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山谷宛如剛出浴的美人,清新慵懶、脈脈動人。被雨水壓得彎了腰的雜草滿不在乎地在風中搖擺,迎着朝霞抖落一粒粒水晶般剔透的水珠。避過了狂風暴雨的蟲豸鳥雀們紛紛探出頭來,歡快地唱起大合唱。
一片和諧中,葉辭的心情卻非常不好。
“你再說一遍。”他瞪着跪在土丘前的緋衣女子。
葉曼青恭恭敬敬地朝着土丘行完三個叩拜大禮,才站起身來:“凌一卿就在裡面,想要凌空九變,就得把這些土石挖開。”她回過頭,狡黠地衝他笑,“這裡沒有工具,我武功差力氣又小,只能靠你了。我看你那柄紫虹劍硬得很,挖幾塊石頭肯定不成問題。”
葉辭使勁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想要確定這女人是不是在耍自己。
“你帶我來這裡,應該不只是爲了幫我拿凌空九變吧?”
“當然。”葉曼青爽快地承認,“我來這是爲了取回我的玉佩,沒有它,就算我回到聚塵宮,對楊旭來說也沒什麼用。所以,不管於公於私,這石頭你都得挖。”
左右說不過她,葉辭鬱悶地拔出劍來:“站遠點!”
葉曼青聽話地退開幾步遠,一邊提醒道:“哎,力道要控制一點!堵住洞口的石頭只有一層,別一不小心把整個洞穴都毀了。”
“哼,你倒是清楚得很吶!”
葉辭挺劍刺出,長劍直接刺了進去。只聽他低喝一聲,一道道裂縫出現在外壁上,緊接着,他猛地抽身後退,被震碎的石塊就隨着他的力道向外飛出,塵土飛揚。
“咳咳咳……”葉曼青在漸漸落定的灰塵中捂住口鼻,望向那被塵封了六年之久的山洞。
葉辭飛快地退開,眉頭緊皺:“好臭!”
他們兩人遠遠站着,直到灰塵散了、味道也淡了,葉曼青才邁步走了進去。
山洞並不高,葉辭只能彎着腰鑽進來。朝陽已經升起,將原本幽暗的洞穴照得大亮。他看到她半跪在裡面,便探頭過去瞧。
她面前是一具早已化成白骨的屍骸,破爛的布料鬆垮垮地掛在骨架上,看着都顯淒涼。
“這就是凌一卿?”意料之中,卻又有點意外。
葉曼青輕輕應一聲,拾起屍骨旁的灰白骨劍,看了幾眼又放下。
“洞壁上刻的就是凌空九變。”
葉辭目光一轉,果然在石壁上看到許多刻着小人練武的圖譜。他沒有急着去看圖,低頭盯着那具屍骨看了半晌,“他是怎麼死的?肋骨和肩胛骨上都有劃痕……是誰殺了他?”按她之前所說,她和凌一卿在這個山谷中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難道後來又有仇家來追殺?
“是我……”
葉曼青拉起屍骨的右腕,一塊玉佩就從掌骨的縫隙中滑落下來。她撿起玉佩,像是十分疲憊般,艱難地扶着石壁站起身來。
“是我親手殺了他。”
葉辭愣愣地看着她轉身走了出去,清晨輝煌的陽光將她周身映得金光閃閃,似乎下一秒就會融化在這光芒中。他一時有些恍惚,眨了眨眼,卻見她的身體輕輕一晃,就軟軟倒向地面。
“喂!”
驚呼出口,葉辭身形一閃間就出現在她身邊,伸手撈住她下墜的身體,目光落在她臉上,卻被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和嘴角不停溢出的鮮血嚇了一跳。
“呱!”
