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修行麼?
他與初鴻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揭開或暴露的時候,或許就像這座百尺閣一樣,冷冷清清無人關注,皆大歡喜。或許也會如集賢街對面的天下香滿樓,引得萬衆矚目,還會伴有一場結局難料的禍事。
總之誰也無法預測。
他只能根據與初鴻兩人死而復生後的種種狀態與表現,初步揣測。一個關係着魔,一個關係着妖。
難道要對摺書掏心窩子說,我體內藏着喜愛掏心的魔頭,我們成爲朋友吧?
付墨生心底自嘲,回道:“有一些緊要的事情,必須藉着學宮的力量調查清楚。”
對於折書,他決定還是先做隱瞞。
畢竟與宴客不同,那時情形生死關頭,若不同宴客掰扯清楚梁氏夫婦死亡緣由,恐怕這個號稱劍修的傢伙,真會一劍刺死自己。現在想想,肩頭劍傷還有些疼痛。
付墨生轉頭看了宴客一眼,後者正對初鴻挑眉壞笑,像是在說,“看來不需要咱們操閒心了,這不挺會的嘛……”
初鴻得意回個眼神,“那當然。也不看是誰哥哥!”
折書端起茶水,明眸皓齒,爽朗一笑:“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以後就是同窗好友了,咱們以茶代酒,敬未來友誼。”
“敬未來友誼。”扎着沖天揪的初鴻有模學樣。
付墨生和宴客也隨之端起面前茶水,而後一道人影折射進門,被午後的陽光拉得斜長,投在大堂地上。
四人齊齊朝門口望去。
那是一位赤衣郎,梅枝挽着頭髮。年齡似乎比宴客還要長些,不過其面容卻是俊美少見,眸含笑意不露齒,脣色比那身豔眼的赤衣略淡些,像是楊梅汁子染過。
與少年劍修宴客的市井氣不同,他站在門口,拎着兩壇驚龍城裡頗負盛名的‘金蘭藏’,自有一副難以言說的神韻。
裴鳳樓站在門外望了眼大堂裡的四位少年少女,性情孤僻的他沒有說話,進入百尺閣後,直接走向後廚。
“這人,有點兒邪性。”宴客將杯中茶水飲盡,視線緊跟着那道赤紅背影,一直看着對方消失在轉角,忍不住評價道。
付墨生若有所思。心想莫非是元七十二口中所提的少掌櫃?
幾人各自疑惑間,又一道人影出現在百尺閣門前……
一身青衣道袍的暮成雪青絲結着道髻,膚色白膩嬌嫩。她擡步而進,神態悠閒,帶着兩分仙風道骨及不染塵埃的冰清玉潔。
入樓之後,美目流盼,“請問,掌櫃的在否?”
聲音輕柔,溫婉好聽。
掌櫃的自是不在。
大堂裡,付墨生幾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他。暮成雪則看着四人。氣氛突然迎來一陣尷尬與沉默。
最終還是小丫頭初鴻嘆了聲氣,老氣橫秋的。然後站起身,在幾人詫異目光之下,走到青衣女道面前,直接拉起暮成雪嫩如白蔥的雙手:“姐姐好美,像是水仙花一樣。”
暮成雪被扎着沖天揪的小丫頭突然拉起素手,桃腮帶暈,有點兒疑惑。再聽小丫頭開口即脆的聲音與讚美,於是疑惑盡消,清麗一笑。
初鴻又道:“姐姐也是今年要參加學宮考覈的學子?”
青衣女道微微頷首:“你喊我暮成雪即可。”
“暮姐姐,掌櫃的與店小二暫都不在。姐姐要是住店的話,樓上還有客房,價格標注在房號門牌之上。如果要吃食……我們也才動筷,姐姐若不嫌棄,可與我們一起。你瞧,那些菜都是我哥哥做的。”
暮成雪瞧了瞧付墨生、宴客、以及折書幾人,面露猶豫,“會否有些唐突不妥?”
少年劍修,宴客大大咧咧起身:“相逢即是緣。借用折書姑娘的一句話說,咱們年齡相仿,日後又是學宮同窗,既然註定相識,何不早日相知?既然註定相知,那麼賞光小聚,吃頓便飯,又怎會唐突不妥?”
