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沉默着回了清風軒,靜靜地在椅上坐下,一身疲倦。
也許年紀小走上幾里路確實會累,但賈環的疲倦大半來自於心累。
這麼好的饅頭,師傅和師兄都不捨不得吃。
既然你不收,我帶回去便是,如何又非要打翻它。
好好的饅頭,弄的滿身塵土。
賈環有些不明白,白前和林道儒之間到底有什麼仇什麼怨。也不明白,林道儒這樣驕傲的人,爲何在被那般對待之後,還要賈環送東西過去。
他們之間,師兄弟的感情就這麼深厚嗎?
林道儒大步踏進了正堂,林靄則提着水桶跟在後面進來。
林道儒見着賈環坐在書案前,笑着走過來。
“如何,送過去了?”
賈環低着頭,坐在書案前,眉頭緊皺,一片沉默。
林道儒眉頭微蹙,面上有些奇怪。
“怎麼了?環兒。”
賈環擡起頭,煙眸平靜地望着林道儒,薄脣微動,想說些什麼,卻還是作罷,只是搖了搖頭。
林靄上前幾步,解開包裹,一睹其中,不由面上浮現幾絲苦笑。
林道儒也見着了桌上那包通身狼藉的饅頭,面上掛起了一陣怒色,憤憤不平地罵道。
“好你個白豐皚,真是個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還是林靄發覺了賈環情緒不太好,笑着上來安慰。
“無妨的,環兒,去了外面那層,咱們還能吃。也不要太傷心了。”
賈環有點好笑林靄哄小孩,他哪裡是因爲捨不得饅頭而生氣。
賈環只是對白前如此糟踐林道儒的心意而不平。
林道儒氣過一陣,便也不再多生氣了,整理了情緒,淡聲對賈環道。“如此,明日你再送些粥過去吧。”
“啊?”
賈環聞言一時愣住了,滿臉不可思議。
“師傅難道不生那老頭的氣?”
林道儒伸出兩隻手指,重重敲了敲賈環的腦袋。
“怎麼說話的,沒大沒小,那是你師叔。”
賈環很是無語,垂下眼幕,往椅上一靠,一肚子的不能理解。
林道儒面色一肅,不滿問道。
“怎麼,你不願意?”
賈環臉上掛着一絲晦澀的笑容,異恙的眼神望着面前的林道儒。
“師傅要我去,徒兒自然願意。但送給白師叔,環兒不樂意。”
林靄忽然發覺氣氛不大對勁,屋內平生了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賈環本就是個心性涼薄的人,他可以對自己身邊的人做出太多的讓步。
但對那些看不過眼的人,賈環最多是眼不見心不煩,全當沒有這樣的人存在。
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對於林道儒這種左邊臉被別人打了,還要把右邊臉送上去的行爲,賈環實在是不明所以,不能接受。
林道儒面上掛着怒色,眼神嚴厲。
“那是你師叔,再有什麼不是,他也是你師叔。你怎麼能不知長幼尊卑。”
賈環心裡嗤笑,長幼尊卑,一個師叔算什麼東西,就連榮國府裡的賈母王夫人,賈環都不曾真心當作長輩對待。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白前,憑什麼叫賈環把他當長輩對待。
林道儒見賈環面上仍舊不服,心中如同明鏡。
“爲師知你在家中處境不好,你那嫡母祖母對你不好,你心裡有怨氣爲師能夠理解。但你白師叔可曾做過對你不利的事情,他縱然態度不好,你也不能不知尊卑。”
賈環對林道儒的洞察力已經見怪不怪,知道自己的心思瞞不過他。
“徒兒不想去,如若師傅堅持,那徒兒就去。”
林道儒注目深深地看着賈環,賈環則梗着頭,一臉倔強,不願妥協。
“癡兒,冥頑不靈。”
林道儒一擺衣袖,一臉搵怒,揹着手,奪門而出。
林靄一臉無奈地看了賈環兩眼。
“師弟,唉。”
泄氣地揮了揮衣袖,往門外出去,去追林道儒。
賈環望着林道儒林靄離去的背影,又望了眼桌上的灰饅頭,幽幽地嘆了口氣。
........................
