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看着出門而去的牛夫人,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說實話,只是這兩位的和善態度,情形看起來並沒有賈環起先想象的那麼壞,但賈環卻並沒有感到很安心。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這位吳氏待自己的親近不似作僞。牛繼宗的態度還不清晰,只他將吳氏支開,要同賈環單獨講話就讓賈環心裡堤防起來。
賈環面上換上一副很假的笑容,轉過頭去看牛繼宗。
不想全是白費功夫,對面的這位牛世叔根本沒有先前的客氣,自顧着在書案前坐下了,晾着賈環站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牛繼宗才擡頭看了賈環一眼。
“不要介意,我同你嬸子一直都沒個兒女,所以她見着你很親近。”
賈環微微鬆了一口氣,在客座上坐下,靜待牛繼宗的下文。
牛繼宗手裡在寫東西,擡頭瞥了一眼自來熟坐下的賈環,便收回目光繼續寫着。
或許是過了有一會子,窗外的北風呼聲更甚。
“嘩啦。”一聲收紙聲傳入賈環的耳中。
來了!
牛繼宗開口的很突兀,很措不及防。
“世侄此次登門,是帶着家裡的話來的,還是有什麼別的。”
賈環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又有些爲難一個字沒說出口。這位牛世叔,好直接啊。這麼個問法,無異於赤裸裸地在問賈環。
你是代表你們賈家來的,還是代表你自己來的。
“侄兒一直聽家中長輩言吾家與鎮國府世代交好,久聞牛世叔大名,心中仰慕,故而特來拜見。”
牛繼宗聞言搖頭嗤笑一聲,手指敲了敲書案。
“那倒是奇了,還從來沒有過賈家的小輩,到我這內書房來拜訪過呢。更沒有說仰慕我的。”
這話說得誅心,毫不留情面地將賈環那些騙人的鬼話拆穿。
牛繼宗其實不大喜歡面前這個小鬼,倒非是針對賈環,他只是對賈家那些後輩子孫個個都瞧不上,堂堂軍門出身的子弟,一個有腦子的都沒有,更不要說習武之人了。
軍門勳貴,發跡於功勳,昌盛於功勳。把武藝丟了,同背棄祖宗也沒什麼區別。
看着面前這個相貌不俗的小郎,就好似是那些紈絝子弟的代表,心裡自然不順暢。
賈環一臉無奈地看着面前這個硬朗漢子。果然,世事還是挫折困難多一些。
“世叔說笑了。”
被人拆穿不要緊,賈環本就是說的奉承話,堅持自己的說法,也就揭過去了。
看着賈環這幅囫圇敷衍的模樣,牛繼宗也不在意,笑着搖了搖頭。
“汝家幾位叔伯,我也見過幾面,倒沒你身上這幅油滑。
你可知道,我爲何這般問你。
自先國公代善老太爺駕鶴,如今已有十幾年你我兩家不來往了。
你今日忽然來訪。
若是你代表你們賈家來的,是一個道理。你若是隻代表自己來的,又是另一個道理。
你可要,想清楚了。”
牛繼宗說完,目光帶着審視,盯着面前安靜坐着的賈環。
賈環聞言目光微微動彈,長舒了一口氣。
這般,便是將話都說開了。
他本想着同這位牛家的當家人套套近乎,互相認識一番再慢慢相處,卻不想牛繼宗幾句話就將一切都說開了。
“世叔看我如何,可是能擡舉的。”
習武之人,難道都是這般直來直去嗎?賈環總不能把自己心裡的野望直接說出來。
但他的意思也表達的很明白,我就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並非代表賈家來的。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揣摩着對方的心思。
牛繼宗沉默了片刻,隨即放聲大笑,豪邁洪亮。
“好小子,你倒是夠膽。不想賈家沉浮了十幾年沒有聲音,如今又出了你這麼個變數。”
自賈環進來,他便在觀察這個小郎,言談還算有幾分氣度,但他本身抱着幾分對賈家子弟的偏見,所以心中對其不喜。
先前所言,不過是挖了個坑,如若賈環是個紈絝子弟,那麼也不會聽懂其中的意思。
牛繼宗只是隨便說說,不想結果卻讓他出乎意料。賈環不光是帶着目的來的,而且膽大包天。
這小子,膽子不小啊,頭回見面就敢說這種話。