骨子裡帶着市井痞氣的宴客抱拳笑道:“我叫宴客,名劍觀。”
“付墨生。”
“折書。”
“我叫初鴻。”
暮成雪目光逐一掠過,見幾人神色真誠,心底涌起一股奇異暖流。這是她在天符宗從未體會過的一種感覺。
八仙桌加了一副碗筷。
暮成雪落座。
五人碰杯。
然後暢聊起各自出身與境遇。
原來暮成雪是西千重洲山上巨擘,天符宗的弟子。天符宗位於多寶山,修行的是紫薇觀道門符籙一派。若論宗門實力,比起西都崑崙境的十六劍宗也是不遑多讓。
而道門符籙,在天符宗內又根據側重不同分爲四峰。多寶峰,神篆峰,天書峰,大衍峰。暮成雪出自天書峰。
所謂天書,亦指天符。
所謂天符,便是天造地設,因自然運轉而於天地山川乃至日月星辰間形成的大符。這等符籙,只能靠修行者觀天地之形神意象數自行領悟。除此之外,天書峰內別無他法。
說白了,天符一道純粹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這也是暮成雪入宗之後選擇下山歷練的緣由。走一走,看一看,悟一悟,不在乎是觀山賞雪還是憑欄聽雨,漫無目的。
直到聽聞學宮開學招生,便有了一個想法,去萬卷書臺碰碰運氣。
畢竟是傳聞中天下藏書最豐富的聖地,她想看看,萬卷書臺裡是否有關於天符修行之法的古籍。
大堂裡的談話,無心被後廚的裴鳳樓盡數聽了去。
這位性情孤僻的赤衣郎給自己煮了一碗麪,飯飽之後,便躺在一張木椅上,獨自品嚐着‘金蘭藏’。
驚龍城久負盛名的金蘭藏,據說最早是數百年前,學宮兩位義結金蘭的弟子臨終前攜手所釀。後來悄然擴散,便一躍成爲了稷上與稷下兩峰一衆弟子聚餐時的心頭好。
兩位師兄辭世之後,有同窗好友整理遺物,發現了這上上之品的釀造配方,本着不願讓其埋沒的初衷,便帶到學宮十里外的驚龍城,尋了一家酒坊,讓其得以流傳。
時至今日,金蘭藏依然是少年少女們聚會之首選。否則平日裡極少沾酒的裴鳳樓也不會一次性買了兩壇。
是的,裴鳳樓購酒,原本是想着與百尺閣裡幾位未來同窗暢飲一番。畢竟這座樓開業許久,見證了十數個學宮招生年,但唯有今年今日,破天荒入住了四人。還是與他同屆,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註定。
大道修行十四觀,他走的是神衍觀的路子,故而非常信奉天意二字。
所以當元七十二找到他,並在回峰前刻意交代百尺閣已入住了四位少年少女時,他一改往日喜獨的習性,買了兩壇金蘭藏,幻想着今日敞開心扉,與同齡共飲。
可當他拎着酒站在門口,看着八仙桌周圍兩少年兩少女喜笑顏開,四人目光齊齊投送而來,頓時又覺得自己多餘!
從沒有主動結交好友習慣的裴鳳樓拉不下臉,只能維持着冷漠,繼續孤僻。自嘲果然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靜靜聽着大堂裡的歡聲笑語,那裡碰杯,這裡獨飲。聽到有趣處,他也會隨之欣然一笑。好像由始至終自己也參與了其中一樣。
只不過他是孤獨飲者。
……
諸葛離和南宮術也想成爲飲者,孤不孤獨倒也沒那麼重要。反正有彼此相伴,孤獨二字向來很遠。
兩人在天下香滿樓說了半個時辰的書,早已口乾舌燥。好在沒有白白辛苦,羽扇綸巾的少年諸葛離掂了掂手中錢袋子的分量,頗爲滿意,“不愧是天下香滿樓,出手就是闊綽。這些錢,應該夠咱們在學宮生活一陣子了。”
南宮術眉清目秀,少年裝扮,卻有種小家碧玉的味道。他咧嘴笑道:“接下來呢,你打算去哪?”
諸葛離勾着同伴的肩膀,盯着南宮術秀氣的眼睛,“自然是先去買兩壇金蘭藏,然後再找個館子,飽餐一頓。
你不知道,我在臺上瞧着那些或是出身非凡、或是背靠宗門的公子小姐們推杯換盞,大快朵頤,肚裡的蛔蟲早已鬧翻天了。可得讓它消停消停。”
南宮術抿嘴而笑,“不然,我們去食味居怎麼樣?”