賈環一個人,坐在書案前掯着頭讀書,面色不佳。
一讀就讀了一天,天色昏黃。
林道儒今日回來也不理會賈環,今日也沒有教導賈環讀書,冷着臉進了屋。
賈環望着林道儒的身影,心裡灰心。如常理,賈環是不應該與林道儒置氣的。賈環也懂這點,所以很少做這些惹師傅生氣的事情,擔心老人家傷身。
今日跟師傅犟,主要還是看不過去白前那麼糟蹋師傅的好意。後來賈環想想還是覺得後悔,自覺自己明日還是多順着師傅一些,不要再讓老人家動不動就動氣了。
這般想着,賈環連飯也不吃,就自顧回屋睡了。
林道儒則在稍遠一些的房間,低着頭坐在油燈下,看着一卷古本。
吱嘎~
林靄推開了房門,端着一盞熱茶進來。
輕輕放下茶杯,林靄靜靜地站在一旁,看着林道儒看書。
等到林道儒看完這段,放下了書。才上前兩步,溫聲說話。
“父親,喝杯茶暖暖身子。”
林道儒看了會書,眼睛就有些模糊了,擡目見着林靄。
“靄兒,過來坐。”
林靄便在林道儒身邊坐下。
“環兒呢?”
林靄搖了搖頭。
“飯也沒吃,睡下了。”
林道儒沉默了片刻,微微揉了揉眉心。
“明日,帶着環兒上山去砍柴吧。”
林靄點了點頭,恍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面色一楞。
“砍柴,父親,環兒他又不練武,砍柴做什麼。”
林道儒微微一笑,望着林靄,眼神幽深。
“環兒這孩子,實在是太主意正了。偏生不知從哪裡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像是個讀書人,倒有幾分今上的味道。”
林靄面色一變,神色驚惶。
“不會的,環兒他性子溫吞的很,也是個知冷暖的。萬萬不會有不臣之心的。”
林道儒擺了擺手,溫聲打斷林靄。
“只是你我父子私下裡說說也無妨。我不是說環兒這麼想,只是覺着環兒身上有些形而上學的意思。
你難道看不出來,環兒雖然待誰都是一副不喜不搵和氣親切的模樣,但他骨子裡有一股冷漠。他與別人笑時溫和,但別人叨擾他時,他恐怕就是冷眼觀望,置身事外。
這樣的性子,我憂心啊,如若他走上了極端,我將追悔終身。
我本想,日日帶他在身邊,潛移默化地,也能將他的性子改改。
如今看來,怕是等不得了。”
林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父親的意思,我懂。父親是打着讓環兒去南京城裡,看看百姓冷暖的主意。但我不贊同,環兒還是太小了,他受不住的。”
林道儒笑眼看着林靄,微微臻首。
“看來這段時間,你與環兒相處的不錯。”
林靄苦笑。
“不是這個原因,我並不是偏袒師弟,只是他年紀太小,身子幼弱,熬不得。”
林道儒挑了挑燈芯,把油燈撥得亮些。
“環兒若這般下去,心就真的冷了。以前我希望他心繫天下,能爲百姓多做些實事。朝堂傾軋黑暗,我也心疼他。
但如今卻不敢抱着這般念想了,只希望這孩子能有些生氣,至少活得不要那麼苦。
這段時間,環兒待你我如何,我看在眼裡。他始終是個心善的孩子。
我不擔憂他真的禍亂天下,只是擔憂他走上哪條孤臣道路。”
林靄已經不再多說了,他知道林道儒已經心意已絕。
林道儒看着書案上的油燈,目光微微有些恍惚,聲音微弱。
“靄兒你帶着他,在長安城裡多走走,多看看。總歸是要看明白了纔好。
唉~爲什麼這孩子,不能過他想要的生活呢。
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