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中紛鬧的氣氛全然沒有影響到這一隅別院的靜謐。因穆寒蕭一向習慣所致,別院中少有僕從出現,此時整個院落都顯得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同樣毫無聲息的,是輕輕拂過臺階的嫩黃裙襬。
駱婉瑤纖巧的身姿在石階上稍稍頓了一頓,四下環顧一週。這院中的擺設她再熟悉不過,往常穆寒蕭不在時,她便時常來此小憩。只是今日看來,莫名地覺得這處處入眼的東西都礙眼無比。就如這時辰的風,涼得不似如此明朗天色下該有的。
她微微一笑,輕緩地向客房走去。她一間間推開房門,又一間間關上。直到——
敞開的房門讓屋內的擺設一覽無餘,雕花木牀上靜靜躺着的女子面色略顯蒼白,露出被子的一角衣襟是深沉又張揚的緋紅。紅與白的映照,越發顯得那昏睡中的女子柔弱無力,彷彿稍稍擡指便可將她清淺的呼吸掐斷。
僅僅是這般想着,便有種抑制不住的快意涌上心頭。
駱婉瑤壓抑着心內的興奮激動,一步步走到牀邊。
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看到這張臉都有想要撕碎的衝動。也許,看着這個人扭曲着表情求饒的樣子,纔是最能讓她快樂的情景吧……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她微微擡起手,就要落在那女子的臉上,忽然身後傳來三聲有節奏的敲門聲,她猛地一驚回身。
只見門板上不知何時半靠着個身穿粉色布裳的侍女,見她回頭,那侍女卻也不驚不乍,淡淡道:“大小姐,這個人你不能動。”
“……爲什麼?”駱婉瑤的手緊了緊,卻沒有落下。
那侍女輕哼一聲:“此人與殿下有關。”
殿下?駱婉瑤思緒瞬間一轉,忽地吃吃笑起來:“你莫想着拿殿下壓我呀!這個女人,我認識她足有七年,可從不知她和殿下有什麼相關。”
“信不信由你。”那侍女眉眼陡然凌厲起來,“不過,你若真要動手,也可以試試。看看……是你先殺了她,還是我先折斷你的手。”這般狠辣的話語從她口中說出,卻明明帶了幾分妖冶動人的味道,只是其間的冰冷殺機讓人不敢輕忽。
駱婉瑤心中忿恨,冷冷同那侍女對視幾息,終是甩袖走了出去。這個侍女的手段她是知道一點的,駱婉瑤終究不敢和她賭狠。只是,辛眉會和殿下有關嗎?這事,爹爹是否知道?若真有此事,爹爹定會跟她說的。還是說……心下思量幾轉,駱婉瑤咬咬脣,往議事廳方向行去。
那侍女只是倚着房門,目送駱婉瑤遠去。許久,她才輕輕拍拍不知何時站在她身旁的逃兒。
“好孩子。”她纖長的手指緩緩在逃兒的頭頂摩挲着,“關二爺和銅姑辦事不力,我已經按宮規處置了。”
像是聽到了什麼恐怖故事一般,一向面無表情的逃兒臉上驀地出現一絲駭怕的神色。似乎察覺到他的恐懼,那侍女安撫地摸摸他的頭:“莫怕莫怕,只要你好好照顧小主子,以後回宮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逃兒再不敢說話,只是默默低下頭看着地板。那侍女也不以爲意,輕笑一聲,再看了躺在牀上渾然不知事態兇險的緋衣女子一眼,便轉身施施然離開了。
緩了一緩,逃兒僵立的身形才動了起來,他走進屋中將房門關上,便呆呆地趴在牀邊注視着昏迷不醒的女子。許久,似乎看得起了點睏意,他把臉頰放在被面上輕輕擦了擦。
“不要死……”
議事廳衆人散去,穆寒蕭早就聽得不耐煩了,當先走了出去。木懷彥見狄望舒和齊楚兩人面色似有不尋常,便緩下腳步,邀他二人一同到別院閒話飲茶。
因在議事廳待的時間不短,這時候已是暮色半空。剛定下大計,駱凌戈自是安排了晚宴要與羣雄同歡。木懷彥隨意尋了個理由推辭了,駱凌戈也不以爲意,淡淡吩咐奴僕不可怠慢了別院衆人便未再多言。
木懷彥三人便相隨離去,先前木懷彥爲找尋葉曼青出城,這之間已經過了數日,這次再聚卻還未有時間好好聊聊。一路上便只隨口閒話,木懷彥將這幾日的經過說了一遍。他雖然說得簡略,但狄望舒對這個中情由有相當瞭解,當下便是一嘆,許久才說出一句:“正該去探望葉姑娘一番。”只有齊楚先前不知事態,這下聽了幾句,疑惑道:“木頭,我怎麼聽着……好似你那個師兄和臭丫頭有點牽扯?”
