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和張延齡告辭離開。
覃吉在門口與張延齡作別時,語氣謙恭,臉上帶着欣慰的笑容:“有二公子在,老朽就放心了。”
張延齡笑道:“覃公公不怕我這麼做,不合規矩嗎?”
“絕對不會。”
覃吉道,“只要您認爲合適,哪怕是用大刑也無妨。”
“我哪兒敢啊!”
張延齡無奈道,“怎麼說也是當朝首輔,很多不明白緣由的讀書人,還是把他當成是文官翹楚。
“如果真對劉吉用刑,會遭來罵名的。我不是怕自己揹負罵名,而是怕陛下會因爲不善待老臣而被世人詬病。”
覃吉笑道:“以您前瞻性的目光,還有周到的考慮,老朽還擔心什麼呢?”
張延齡嘆道:“一切都得看咱這位當朝首輔,是否能夠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各退一步,如此對大家都好。”
“是啊。”
覃吉很理解張延齡。
尤其是現在,覃吉知道皇帝只是給張巒一個名義上的閣臣身份,並沒有讓張巒直接到內閣搶班奪權,如此一來,更覺得張家人大公無私。
至於鬥劉吉,那只是捎帶的,因爲朝中沒誰會覺得劉吉是好人,就連劉吉的黨羽都在想如何自保,與其撇清關係呢。
“告辭。”
張延齡拱手。
“二公子走好。”
覃吉笑着相送。
場面異常和諧,讓旁邊的朱驥,看清楚瞭如今朝中的權力格局,對張家人又多了幾分忌憚。
……
……
長安左門附近的張家別院。
張巒和兩個兒子張鶴齡、張延齡,難得聚到了一起。
張巒特地讓廚房做了三碗麪,帶肉的那種,且還是大塊大塊的肥豬肉,坐下來後,發現大兒子一口都不想吃。
“怎麼不動筷?”
張巒皺眉問道,“你弟弟平時吃飯也很挑剔,怎麼你現在身上毛病也多了嗎?”
張鶴齡一聽就不高興了,問道:“爹,你這叫什麼話?憑啥小弟能挑剔,我就不行?這麼油膩的東西,誰吃得下?”
張巒道:“爲父就能吃得下……多好的伙食?以前咱父子出門,能吃上這個?我那時所想就是天天有肉面吃,如此還考什麼科舉?最好一輩子都過這種神仙日子……”
“嘿,沒追求。”
張鶴齡出言嘲諷。
張巒瞪了大兒子一眼,回頭看向正埋頭吃麪的小兒子,微笑着點頭,道:“看看,還是咱們家老二懂事,不像他大哥。”
張延齡吃了一半,把筷子往碗上一擱,道:“爹,你突然搞這麼個懷舊宴,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就算我不忙,大哥卻沒那麼多閒工夫。”
張巒道:“我們家現在人心浮躁,已經容不下坐下來一起吃頓面嗎?”
“爹,你要吃麪,回家去吃,讓娘給你做……何必鬧這出?”
張鶴齡提醒。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張巒道,“爲父不是在養病嗎……難道是故意不回家?這得問你弟弟,都是他出的主意。”
張延齡報天屈道:“爹,你咋啥事都賴我?”
父子仨的關係本來還算和睦,經過這幾句爭吵,飯桌上竟然有了幾分火氣。
正在此時,常順端着個盤子過來,道:“老爺,按您的吩咐,醬牛肉來了。”
“看看,好菜來了。”張巒道,“這東西,以前我在興濟時,根本就沒吃過幾回。現在好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這個還行。”
張鶴齡終於找到對胃口的菜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張巒道:“延齡啊,爲父今天把你倆叫過來,就是想知道,經過三天的考察期,我這身體應該沒問題了。往下可以……那個什麼了吧?”
張鶴齡擡起頭來,不解地問道:“那個什麼是什麼?怎還賣起關子來了呢?”
張延齡重新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夾起牛肉吃了一片,然後抱怨道:“爹,你問自己的病情,爲啥要把大哥叫來?讓他在旁打岔嗎?”