“食味居麼?”諸葛離站在天下香滿樓門外,隔着熙熙攘攘的集賢街,視線突然被對面的百尺閣吸引。
他來這驚龍城已有十日餘,倒是罕見以冷清空蕩著稱的百尺閣也能招攬客人。心底故而生了幾分好奇。
“小術。”
“嗯?”
“你說咱就選對面的百尺閣怎麼樣?一張八仙桌,七人相對坐,倒是挺溫馨。”諸葛離嘴角一彎,忽然笑道。
南宮術視線隨之投去,細眉皺起:“七人?明明只有五人……”
“當然要算上咱們。”諸葛離輕搖羽扇,一副高深模樣。
“聽你的。”南宮術很少反駁諸葛離的提議。自從相識之日,他分給他唯一的一張炊餅吃時,他便死心塌地。
諸葛離說書,他一旁幫襯。
諸葛離要拜入學宮修行縱橫觀,學那故事裡的丞相亮,巧舌如簧,遊說捭闔。他便一路三千里陪同入學宮,要進偃甲觀,形影不相離。
只爲了他說的那句:“縱橫辯修,要坐在木輪車上才能彰顯出實力。”
兩人買了四壇金蘭藏,轉而進入百尺閣。
以說書人諸葛離的嘴皮,用不到小丫頭初鴻主動交際,三言兩語,七人便臭味相投,沆瀣一氣……
那是人間四月天。春日裡,一個平凡的午後。
百尺閣中,少年與少女因緣聚頭。
時有布衣少年郎,天魔身中藏的付墨生。
有扎着沖天揪,生來天地壽的初鴻。
有鵝黃裙衣女夫子,看書也折書。
有青樓劍修端坐如佛,市井氣宴客。
有赤衣郎美無雙,孤獨飲者裴鳳樓。
有青衣女道,朝如青絲暮成雪。
有嚮往着木輪車上指點江山的說書人諸葛離,還有平生無大志,只願不離棄的南宮術。
熒惑二十三年,四月七日。
同窗情誼至此始。
……
日暮。
柳宗白出現在百尺閣時,八仙桌上的七人已醉倒其五。
一襲鵝黃裙衣的折書面頰微紅,神態微醺,一手抵着下頜,還在樂呵呵看着書。
付墨生則在默默收拾殘局。
倒不是布衣少年郎酒量深不可測,而是付墨生壓根不敢多喝。
一來樑府前車之鑑,不得不讓他遇事留心眼。二來這驚龍城畢竟是初來乍到,年輕的、年長的修行者多不勝數。
他與初鴻情況特殊,處境雖不至於步步爲營如履薄冰,但謹慎一些總是好的。待衆人睡後,他先後背起初鴻、宴客,將兩人分別安頓在東西兩間客房。
再返回大堂時,瞧見了柳宗白。
柳宗白頭戴書生冠,一身典型的書生裝扮。站在大堂裡以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着每一個人,直到看見將醉未醉的折書。
他眉頭緊皺,面露不悅。從付墨生身旁擦肩而過,目不斜視,恍若無人。
他來到折書身旁,眯了眯眼,“跟我走。”
付墨生聞言,困惑不解。
折書茫然昂首,看清來人面容,不予理會。而是將書折了一角,扶着桌面自行站起,想轉身回到樓上客房休息。
誰知柳宗白卻突然探手如爪,朝折書手臂抓去。
千鈞一髮之際,折書柳腰間懸掛的一方真言小印突然白芒暴漲,一道似虛非虛,似實非實的身影凝現在柳宗白麪前。
那身影鬚髮皆白,赫然是一位老者。
“柳宗白,你想死嗎?”老者聲如洪鐘大呂,背後同時顯化一座萬卷文宮,書聲琅琅,肅穆而威嚴。
“爺爺。”折書看着那道日漸蒼老的背影,頓時淚眼朦朧。
付墨生對柳宗白的驟然出手猛一心驚,當下並無修爲的他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這會兒老儒生模樣的先生護在折書身前,他才衝了上來,拉着折書手臂,將其擋在身後。
被喚作爺爺的老儒生微微側首,撫了撫須,對少年付墨生點了點頭,似是頗爲欣賞。
“金臺拜將訣?”柳宗白瞥了眼折書腰間所掛的真言小印,有些意外。不過也只持續一瞬,隨後便露出輕蔑笑容,“老窮酸,金臺拜將訣可不是你詩絕城獨有!”
言罷。
柳宗白腰間,同樣一方真言小印暴漲紅芒,一位中年男子腳踏文字長橋赫然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