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森嚴,是守衛,亦是不可逾越的宮規。
子歌心裡如有一團火肆意燒着,半刻也不得停,他要馬上見到那個人。
心神不寧間稍稍疏忽,子歌身影被幾個守衛看到,不得不出手將其擊倒。以致他的動作必須更快,當又下一隊守衛經過時便會發現。
皇上寢宮仍在記憶中的地方,子歌走了一條小路,沒再遇上任何人。無燭火搖曳,子歌仍能透過微弱月光來到皇上面前。眼前人呼吸平穩,子歌禁不住立住久看。
“唰!”牀上一身明黃之人驚拍牀沿,霎時幾發暗箭朝子歌射來,子歌翻身躲開,回身頸上卻多了一柄長劍。
子歌察覺到劍身刺來,但他沒有去躲:“你老了,身手已大不如前。”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薄涼如水,沒有起伏。
皇上皺着眉:“你是誰?可是來殺朕?”
“我能不驚動禁衛軍來到皇上寢宮,想殺你,我們就不會在此敘舊了。”
皇上上下打量子歌,怎奈黑夜只見得一人影,似是二十出頭年紀:“你也配與朕敘舊。你是誰?”他又問一遍。
子歌擡手,握刀恰在月光清輝之下,拇指將刀身微微出鞘,隱隱泛出紫光。項上劍一動,沒有劃過他的脖子反而緩緩放下,就像垂暮的老人放下滿是皺紋的手。
“夜染……你怎麼得到它的?”聲音微顫,還在維持威嚴。
“皇上親自將它贈予我,不記得?”夜色遮住子歌溼紅的眼眶。
皇上不自覺退了兩步,扶着牀邊得以站穩。
“自幼病逝,被皇上追封景王,從前我以爲那是不相配的殊榮,可今天我知道一些事,開始懷疑,那只是皇上在努力掩蓋自己的愧疚。如果愧疚皇上心中當真有過。”
“歌兒……”聲音顫顫,子歌的心也隨之波動,但他不能心軟,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皇上匆忙走到桌前想將燈點起,不小心被凳子絆了一跤,子歌很自然出手扶住了他。皇上順勢扒開子歌衣領,手心摸着玉墜,霎時滿臉清淚。
“還是不要點燈罷,今日後,我們不會再見,何必給彼此空留一個牽掛。問完我想知道的事,我自會離開。”
“歌兒,你還要走?”皇上有些震驚,他以爲子歌此番來是爲了恢復王位。但轉念一想,是他錯了,爲了王位何苦在深夜,“你想知道什麼?”
“二十年前,你可知道我娘……早已故去,皇宮裡的那個湘雎夫人,根本不是她。”子歌沒有拐彎抹角,他等了太久。
皇上沉默了片刻:“你怎會問起這個?”
“皇上不必刻意隱瞞,若非知道什麼,我不會冒險入宮。”子歌轉頭盯着他。江湖歷練,已讓他的雙眼在黑夜中看到的東西比別人要多。他盯着皇上不再故作威嚴挺拔的身子,彎曲的背就像任何一個父親,在黑暗中盯着莫須的空氣回想。
終於,他承認了:“朕發現的太晚。當知道娥兒被人所害時,她已入膏肓。娥兒讓朕不要告訴你,不要告訴所有人。她還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個女子能借她的身體永遠活着。她笑着告訴朕,希望那是真的,這樣你就不會失去娘,不會受人欺負。之後,娥兒大病了一場,朕懷疑她是在那場病中走的,因爲醒來後的娥兒很不像她。雖然她依然溫柔,善良,但朕就是覺得那不是她。
朕依然對她很好,只因她的音容和娥兒一樣。她和柳輕笑的事朕不久就知道。說起柳輕笑,他和朕一樣,真正愛上的是你娘,當時朕大怒,想殺了他。但你娘勸朕要重用又能之士,他們倆並無瓜葛。她說話時的眼神很純,此後也沒有再和他見過面。但後來那個女人就不一樣,朕發現他們秘密私會。
朕想起娥兒說的那個夢,便沒有過問。直到有一次,朝廷之上有人直言柳輕笑與后妃湘雎夫人一事,朕不得不解決。
那個女人來求朕,她不知道朕已經察覺了她的身份。她求朕放他們走,朕也答應了。但朕不能這麼宣告天下,只能下令追捕,暗地卻不上心。
唯一令朕沒想到的,是有人詆譭你,說你……”皇上回憶了大段往事,終於在說道子歌時哽咽,不由停下撫平自己的感情。他有些感謝黑夜,作爲天子,他的脆弱和難過沒有被人看到。
但子歌卻看在眼裡,淚在臉上:“說我不是皇上之子,乃是湘雎夫人和柳輕笑所出。”子歌接起皇上的話道。他的下脣快被自己咬裂,憋了二十年的話,終能開口問出,“既然皇上知道,爲什麼還要孤立我?那年我才八歲,娘一夜之間不見,宮中謠言四起,連皇上也不理我……我當時真的以爲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然爲何所有人看到我都露出鄙夷的表情。我永遠忘不了自己在你的寢宮外……”子歌環顧四周,“沒錯,就是這。我跪了三天求你見我,但是你不肯!我知道你一定會說,天子所負重擔,哪裡是我們能懂?但我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感情讓一個生身父親說出永不召見的話!”子歌一口氣說完,天下間再沒有一種武功能控制住他被一刀刀宰割的心不再痛苦。
他看到皇上背對他的身子不住顫動,他曾以爲自己會開心,卻笑不出來。
“朕知道,是朕對不起你。那時的朕,根基不穩,需要江譽的扶植,所以朕要寵幸江昭儀……”
“皇上不用再說,昔日種種,難言之隱,今日的李歌全然明白。我來,不過確認一個答案,並不想翻閱舊賬。舊賬難算,就那麼放着,百年過後,互補相識。”
皇上深嘆口氣,也明白一切早已無能爲力。只是作爲父親,他還有一絲期盼:“歌兒……自你來此,還不曾叫我一句父皇。”
子歌輕哼一笑:“皇上的景王不是早以過世,我現在已有了新的名字,又怎麼有資格叫皇上父皇?豈不可笑?”