“呸,你個臭小子,不尊重兄長!”
張鶴齡抗議,“咋的,爹的病情我不能知道?”
“哼!”
張延齡道:“平時也沒見你關心爹。”
“我……我那是事務繁忙,沒閒暇。”
張鶴齡道,“你是不知道我平時有多少應酬。”
張巒罵罵咧咧:“你小子還有應酬?忙着組織人手,去街面上惹是生非嗎?別以爲爲父不知道,你現在雖然在錦衣衛中供職,卻不務正業,很少去衙門應卯,整日到處溜達。回頭我就對你姐夫說,把你的官職給下了。”
“別啊。”
張鶴齡一臉着急之色,“你這個做父親的,不希望兒子好嗎?”
張延齡嘆了口氣,道:“行了,爹,咱們父子已經沒有多少共同話題了,何必要勉強呢?你的病已無大礙,只是別操勞,剩下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那就好,那就好。”
張巒笑着道,“放心,爲父往後滴酒不沾,至於那個事也會很節制……絕對的!要是再病重,那就怪爲父自己不知檢點,不會怪你。”
張鶴齡嘴裡塞着牛肉,口齒不清,好奇地道:“你們怎麼越說越邪乎,在這兒打啞謎呢?爹,到底有啥好事?帶上我唄?”
“滾!”
張巒毫不客氣罵道。
……
……
入夜後,李榮來到關押劉吉的院子,與朱驥一起湊到窗戶前看,只見房內劉吉正在一盞蠟燭下,對着桌子上的飯菜垂淚。
那悽慘的模樣,讓李榮大爲吃驚,他側頭看向朱驥,指了指裡面,好似在問,怎麼才一天沒來,就成這光景了?
朱驥示意到外面說話,別打擾劉吉。
於是李榮跟着朱驥到了院門外。
朱驥將上午張延齡和覃吉攜手前來之事,如實跟李榮講了。
李榮震驚地道:“你是說,張家二公子一番威脅下來,竟令之前冥頑不靈的劉閣老……轉性了?”
“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妥協了。”
朱驥道,“只是今天他看上去有些不同尋常。”
李榮走到一旁坐下,嘀咕道:“還說陛下爲何要讓張家二公子前來見劉吉,感情是敲山震虎。難怪這位小國舅不到半年時間,就成爲朝中一號人物,手段可真是非比尋常。”
朱驥道:“有沒有可能,是張國丈授意他這麼說的?”
李榮問道:“你不知宮裡邊的情況……今日陛下剛對司禮監下達旨意,要求在接下來兩日內解決張國丈入閣的問題,不過以後張國丈並不在內閣行走,仍舊以戶部右侍郎的差事爲主。
“只待張國丈入閣,就安排翰林學士劉健入閣,再往後可能就是李東陽,謝遷。如此看來……其實張國丈跟劉吉並無直接衝突。”
“不管張國丈以後在不在內閣供職,總歸是入閣了,怎麼能說沒衝突呢?”
朱驥不太理解。
在他看來,若是按照李榮所言,張巒一旦入閣,且不論是不是掛名,都是次輔。
以後徐溥有個三長兩短,或是退下來,張巒就是首輔。
李榮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不明就裡,非得跟咱家犟嗎?今日之事,肯定是張家小國舅自作主張,他下手穩準狠,一下就拿捏住了劉吉的七寸。”
朱驥道:“但劉吉現在好像……並不想……輕易就範。”
李榮點頭道:“那今晚,就得你我去跟他好好談談,再添上一把火。不然劉吉真的退下去了,你我從中起了什麼作用?人是咱請來的,這種有利於談話的環境也是咱創造的,可不能讓人白撿了功勞。陛下對於讓劉吉知難而退之事,非常在意,誰能讓他退下來,就是功勞一件。”
朱驥急忙道:“聽憑李公公差遣。”
……
……
就在李榮和朱驥盤算怎麼立功時,張巒已經要出去浪了。
只是不湊巧的是,就在他到了崇文門內自己金屋藏嬌的院子,準備來個通宵達旦時,這邊李孜省卻派人前來,邀張巒過府一敘。
大概意思是,你不來,隨着我南下,可能未來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了。咱還是在走之前,把該說的都說清楚。
“這是沒事找事嗎?”
