉曼青看的字有些相似,如大篆一般飄忽靈動。
況風華的嘴角勾起,那弧度似乎先天就帶着嘲諷,從中便能讀出七分狂氣十分睥睨。
“你認得我?”
葉曼青莫名搖頭:“不認得。”
“很好。”況風華脣邊的笑意更深,“不過,你總歸是看到我的臉了……”
葉曼青搶白道:“是你自己給我看的,我可沒說要看!”由不得她不警惕,小說裡那些個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炮灰,下場往往慘不忍睹。
“這我不管。反正,你要爲此付出代價。”況風華放下頭髮重新蓋住右臉,理直氣壯道。
葉曼青氣恨,心中卻並不害怕,索性撇開頭不理她。
況風華自顧自道:“郝靈靈這丫頭真不是一般的笨,我顧不來,以後就交給你了!”
葉曼青聽得一愣,只覺她話裡意味不止於此,剛要細問,況風華就轉回到原來的位置,面向角落睡了。中間的郝靈靈又撞上車廂壁,葉曼青看不下去地輕嘆一聲,把她拉近讓她靠着自己的肩膀。手腕的刺痛此時又變得清晰,她默默緊了緊絲帶。車廂裡有人咕噥着翻身,一陣輕微的騷動後,又回覆到一片寂靜。她打了個哈欠,睏意上涌,漸漸地也睡着了。
……
門板上的小窗再次打開,餘暉夕照美得叫人心酸。那名叫劉東的漢子照舊扔進來一包比石頭還硬的饅頭,落在地上梆梆作響。早就靠在門邊的葉曼青把饅頭往身後的郝靈靈處踢去,臉上卻迅速泛開嬌媚的笑容。
“劉哥……”
正要關上小窗的劉東一愣,肥黑的臉上肌肉一顫,兩眼直愣愣地瞅着葉曼青。
葉曼青此時心裡也是七上八下,雖然她從一開始被硬推着上車時就打着利用相貌的主意下了暗示,但實際上她心裡卻是一點底也沒有。她向來不注重自己的長相,自小又厭惡同男性接觸,因此對於自己的容貌能對男人產生多大威力她完全沒有概念。平日裡她也只有在和微微那傢伙鬧着玩時,纔會故意學着封面女郎擺出嬌媚女人的樣子。而微微一碰到她那樣就會大叫沒轍,只希望這一次也能奏效……
這麼想着,她臉上的笑容不覺又深了幾分。
那劉東結結巴巴道:“什、什麼事?”
“劉哥,車裡的味道薰得人家頭暈,讓奴家出來透透氣吧!”
葉曼青雙手攀在小窗上,快速地往外頭掃了一眼,便把全副心神集中在劉東臉上。
劉東猶疑片刻,低聲道:“我、我給你開着小窗透氣,可、可好?”
正在駕車的瘦臉漢子頭也不回地推了劉東一把:“想死啊你!什麼熊樣!”