齊楚這話實在也是說得隱晦,他並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平日玩笑無忌不過是因朋友親和。但方纔所聽到的,再加上先前穆寒蕭的表現,他隱隱地也猜出穆寒蕭和葉曼青的關係必不單純。只是他絕計想不到事情會有那般詭異,眼下只是顧着木懷彥的心情才這般問的。
木懷彥神情一黯:“……這緣由說來話長。”
見他這般神情,齊楚自然不好再問,只好打着哈哈轉了話題。
前頭便是別院,他們剛進門,就見穆寒蕭孑然立在院中,白衣蕭寒,猶然一股悽愴之意環繞。木懷彥略一躊躇便上前道:“師兄,葉姑娘可醒了?”
“……仍是昏睡。”
木懷彥點點頭,一時間卻不知再說些什麼好,身後狄望舒笑道:“好個神醫的派頭,連茶水也欠奉麼?”
穆寒蕭這纔回過身來:“廚房中有水有爐,自己煮去。”
“誒,哪有這般待客的?”狄望舒撣撣衣袖,“更何況穆神醫的藥茶,難得撞見一次,怎能放過?”
穆寒蕭嗤笑一聲,卻真個轉身往廚房走去。
狄望舒不理會一旁擠眉弄眼的齊楚,徑自走到院中的石桌坐下。
“……你們如何看?”
正凝神望着院東側廂房的木懷彥聞言眉頭一皺,腳步未動:“狄兄想談的便是這個?江湖大事,在下不宜介入。青霓派既已跳出這趟渾水,狄兄又何必再多費心?”
狄望舒苦笑道:“青霓派自然與這些事無關,我早說過,此次下山,單是爲了私事。”
“既然如此,狄兄更不該在這多做停留。”
狄望舒欲言又止,齊楚大大嘆了一聲:“木頭你是腦袋犯抽了吧?當初青霓山的事,你真以爲已經結束了麼?”
木懷彥一愣:“青霓派的事既有三皇子插手,我自然明白不是那般簡單的。只是朝廷之事,不是我等可以干涉的,青霓派既然已經跳了出來,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老頭子回京前曾警告過我,江湖事從來不單純,既然三皇子能插手,那其他人又爲何插手不得?”
這話中意味,木懷彥聽得一驚,便聽狄望舒接道:“木兄可知,當初在青霓山上施力的不止三皇子一人。”
“你是說,離境……”離境出現得時機太過湊巧,尤其他那身絕妙的易容之術,簡直像是專爲青霓派的危機所設。
狄望舒輕笑道:“木兄可曾想過,當初三皇子暗中掌控青霓派是爲了什麼?爲何現在青霓派隱退,三皇子卻沒什麼反應?”
爲了控制青霓派,三皇子和顧飛揚花了那麼多心思,自然不是爲了讓青霓派安然隱退。天下第一的劍派,本就該在武林中揚威。三皇子入了化城寺不久,朗塵便帶着武僧出沒武林,爲何卻放着青霓派不用?朗塵那個尋師的藉口,青霓派同樣可以用上。這個中曲折木懷彥哪有想不到的?只不過他心性好靜,不喜過多接觸這些事,便只把分內事做好,旁的事都不過問。
見他不說話,狄望舒也不以爲意,自顧自道:“只因離境背後的那位大人物力道用得巧,讓三皇子無暇也無心再管青霓派。”
木懷彥一挑眉,齊楚狀似隨意地掃了掃四周,低聲道:“聽說最近京中不太平……”
“那又如何?”