響亮的蛙鳴聲中,那隻綠瑩瑩的小青蛙從他的衣領下鑽出來,一蹦就蹦到她身上,垂涎欲滴地望着豔紅的鮮血。
“別鬧!”葉辭拎起它的一條腿扔到一旁,伸手探了探她的脈搏,只覺得指腹下的跳動凌亂又急促,“內息這麼亂……”她體內氣血翻涌,要是不及時壓制的話,恐怕會危及性命。
他立刻盤腿坐下,雙掌抵住她雙肩,滂湃的內力緩緩進入她體內,將她胡亂竄動的內息壓到角落,再引導它們有序地在體內運行。越是幫她調理,他的眉頭就皺得越緊。稍時,他提掌收功,見她雙目微闔仍未醒來,便扶着她在懷中躺下。
“現在我也救了你一命,咱們扯平了。”他兀自嘀咕道,轉念一想,“不行,可不能讓你死了,要不然就壞了我‘不傷人性命’的規矩。”但又忍不住搖頭,低頭數落她,“女人是麻煩,你是麻煩中的麻煩!凌一卿怎麼教你的?居然把身子搞得這麼糟糕。這樣下去可活不了多久!除非……”
“除非什麼?”
葉辭唬了一跳,卻見她虛睜着眼睛,費勁地看了他一眼,軟軟道:“幫我、把血擦掉,有毒的……”
葉辭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帕,仔細地把她嘴角和衣襟上的血漬擦拭乾淨。
“凌空九變的圖譜你看了嗎?”葉曼青閉了閉眼,“看完了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趕去見楊旭——”
“別管他,讓他等着。”他似乎有點不高興,眉頭打了個結,“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怎麼趕路?先休息兩天再說。”
“不行,我沒時間休息……”
她的反駁還沒說完,就被冷冷瞪住了:“那等你死了就有時間休息了?”
這人說話真難聽!
葉曼青無語,吐血之後渾身又虛軟無力,懶得跟他爭辯,索性閉上嘴巴不說話。
葉辭還當她被說服了,滿意地點點頭,抱起她走到昨晚休息的那個小洞。又取了水來,讓她漱口擦臉。把她安置好後,他轉身就出了洞。
葉曼青不知道他去做什麼,加上人昏昏沉沉的,稍稍閉了下眼,竟睡過去了。
感覺上才過了幾分鐘,就被人推醒:“醒醒,吃點東西再睡。”
勉強睜開眼,就見他手裡拎着個布包,在她身前席地而坐。打開布包,熱氣和香氣一下子冒了出來,竟是熱乎乎的饅頭和小菜,還有一隻用荷葉包着的脆皮雞。
“哪來的吃的?”葉曼青驚訝。
“當然是買的。”葉辭從身上摸出個紫玉瓶,遞給她,“喝一口。”
葉曼青還在愣神中,順手接過:“你進中鴻城了?這麼快?”她還以爲自己就睡了一小會兒。
“嗯。這山谷挺清淨,你在這養傷正好。”葉辭往邊上指了指,洞壁前還放着兩個布包,“我備了幾天的衣食,上頭的馬匹也安頓好了。”
“你真打算在這待着?”葉曼青瞪大眼,“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根本沒時間在這浪費!”
葉辭不爲所動:“我也說了,你要在這休息兩天。”
“你!”葉曼青氣結,泄憤似地拔下手中玉瓶的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一入口就覺辛辣異常,從口腔到喉嚨都火燒火燎的,“咳咳咳,這是……酒?”
“不許吐!”見她皺着一張臉,葉辭笑眯眯地警告道,“吐了就不讓你吃飯。”
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酒液吞下,她難受得直吐舌頭:“這什麼酒啊?這麼難喝!”
葉辭沒回答,撿起一個饅頭扔給她。
雖然心中還是很不爽,但葉曼青從來不跟食物過不去。本來肚子就餓了,再加上剛纔那口酒進了肚,更是燒得難受,正需要吃點東西壓一壓。
吃着東西,葉辭的興致似乎高了起來,拿過紫玉瓶,悠然地喝着酒。
葉曼青啃完一個饅頭,感覺精神恢復了點。想到自己現在受制於人,便放軟了聲音跟他搭話:“你看起來心情不錯?跟前幾天很不同呢。”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那副傲慢的樣子十足討厭。這兩天他的態度有了些改變,雖然還是很霸道,但至少會說人話了。
“是麼?”葉辭揚眉笑了笑,“大概是因爲有凌空九變,讓這趟出行變得沒那麼無聊。”
“你很少出來嗎?”葉曼青總算想起了以前重樓跟她講過的十三大門派,“萬泉劍閣是在蒼山上吧?離這裡很遠嗎?”