葉曼青似被驚嚇得往車內退了寸許,這滿臉柔弱的模樣恰巧給劉東看到,就見他轉身回罵道:“你罵誰呢!別以爲老子真的怕你!趕這一趟鳥車,還跟你這老小子搭上,平日連屁都蹦不出一個!老子算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眼看他二人罵罵咧咧爭吵起來,葉曼青蹙起眉頭:“劉哥,劉哥,算了,奴家忍着點就好,您二位快別生氣了……”
那瘦臉漢子似也怕被前頭車上的大頭領聽見,低聲暗罵幾句就不再言語。
劉東卻像是得勝的將軍一般,半壓着嗓子示威般道:“來來,哥哥我給你把小窗開着!別真給薰壞了,哥哥我啊,心疼……”
葉曼青暗喜,她本就沒指望他們能開門。不過她倒是沒想到能賺個額外福利,那劉東真個把小窗開着給她透氣,她更是把握機會跟他閒扯着打情罵俏。
這一來二往,那劉東倒真似把她當自個兒的“紅粉知己”,盡顧着講他的壯舉偉業。葉曼青自是貼心解語,他二人聊得興起,卻把那瘦臉漢子晾在一旁獨自氣悶。直到弦月西出,那瘦臉漢子恨恨地和劉東交換駕車,這車門小窗才被關上。
葉曼青倚着車門滑坐而下,這個小窗的高度着實可恨,她只能半蹲着和劉東說話。這麼久的時間下來,她腿部的肌肉痠麻無比,一直抓着窗口的手臂也是僵硬。這一放鬆下來,只覺渾身痠痛,疲憊得很。
郝靈靈乖巧地替她敲着肩膀,半晌,葉曼青才恢復過來,忍不住長吁一口氣。卻聽車內有人冷哼出聲,她擡眼看去,只見對面的幾個女子聚在一起,偶爾瞟向她的眼神都充滿鄙夷。郝靈靈安慰似地輕輕拍着她的背,她不以爲意地搖搖頭。
郝靈靈遞過一個饅頭,葉曼青沉默一瞬,沒有再拒絕。她知道,這個饅頭就是郝靈靈今日分得的。這個小姑娘,定是隻把昨日留下的饅頭吃完了事。若不是接下來她必須要保持體力……手中的饅頭像有千斤重,她只沉默着,半點也不浪費地把饅頭細細吃乾淨。
靠在壁板上,她可以清楚聽見車輪枯燥而乏味的滾動聲。這一晝夜的行車更讓她看清目下的處境,這夥歹人日夜交替趕車,白天走的都是偏僻小道,夜裡纔在官道上緊趕,路途中幾乎不做停留。這些人看來都是做慣這類事的,處處都防得很死。車廂外壁都被釘牢,連接縫處也不放過。車門外頭更是用木栓頂死,只留了個小窗。吃喝拉撒都在車上,別說是找機會逃走,連外頭是什麼樣子都瞧不見。
郝靈靈說過,明日庚時——也就是明天下午三點左右——就會到中鴻城。葉曼青雖不知中鴻城是什麼地方,但聽況風華的口氣,這些人的目的地似乎就是中鴻城。這樣一來,她們要脫逃,時間上就只有明天上午了。再遲,到了歹人的地盤,想跑更是不可能。現在的關鍵是,怎麼離開這鐵桶一般的車廂……
葉曼青環視車內衆人,這車裡大多數人都是愁眉苦臉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只除了她身邊一臉可愛笑容的郝靈靈。況風華今日也有些不尋常,單單倚在車廂角落裡,不聲不響,連吃東西時也顯得精神不振。
葉曼青雖有些擔憂,但此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專心。她輕輕捏了下郝靈靈的手掌,郝靈靈會意,挨着她緊貼在車廂壁上聽着外面的動靜。
“邕山地處憑、禹兩州交界,山勢陡峭地形複雜,這裡只有一條山路通向中鴻城。此處山路所經之處,或是兩峰所夾之谷底,或是臨崖險路。憑州、禹州各以邕山外圍三裡處爲界,邕山內部區域便是無人管轄之地。”
這些是況風華晨間告訴她的,她一聽便明瞭,況風華是在選定脫逃的地形。邕山內的自由地帶剛好適合她們逃離,只是……她的眼神落在那些表情無望的女子身上,要讓這些弱女子全數脫逃根本不可能。這三不管地帶雖然有利於她們逃走,但另一方面,卻也幾乎不可能有人援救。無論如何,肯定會有人走不了。而且,不是少數……
葉曼青眼瞼微垂,她和況風華都有這樣的共識,她們會盡量創造機會,但這些弱女子能不能把握機會,就是未知數了。怕只怕,身邊這個善良的小丫頭會被拖住……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是個好東西~
於是偶要有幾天不能上網~靠存稿箱發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