尋常人哪裡敢說這樣的話,牛繼宗只心中稍稍思慮一番,就知道賈環這是在賭自己的心思。
聽見牛繼宗如此大笑,賈環才心中安穩了。今日之事,算是成了一半。
牛繼宗端起桌上的茶盞,大口地喝了一口,吐掉了嘴裡的茶葉。
“同世叔說句知底的話,你是不是,對賈家軍爵位生了心思。”
賈環面上登時露出燦爛的笑容,連連搖頭。
“世叔說笑了,真真說笑了。”
不提別的,只牛繼宗先前的言辭,賈環就知道自己來鎮國府之前,他是沒有聽過自己名字的。
可對自己只瞭解了這麼一點,牛繼宗就一針見血、直言不諱地道出了賈環的來意,實在是有點太駭人了。
但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對賈環反而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如若牛繼宗不是對賈環產生了興趣,他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賈環有些慶幸自己第一家找的是鎮國府了,聰明人說話,最是簡單。
雖然賈環連連否認自己對賈家世職有想法,但他面上的神情,完全是在同牛繼宗說,他有這個心思,但是不能說出來。
牛繼宗笑眼看着面前這個世故的厲害的小郎,心裡只覺百感交集。
不怕人差勁,就怕人比人。同面前這個不聞聲名的小郎相比,賈家那些有名有姓的賈家爺們,真的同渣滓沒什麼區別了。
牛繼宗對賈家,從來都是抱着一份感激的。前有兩家交好,後有賈代善對他家的幫扶,只他自己,年輕時候參軍,也受過賈代善的恩惠指點。
賈家的權勢,連年都在下降。一直到如今,竟然淪落到邊緣,空有一份虛架子,在朝中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追其原因,竟然是他們自己貪圖享受,不思上進。
實在可悲可笑。
以榮府老太爺在世時留下的遺澤,但凡賈家有一個想要上進的子弟,敢出頭主動來找他們其他幾家,牛繼宗都有信心,將他扶持起來。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杳無音信。
牛繼宗等這天不知等了多久了,等到自己心灰意冷,失望至極。
先前那副無所謂的態度,亦是因爲自己對賈環不抱什麼期望,心中失望到麻木的緣故。
此時看着面前這個小郎,心裡真說不來是個什麼滋味,既欣慰,又快意。
牛繼宗至此都沒有問過賈環到底是賈家哪一房的,這些都不是重要,重要的是賈環姓賈,重要的是賈環是賈代善的親孫。
賈環看着面前笑的歡欣的牛繼宗,也附和着呵呵笑着。
說實話,他如今已經走了科舉之路,拜在林道儒門下。他自己是沒有繼承榮府世職的意思的,不是這個爵位他不香,而是這個爵位太扎眼了。
賈母王夫人,是定然不願意見到賈環繼承榮府世職爵位的。不說提出來,就是賈環敢有這麼一絲念頭,她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滅了賈環。
但賈環心中卻不是想這個問題,內宅裡那些婦人倒不算什麼,最根本的問題,是這個爵位的特殊性。
如若賈環入仕,身上是揹着這麼個爵位,那麼他就不是個簡單的朝臣了,他將代表着整個四王八公開國勳貴。
如此,就扎眼了。
朝中是個什麼局勢,賈環還不能理清,所以他現在根本沒有想過,到底要不要走軍門路線入仕。
但牛繼宗嘴上問的是世職,實則問的是賈家的話語權。這一點上,賈環是能夠確定的,他必須把賈家的話語權拿到手。
所以最好的結果,他從文人入朝,又代表着賈家的聲音,能夠將外面這些開國勳貴的情分人脈,變成自己的政治資本。
這些都是後話,太過於遙遠。此時的結果,是賈環喜出望外的,他知道,自己同開國勳貴一系,搭上線了。
吳氏從外面進來,笑聲同裡面招呼。
“飯菜好了,老爺請客人來正堂吧。”
牛繼宗笑着同其夫人點了點頭,卻收穫了一個吳氏嬌嗔的白眼。
繼而笑着同賈環道。
“走,咱們邊吃邊聊。”