“很遠。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蒼山。從這裡出發,就算快馬加鞭,至少也要五天才能到墨江江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葉辭一哂,“別想了,憑你自己,連這座山谷都出不去。”
“誰說的!六年前我就是從這裡爬上去的。”葉曼青不服氣。雖然那時候,辛眉足足爬了一整天,中間好幾次差點滾下來。
葉辭輕哼:“那是以前,現在你要能爬上去,我立刻放你走。”
葉曼青頓時語塞。
“你說得對。”她嘆了口氣,“不過,難道你不想盡快把事情辦完,好早日回萬泉劍閣嗎?”
葉辭仰着頭,半眯着眼:“不怎麼想。”
“你不急,難道楊旭也不急?”
“他只說儘快。”他撇撇嘴,奇怪地看着她,“怎麼你反倒更心急?之前不是還死活不肯跟我走嗎?”
“反正被你抓着,跑也跑不了。倒不如早點到聚塵宮,把這些破事了結了,省得他們再煩我。”葉曼青拿起筷子,夾了點小菜配饅頭吃,“你說你爲楊旭辦事是因爲你師父欠了他爹的人情?也就是說,其實萬泉劍閣跟聚塵宮沒什麼關係嘍?”
“能有什麼關係?他們佔着蒼山腳,成天吵死了。”看起來葉辭對聚塵宮也沒好感。
“那就好。跟他們沾上關係的,恐怕要倒黴了。”
“爲什麼?”
“把希望放在所謂的寶藏上的人,能有什麼出息?”葉曼青冷笑,“連起兵的錢都沒有,又怎麼跟皇室對抗?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長公主很快就要動手收拾聚塵宮了。”之前在百里莊中雖然消息閉塞,但從木懷彥的隻言片語中,她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一些信息。
看着她冷漠的表情,葉辭突然笑了起來:“楊旭不是你親哥哥嗎?聚塵宮可是你父王留下的。看你的樣子,怎麼巴不得他們被滅掉?”
“楊旭不是我哥。”葉曼青慢條斯理地嚥下口中的食物,再次強調,“我不是楊歆眉。”
“真有意思……昨晚你說,你叫葉曼青?”葉辭回想道,“那真正的楊歆眉去哪了?”
“死了。”帶着些傷感,她嘆息道,“她死的時候,滿心地不捨,眼淚都流不停,但還是敵不過命運。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她是死在愛人的懷裡。”
從她的表情上分辨不出真假,葉辭扯了扯嘴角:“那我豈不是抓錯人了?把你放了可好?”
“我也想這麼說,可惜你不相信啊!”葉曼青無辜地聳聳肩。
“別耍花樣了,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楊歆眉,楊旭說我只要跟着紫靈香的味道抓人就行。”話雖這麼說,但他不免有幾分好奇,想看她能把這騙人的鬼話編成什麼樣,“如果你不是楊歆眉,那爲何聚塵宮的人會認定你是她?你又是什麼人?”
“這個麼……是秘密。”她忽然湊到他跟前,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好。”他強忍着往後退的慾望。
“其實,我是不小心附在楊歆眉身上的孤魂野鬼。”她一字一頓地說道,雪白的面孔近在咫尺,在一身緋衣的映襯下,有種駭人的詭異之美。
葉辭面無表情地瞪着她,幾息之後,先是眉毛動了動,接着是嘴角抽搐了幾下。葉曼青正覺不妙,剛要退開時,他卻突然出手,飛快地扣住了她的下頷:“哦,是嗎?你變個鬼給我看看。”
“痛痛痛!”被他的手勁一捏,她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碎了,忍不住叫道。
“孤魂野鬼怎麼還會怕痛?”他靠近了些,好整以暇地欣賞着她的狼狽樣。原本還想再折騰她一會兒,目光不經意間落到她的雙脣上,心跳忽地亂了,幾乎是慌張地鬆開了手。“……說不說實話?”