張巒心中那叫一個窩火。
祁娘本已在院子裡迎候,見張巒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笑着寬慰:“老爺放心去赴約吧,晚上幾時回來,院門都給您留着。”
張巒抓耳撓腮,突然想到什麼,道:“要不這樣,你隨我去,路上咱可以聊聊天,不至於空虛寂寥。”
“啊?”
祁娘沒想到,張巒竟然這麼急不可耐。
她心說,你早幹嘛去了?
非得在這種情況下,以這種急切的方式,連體統都不顧了?
張巒湊過去,低聲耳語幾句:“……如此這般,了無聲響,即便是趕車的也聽不到,這街路上一直都很嘈雜……”
祁娘道:“老爺留着精神,晚上來這兒宣泄出來,不更好嗎?非得如此?”
“走了走了。”
張巒催促着,讓祁娘稍作整理,與他一起出門上了馬車。
……
……
馬車在街道上走得很慢。
可惜始終都有到終點的時候。
經過一段時間行駛,馬車都停了下來,外邊常順已在催促張巒下車,他還沒完事,心中不由一陣煩躁。
“催催催,就知道催。你小子難道不會把嘴閉上?老爺要下來,自己就會,用得着你多嘴多舌?”
張巒氣惱地喝斥。
祁娘在黑暗中,用哀求的口吻道:“老爺,到地方了。”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李孜省的聲音:“來瞻兄,等得你好辛苦啊,怎如此晚纔來?”
張巒興致瞬間全無,低聲道:“等我。”
言罷整理衣衫,片刻後掀開簾子,從馬車上跳了下去,不想一個站不穩差點兒閃了老腰。
“來瞻,小心些……怎不用馬凳呢?”
李孜省趕忙招呼身後的龐頃,道,“快過來扶。”
“沒事。”
張巒這時才發現自己腳趴手軟,跟個軟腳蝦一樣。
他勉強站穩,強笑道:“還以爲跟以前一樣,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卻未曾想,一場病下來,全都不同了。”
李孜省見馬車裡有異動,好奇地問道:“賢侄延齡也來了嗎?”
“未曾。”
張巒趕緊岔開話題,“咱裡面敘話吧。”
李孜省見張巒神色有異,略微琢磨便猜出個大概,笑着道:“行,咱先進府再說。”
說話間,便把張巒往裡面請。
……
……
李府中院,燈火輝煌。
宴客廳里居然擺了兩桌酒菜,讓張巒實在是意想不到。
他看了看左右,好奇問道:“今日有多少客人?”
“就你我。”
李孜省道。
“那……”
張巒用手指了指,好似在問,只有咱兩位,有必要吃兩桌酒菜麼?
李孜省嘆道:“你的病情如何,進食什麼纔好,我這邊不太清楚,便只能主隨客便,按照葷素搭配整飭出兩桌……一邊是素齋,一邊是正常的菜餚。來瞻,爲了請你過來,我可是花了心思的。”
張巒搖頭道:“這時候,不應該鋪張浪費,咱隨便吃幾口,對付一下就是了。”
“無妨。”
李孜省道,“府上下人多,吃不完的,給他們用就好,不會浪費的。如今陛下主張節儉,咱怎能不注意呢?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張巒心想,希望不是我們吃不完的你直接拿去倒掉,或是喂狗就好。
隨即二人坐下。
酒菜豐盛,環境卻很素雅,連個唱戲的都沒有,也沒有婢女在旁侍候。
這讓張巒頗爲費解。
李孜省道:“來瞻,明日我就要動身南下,這一去便是三載,在此期間怕是你我很難再相見。”
“不至於如此吧?”
張巒驚訝地問道,“等你手頭的事情理順後,難道不可以經常回京來看看?”