“朕可以把這江山給你!只要你回來。”皇上情緒有些激動,他朝着子歌站的方向走了數步,子歌卻早已不在他原來的位置。
“皇上不會,我也不想要。”子歌望向窗外,遠處有火把漸近,定是禁衛軍發現了倒地的衛兵,“下次用些高手,別再讓我輕易進來了。”說着翻身躍出,皇上眼前只見一道黑影從月下消失。
“他還是關心朕的。”皇上喃喃自語。但他說的沒錯,若是有比他武功更高的江湖人出現,自己豈非十分危險。禁衛軍一排排站到門口,有太監前來通傳。他拭乾自己的淚,吩咐下去,寢宮加派重兵把守。
他能否再見到他?可他連李歌如今的模樣都沒見到,是更像娥兒,還是更像自己?剛纔過度起伏的思緒讓他一陣胸悶,皇上捂着胸口回牀休息。這些年的夜,沒有一日睡得安穩,如今更是輾轉反側,再難入眠。自己一切都不曾安排妥當,若是此刻剎手離去,皇宮又是一陣內亂,他的子嗣定會互相殘殺。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時間等到還魂玉到手的那天。他是否該立下遺囑,要不要考慮李歌?如果交給李歌,對這個國家,負責嗎?他又翻了個身,腦中千頭萬緒一起涌來,糾纏在一起。他知道,這是做一個皇帝的代價,他永遠無法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所以纔會害了娥兒,害了李歌,還害了一些他本不願傷害的人。他到底能不能隨性一次,他辛苦了那麼久,拼搏了那麼久,就一次,能給他自由選擇!
近五更時,皇上模模糊糊有了睡意,睡夢很淺,他清楚的看到自己在立遺囑,詔書上寫着那個早已在他心裡的人。
子歌喝了很多酒,他已經很久沒有獨自一人飲酒了。他坐在皇宮外最高的一棵大樹上,宮中景色盡收眼底。他知道自己醉了,身子不由自主靠在樹枝,想起很多事,那些他本應該忘記的畫面一一在眼前浮現。他忽而記起,娘身上的那股清香似乎在他七歲那年纔出現,他以爲自己年幼記錯了,如今想來那時的哥舒娥兒已是她人。
所以儀幽引他們前去見到的也不是娘,而是另一個人。
“世間真假莫變,你總要自己去判斷。我知道你疑惑什麼,我也只能對你說一句,她真的是你娘,也正是因爲她,你被地尊帶走後,我纔會做你的師父。”儀幽對清凝說的話驀地在他耳邊響起,子歌一個激靈差點從樹上摔下,酒也醒了大半。
他此刻才明白儀幽這段話的含義。她是清凝的娘,卻非他的生母。儀幽從未撒謊,是他一廂情願入了局。
所以那個人一定與儀幽,甚至與地尊有密切關係。而她想得到還魂玉,一定不是隻爲救柳輕笑那麼簡單。
清凝有危險!子歌一個翻身落到地上,之後才笑自己,就算她有什麼預謀,卻當真是清凝之母,應是不會害她。念此,他一直懸着的心才放下。
子歌決定回客棧,他放任自己的身子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腦中很清醒,他告訴自己等到清凝回來的第一件事,就要告訴她,他們並非親兄妹。他能感覺到清凝對他的感情,只是礙於世俗壓住不言。如今他們已沒什麼顧忌,兩個人相伴攜手,馳騁江湖,任他皇位江山,與他都不再有任何關係。
他笑起來,藉着酒勁,真正地笑出聲。皇位,江山,父皇,娘,小八,望穹……與他有關的一切,重壓在他心上的擔子此刻已全部放下。二十年,從未像現在一般輕鬆。儘管偶爾,他還心有不甘,但時間已經努力了這麼久,遲早有天它會成功,帶走一切。
現在只等清凝回來,他知道她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