“我說我說!”靠,這個混蛋來真的!一邊小心地揉着下巴,她一邊往後退了退,“其實我剛纔也不算騙你,只是這樣說你會容易理解一點。”
葉辭的眼一眯,犀利的眼刀飛出,她立刻舉雙手投降:“我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靈魂。”
葉辭一時間沒有聽懂。
她趕緊補充道:“明白嗎?這個身體是楊歆眉的,但我的靈魂是從別的世界過來的。”言罷攤開手,“你看,我說了你也不信嘛!”
葉辭的眉頭漸漸皺起,盯着她半晌,忽然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葉曼青暗暗舒了一口氣,苦笑地摸了摸隱隱生痛的下巴。
這種事,除非親眼所見,否則又怎麼會有人相信呢?穆寒蕭和老夫人也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才相信她和辛眉不是同一人。而木懷彥,他……恐怕是強逼着自己不要相信吧?
正想着,忽然一陣風掠了進來,一擡眼就見葉辭重又站在身前,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微垂的雙眸注視着她,目光有些奇特:“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你爲何會來到這……這個世界?”
他竟然信了?!
一愣之後,第一時間浮上心頭的,竟然是喜悅。回想起來,在這個世界半年多了,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詳細說過自己的來歷。一切都埋在心底,說不孤獨不寂寞是假的。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想念原來的世界,多思念大伯父伯母還有微微他們。學校的課上了多少了?沒有了靈魂,她的身體怎麼樣了?她還能回去嗎?
這個身體能堅持下去嗎?自己還能活多久?要是她死了,靈魂是回到原來的世界,還是孤零零地在這個異界飄蕩……
無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大多時候,她只是逼着自己不去想。連恐懼都無處訴說。
原本那天在百里莊中,她想把這些事全都告訴木懷彥。可他根本不想知道,連問都沒問一句。他心裡,也在害怕吧?煩惱的事這麼多,又何必把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擺在面前,徒勞傷神呢?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來到這裡。”思緒飄散開,她靠在洞壁上,喃喃道,“那天,我正跟微微在羽毛球館中打球,突然覺得手很痛,然後就暈了過去。沒想到,一醒來,竟然發現自己躺在棺材裡……”
在這個堪稱陌生人的男人面前,她第一次說起了自己經歷過的一切,那麼詭異、恐怖,想起來都要渾身發抖。
這中間,葉辭一直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她述說。
“難以置信,是不是?”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她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連怎麼來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說找到回去的方法了。但是,就算留在這個世界,我也活不久了。”
一直沉默的葉辭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眼神堅定:“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的。”
葉曼青頓時愣住,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把手抽出來,卻被他緊緊握住。她輕輕吸了口氣,剛剛的傾訴讓她渾身都輕鬆了些,對他這樣的安慰舉動也並不排斥。
“寒簫大哥說,他有辦法壓住我身上的毒,只是需要時間。”這麼說着,她的眼中漸漸有了光亮,“正因如此,我纔想儘快把聚塵宮的事解決掉。早日回到百里莊,才能安心解毒。”頓了頓,她笑了起來,“不過,也要聚塵宮肯放我走才行。”
“有我在,沒人能攔你。”葉辭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我能把你帶到楊旭面前,就能把你再帶回百里莊。”
“這種話,也只有你能說得這麼理所應當了,不愧是天下第一!”葉曼青失笑道,“要請動你可不容易吧?我可沒有楊旭那麼大的面子。”
“知道就好。”他又一副拽到不行的樣子,“反正我欠你一命,正好借這機會還了。”
葉曼青還想說點什麼,忽覺眼前模糊起來,不由一驚:“怎麼回事,我的頭、好暈……”
葉辭輕笑:“喝了那麼一大口赤陽酒,能撐這麼久,你已經夠讓我刮目相看了。”
“赤陽酒?那是什麼?”她頭暈目眩,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是尋常人想喝也喝不到的好東西。”他伸手扶着她躺下,“好好睡吧,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