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難道不想報仇?”
付墨生從方桌旁提着凳子,擱在牀榻不遠處,正襟端坐,盯着心如死灰的謝秋官,“爲了亭西鎮,也爲了你自己。”
報仇二字觸及心靈,謝秋官的神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以至於現在不得不認真思考。
廂房裡陷入一陣沉默。
謝莊主有些慌神,想要與付墨生說點什麼,卻被趙宣示意勿動,只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關切的目光望了望牀榻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兒,心中五味雜陳。
秦舞陽給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方桌前,靜靜看着付墨生故弄玄虛,眼底充斥着輕蔑與不屑。
“謝姑娘,哦不,應該是木遙姑娘……請你認真回想一下,亭西鎮永恆定格之前,鎮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或者來過什麼特別的人?”
謝秋官聞言眼中一亮,而後蹙了蹙眉頭。
一言驚醒夢中人,她倏地從牀榻之上坐起,回憶說道,“倒真有個奇怪的人……不對,是兩個奇怪的人!”
“哦?願聞其詳。”付墨生坐直了身體。
中年漢子謝空山和少年趙宣驚駭相視一眼,而後默默退回桌子旁,也紛紛坐下。
開始聆聽謝秋官的回憶……
秦舞陽柳眉微挑。
只聽謝秋官說道,“一個多月以前,就在趙記茶棚裡。對,那天傍晚,茶棚裡的客人並不多,都是些鎮上的鄰居歇腳閒聊。”
“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一個身着青衣長袍的陌生客人走進了茶棚。”
清越的聲音在安靜的廂房中流淌。
謝秋官的敘述無比認真,彷彿不願意錯過任何細節,“這位客人衣着少見。青衣雖是尋常布料,但細看之下,似乎有銀色絲線隱隱繡着不知名的圖案,在昏暗的環境中偶爾閃過微光,像是……像是一把劍一樣?”
“那位客人瞧着年紀不小,但極爲精神,他滿頭的銀髮用一根古樸的烏木簪隨意挽起。至於臉型……中規中矩,但眉骨很高,鼻樑挺直,尤其是一雙眼睛,特別的亮?或者說是銳利?讓人不敢直視,好像眼裡藏着刀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懸掛的一個玉葫蘆。”
謝秋官的手在腰側比劃了一下,“不大不小,通體溫潤如青色玉石,表面刻滿了極爲繁複細密浮雕紋路,好似雲水環繞星辰。”
“只有這些?”付墨生挑眉,忍不住打斷問道。
如果只是因爲衣着特別,或者說隨身攜帶着一枚葫蘆,就能稱得上奇怪二字,那麼天下之大,豈不是沒有了正常人?
而且這些特徵,根本稱不上線索。
“當然不是!”謝秋官白了付墨生一眼,又再繼續,“那人奇怪就奇怪在,他喝茶的時候,只喝一半,剩下半杯茶水,都會餵給那隻玉葫蘆裡飛出的一道火紅光芒。”
“養劍葫?”
付墨生與秦舞陽異口同聲,彼此皆從對方臉上看到詫異之色。
壓抑內心的驚駭,隱隱有種預感的付墨生清了清嗓子,“然後呢?”
“然後……”
謝秋官的聲音帶着一絲猶疑,“那人也不知爲何,本來正在悠閒的喝着茶,突然面色一變,刺眼的光芒從他身上驟然爆發。大家都下意識地閉了眼,再睜看時,只聽到了一聲清鳴,便瞧見有一柄會飛的仙劍,咻的一聲,聲音嘹亮穿雲,化作一道紅光,從開着的窗櫺飛走了。”
謝秋官頓了頓,“茶棚裡的人都嚇傻了,愣了半晌才紛紛議論起來,都說肯定是遇到了下凡的神仙或者劍仙老爺顯靈!”
付墨生默默聽着,擱放在腿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
不得不說,謝秋官提供的回憶很有價值,而且這確實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來能夠隨身攜帶養劍葫之人,在西千重洲並不多見,且有八九成的可能,都是出自西都崑崙境十六劍宗,而且能夠以身化劍,修爲絕不會低。
再者,究竟是何原因,會讓這位劍修如此急迫地離開小鎮?
“你方纔說,有兩個奇怪的人?”秦舞陽這時開口問道。
“是的。”謝秋官輕輕頷首。
“兩個人一前一後。”
謝秋官的神色變得有些凝重,彷彿這第二個出現在小鎮之人,相比第一位劍修,更令人畏懼些?
“那位劍仙化作紅光飛走後,大約過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沉浸在目睹神蹟的興奮和議論中的茶客們突然發現,茶鋪裡的窗隙,櫃檯,地面磚縫,樑頭屋檐……同一時間,莫名其妙開出了花。”
“花?”
付墨生極爲不解。
“是的,不僅是茶鋪,幾乎半個小鎮,隨處可見,都開出了花朵。”
“謝姑娘認得那花?”秦舞陽打斷問道。
“那花花色,赤紅如血,花瓣細長翻卷,像是燃盡的火焰,又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死寂感。那花開綻時,整個小鎮似乎都瀰漫着某種枯萎腐敗的氣息。”
謝秋官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那是彼岸花,只在不祥之地纔會生長的彼岸花。”
“就在彼岸花遍地開放的時候,茶棚又來了一個生面孔。一個披着寬大黑色斗篷的人,把臉藏在兜帽的陰影裡,根本看不清容貌。他就那麼悄無聲息地走進了茶棚,徑直走到先前那位劍仙坐過的位置,而後坐了下來。”
“坐下後,他依然只要了一壺茶,是我端去的。我見那人有些神秘,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似乎也並不在意,只是靜靜地喝着茶。沒過多久,那黑衣人便站起身,放下了幾枚錢,轉身走出了茶棚。”
謝秋官頓了頓,強調說道,“就在他走出茶棚門檻的瞬間,那些遍佈鎮子各處的、詭異盛開的赤紅彼岸花,就像它們出現時一樣突然,毫無徵兆地全部消失了!連同那股淡淡的腐朽氣息也隨之消散,彷彿從未出現過。就好像它們只爲神秘的黑衣人綻放似得。只剩下漆黑的夜和驚疑未定的鎮民。”
謝秋官的回憶戛然而止。
付墨生的手指也停止了敲擊。
顯而易見,第二位出現在小鎮的斗篷人,是位冥修,這操控彼岸花的手段,非天地橋境不可爲。
會是忘川青靈門的修士嗎?
聽聞忘川青靈門的那位門主,就是天地橋境界。可他與崑崙劍修之間,又存在怎樣的關聯?
亭西鎮的罪魁禍首,會是這二人之一麼?
還是說這一位劍修,一位冥修,都逃脫不了干係?
還有,亂墳林消失的棺槨是怎麼回事?
謝秋官身上‘還魂’的離奇經歷,會是那棺槨造就的意外嗎?
已見端倪的付墨生,又感千頭萬緒。只能期待着師兄從忘川青靈門帶回些許線索,如果運氣不好,那就只能繼續上路,期望在西都崑崙境找到答案了。
就在付墨生梳理線索的時候,謝秋官陡然下了牀榻。
離魂似得,口中蹦出了幾個冰冷的字眼。
“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