李孜省嘆道:“既是爲陛下做事,必定得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懈怠。除非中途回京述職,或能與你倉促一面,否則所有心思都將放在治河上。”
“那……”
張巒道,“看來我是得好好爲你餞行纔可。”
“所以便有了今晚的酒席。”
李孜省嘆道,“我還特意準備了好酒,想與你一醉方休。”
張巒趕緊擺擺手:“不可,不可,吾兒說了,我不能飲酒,否則就是跟這條老命過不去……一場病下來,改變太多了。”
李孜省微微頷首,道:“我能理解,大病一場,如同重活一回……那咱說點兒別的事?”
“李尚書請講。”
張巒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孜省對不遠處的龐頃擺擺手,於是龐頃自覺地帶着李府下人,退出了二人所在院子。
偌大的宴客廳,包括外面的小院,只剩下張巒和李孜省二人。
李孜省小聲道:“我是想問,你本來的嗜好,還保留着嗎?”
張巒先是一愣,隨即恍然,不堪回首地搖搖頭,道:“當然保留着,不過只能適可而止。敦倫之事,總歸是人之常情,豈能完全避免?”
“哈哈。”
李孜省笑道,“那就好。”
張巒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暗忖,看你這樣子,分明是在幸災樂禍啊。
莫非是嘲笑我跟半個太監一樣?
李孜省給張巒斟滿茶,隨即道:“來瞻,我有事相求……南下之前,想讓你交個實底,我也好心裡有數。”
張巒道:“李尚書放寬心,吾兒已經做了妥善安排,如今西山的煤礦開採已基本就位……你不知道,他走這一趟,起碼可以賺回十萬兩銀子。”
“只是去一趟西山,就有十萬兩收益?”
李孜省完全沒想到。
這樣的賺錢效率,要是放到成化朝,還有我李某人什麼事?
張巒點頭:“絕無虛言……石炭開採出來後,將運往京城,製成各種產品銷售。等賺到銀子,就可以變成糧食等物資,源源不斷運往南方。”
“好,好啊!”
李孜省先是露出驚喜之色,隨即又搖頭,“不過,好像……十萬兩也遠遠不夠!”
言外之意,你十萬兩就想把我打發了?
我給你籌措西北錢糧都不止這個數。
修河要用到幾百萬兩銀子,難道讓我獨自承擔?
我這邊有心無力。
張巒道:“吾兒還會再開拓別的產業,他說,準備在大明各行省廣開銀號。”
“銀號?”
李孜省微微皺眉,顯然不明白什麼意思。
張巒笑道:“跟錢鋪子差不多,藉助徽商行走天下的便利,讓人把銀子先寄存到當地的銀號中,他們可以只帶着憑證行走各方,到了目的地的分號再把銀子支取出來。或者讓百姓存放銀子到銀號中,賺取一定利息,等需要的時候才取出來。而銀行則可以將銀子往外借貸……總歸各取所需。”
“這倒是可以。”
李孜省道,“但如此大的陣仗,只怕是……”
張巒頷首道:“還是得看如何運籌。”
李孜省聽到這裡,終於放心不少,畢竟以他的見識,看得出來,這年頭最賺錢的還得是放貸。
憑藉着至高無上的皇權,以及徽商的信譽,拿銀子去民間放貸……簡直是一本萬利。
“來瞻,我敬你。”
李孜省瞬間熱情大漲。
張巒咳嗽兩聲,道:“說起來,在下的確應該識趣,喝上兩杯爲李尚書餞行,但……你看我這身子,實在不允許啊!”
“無妨,喝醉了今日便不走了。”
李孜省道,“在我這裡留宿便是。”
“啊?”
張巒一聽就來氣。
我明確說過了我身體有恙,喝了酒要出事,你以爲我是怕晚了路不好走呢?
況且外面還有個祁娘等我呢。
難道讓她在馬車上過夜?
李孜省笑着問道:“知道我爲何做此安排嗎?”
說着環顧四周。
張巒不解地問道:“還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