賈環自然不會拒絕,只道客隨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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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擺了一桌並算不上奢侈的飯菜,但處處都顯着家長裡短的生活氣息。
此時天氣漸冷,賈環身上的袍子都是加厚的,裡面還添了一件裡衣。桌上的家常小菜,蒸騰冒着熱氣,更覺溫馨。
桌上只坐着牛繼宗同賈環兩人,吳氏在一邊給兩人盛飯,並不上桌。
這應當算是極爲上檔次的客宴了,賈環雖然不曾輕視自己,與牛繼宗也算是談的不錯,但他自己到底是低了一個輩分,按理是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的。
正堂會客,從來都是最高的禮儀,只有很尊重的客人,纔會被請到正堂吃飯。
依賈環小輩的身份,在客房吃飯都是有面子了,今日這番算是對賈環尊重到過分了。
賈環看着吳氏在一旁服侍牛繼宗,一副柔順體貼的良人模樣,心裡實在羨慕牛繼宗的好福氣,能娶到這麼好的媳婦。
心裡不免生了幾分遐想,什麼時候,那個人也能這麼服侍自己吃飯呢。。。。。。。
牛繼宗見着桌上的一桌飯菜,眼中一亮,笑聲同賈環道。
“動筷子吧,你小子有福氣,你嬸子的手藝可是一絕。”
此時女眷只要嫁爲人婦,在家都沒有上桌吃飯這麼一說的。但賈環還是特意問了那麼一句。
“嬸子同我們一起吃吧。”
這話說的牛繼宗吳氏面上一愣,繼而吳氏面上笑靨如花,狠狠地瞪了牛繼宗一眼。
賈環說的話好似是孩子話,時人本就沒有婦人上桌的道理,但還是說的吳氏心頭一暖,哪裡來的這麼貼心的好孩子。又想到一個孩子都會說這麼體貼的話,自家這個老爺,偏學不來說兩句好聽的,便嗔怒地瞪了牛繼宗一眼。
“好孩子,你們吃就是,我待會在我屋頭吃就好。
家裡好久都沒來客人了,你同你叔叔喝上幾盅,助助興,我去給你們溫些酒來。”
牛繼宗面色古怪地望着賈環,一直看到賈環人都瘮得慌。
他倒是沒想過賈環會這麼說,偏自己還遭了媳婦的一通白眼,不過他雖然鬱悶賈環會討好人,卻並不怪罪。心裡也對賈環多了幾分好印象。
如此看來,倒不像其他家那些粗苯小子,還知道尊重長輩。
吳氏很快就溫了酒進來,見着桌上兩人不動筷子,疑道。
“你們兩怎麼不動,不吃待會冷了。”
牛繼宗學的很快,格外貼心地拉開椅子,推着吳氏坐下。
“夫人平日操勞家務辛苦了,環兒說的不錯,今日也合該夫人受用一回了。”
吳氏被牛繼宗服侍着坐下,還想起身。
賈環也在一邊勸道。“嬸子做飯招待侄兒,侄兒又是小輩,哪有讓嬸子服侍的道理,嬸子若再推脫,侄兒就真坐立難安了。”
牛繼宗暗道賈環會說話,給了個好助攻,又同吳氏去賣弄他的殷勤。
“夫人不要推脫了,都是家裡人,你又是他長輩,坐下說說話,也好親近親近。”
如此,吳氏纔不作勢要起身了,安安穩穩地坐下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矯情了,我給你們爺倆倒酒。”
賈環看着面前的牛繼宗吳氏夫婦,心裡一陣偷笑,前面那些忐忑糟心全都放下了。
他這會子看出來了,雖然表面上吳氏很是體貼柔順,也很給牛繼宗這個老爺面子。
但只要細心去看,就能看出來很多兩人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細節。
只從吳氏說話言談裡,那一絲絲無意流露出來的小嬌蠻與不可置疑,就能看出牛家的家庭地位。這個牛世叔,恐怕同自己是一個性子,妻管嚴。
再看看牛繼宗,全然沒有了方纔同自己說話時的那副不凡氣度,笑裡帶着諂媚,形容有些滑稽。
看着這一幕,賈環忽然又有些感傷。
這麼好的一副閤家歡樂光景,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一回。
白師叔還遠在應天,師傅師兄現在在做什麼呢,林姐姐應當在同賈母吃飯吧。
自己眼前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還要辛辛苦苦地爲自己準備底牌,準備科舉,準備着無數的事情。
這樣的團圓溫馨,真的有到來的那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