狄望舒笑道:“素來聽說三皇子有大志,這京中潮涌,他豈有不掛心的?”
不知爲何,木懷彥今日似有幾分心神不寧,幾句話下來語氣竟有些躁動:“我方纔便說過,這些事再如何也與我這般的小民無關,狄兄有話不妨直說,何必兜圈子?”
狄望舒和齊楚對視一眼,忽地輕嘆一聲:“若我說,這些事與葉姑娘也脫不得干係呢?”
“怎可能?”木懷彥一頓,“葉姑娘怎會同朝廷有牽扯?便是……師兄也從未提過。”
“……她是殘秋的妹妹。” 狄望舒沉默一瞬,“我此次下山便是爲了尋殘秋,當日傳來的消息,不過是說殘秋同葉姑娘在中鴻城外被劫失蹤。現在葉姑娘已是安全無虞,殘秋卻仍是毫無消息。也許,要等葉姑娘清醒了再問問她吧。”
狄望舒話中有保留,木懷彥和齊楚卻都明白。應殘秋功夫不弱,當初她又是蓄意帶走葉曼青的,怎會莫名被劫擄?恐怕,這不過是個脫身之計罷了。若真是如此,那應殘秋的真實身份就有些耐人尋味了。但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狄望舒的擔憂不止如此。他和離鏡接觸的較多,也更知曉離鏡背後那人的勢力,只是就連離鏡都查不出應殘秋的身份,這……
“況且,即便木兄想置身事外,恐怕葉姑娘也不願吧?”狄望舒莫名一笑,“我卻是記得,使役閣那位修羅殺神對葉姑娘可不一般吶!”
木懷彥眼微沉,側轉身道:“我知道……此事我會注意的。”
狄望舒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適可而止纔是上策。正想換個話題,忽然一陣淡淡的藥草茶香飄來,當下便笑道:“有口福了!”
說話間,便見穆寒蕭端着一個托盤走來。他將托盤往桌上一放,轉身便要走。
狄望舒連忙喚住他:“哪有這般怠慢客人的?一同飲茶吧。”
穆寒蕭頓了一頓,靜靜坐下,擡手取了杯子依次倒好茶水。他看一眼立在花葉旁的木懷彥,低聲道:“你……去看看她吧。”
木懷彥驚怔回神,又聽他自言自語道:“她該是醒了。”
木懷彥默默點頭,擡步往廂房走去。剛踏出一步,便聽“吱呀”一聲門響,葉曼青拉着逃兒從房中走出。她的面色仍有幾分蒼白,眉眼間的驚惶卻早已消失不見,一轉頭看到衆人在院中喝茶,便笑着迎了上來。
“今天怎麼這麼好興致!”她皺皺鼻子,“唔,好特別的香味,不知道有沒有我的份啊?”
穆寒蕭雙眼在她身上打了個轉,想開口問些什麼卻又有點遲疑,便沉默地把倒好茶水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葉曼青也不客氣,端起杯子啜飲一口,只覺熱茶入喉,清淺藥香彌散周身,說不出的舒服,不由連連讚歎,要逃兒也常常味道。從她走出房門到現在,她似乎根本就沒看到站在一旁的木懷彥,自顧自地同狄望舒齊楚閒聊着。
木懷彥站在她身後,袖子底下的手掌禁不住緊了緊,卻仍是笑道:“葉姑娘現下覺得如何?還是讓師兄再爲你把把脈吧。”
“你先前的症狀有些怪異,再切脈細觀一下方好。”穆寒蕭也點頭道。
葉曼青斂眉輕笑:“多謝穆莊主關心,我已經感覺好多了,應該沒什麼問題的。”
穆寒蕭面色陡然一變:“你說什麼——”
“穆莊主,怎麼了?”葉曼青擡眼看來,面上笑意不減,但眼眸中冷意凝結,絲毫不退讓。
穆寒蕭抿脣,眼光落在她擱在桌旁的左手上,面色便是一黯,低聲道:“隨你吧。”
他們三人間詭異的氣氛連旁觀的齊楚也覺得不好消受,正打量着是不是要找個藉口離開,就聽葉曼青笑道:“早先在宴席間不方便問,現下正好,狄公子,不知道秋姐姐現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