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子騰到了薛家小院先去裡頭見他妹子。薛姨媽這會子也垂淚呢,薛寶琴捧了一疊帕子在旁勸着,見了他進來忙輕聲問好。
王子騰輕嘆一聲,在旁坐下,又望了他妹子好一會兒才說:“你也不用傷心,這會子明白總比日後明白好些。”
薛姨媽哭道:“縱然寶丫頭有一千個不是,也總有一處是好的。她長的究竟是什麼心肝。”
王子騰嘆道:“她也苦,她男人不頂事,珠兒又去了,除去寶玉她便沒指望了。蟠兒雖是個呆子,從今兒這事瞧着,倒還有些剛強。”
薛姨媽立時止了淚,歡喜道:“是了,虧得我的蟠兒是個好的,不然錢要不回來還罷了,只怕他妹子一輩子都要坑在裡頭。”
王子騰道:“今日蟠兒給她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你們孃兒三個也算出氣了,銀子要回來一多半,餘下那些想來也跑不掉了。橫豎她還是榮國府的二太太,來日難道當真就不往來了?從前我當他們府裡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看着,我怕是讓恩候哄了去,那廝藏的夠深的。再有,賈琮那個小子來日不可限量,蟠兒打馬也趕不上的。便是爲了蟠兒着想,我勸你,到底莫要與他們家分生了纔是。”
偏他進了院門便有人去回薛蟠寶釵,兩人聞報忙往屋裡來,這會子恰到了門口聽見這些話。薛蟠一壁走了進來一壁笑道:“舅舅還憂心這個!他們府裡兩房打了好幾回呢,琮兒與我交情好的緊,姨母與他們老太太的底兒悉數是他端着送給我的。我也瞧着那個賈寶玉是比不上琮兒的。咱們不用管他們二房,只與大房往來便是。”
王子騰瞪他道:“你懂什麼?他們兩房鬥起來是因爲他們老太太偏心太過,恩候分明強過存周許多,她一心想讓存周主持府裡。從前她還年輕、又佔了親孃的名頭,才壓得恩候裝瘋賣傻這麼些年。這兩年她上了年紀壓不住了,恩候自然要起來的。偏賈存周又不是個有本事的。如今老太太的私房也貼給二房了。底子空了,那府裡沒人再攔得住賈恩候。俗話說,打斷骨頭連着筋。過陣子待他們府裡安生了、老太太與二房再也起不來風浪,兩房又會和好的你信不信?”
薛蟠便是一愣。
王子騰又說:“賈琮與你說的那些話,雖是幫了你家,又何嘗不是借你之力抽空他們二房與史太君的私庫?說到底還是爲了他爹在府裡的地位。”
薛寶釵不禁苦笑:“他哪裡像個八歲小兒,我半分看不透的他悉數看透了,竟是白白大了他這幾歲。”
王子騰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纔多大點子?又是個女孩兒,與大事上總會糊塗些。”羞的寶釵趕忙垂下頭去。“況那些話未必是他自己想的,多半有人教他。只是我拿不準誰教的,若說是賈恩候卻又不像。”
薛蟠忙說:“管他是誰教的,橫豎對我好便是好兄弟、當真是好兄弟!”
王子騰點頭道:“這個小子你可與他多往來些,來日必能幫襯你。”因四面看了看,問道,“蝌兒呢?”
寶琴道:“鋪子裡有事出去了。”
王子騰遂說:“榮國府的二老爺來了。原來賈琮那小子又替他們出了個主意,我瞧着倒是不錯。”因將賈政的話說了一回。
聽罷登時薛蟠跳起腳來嚷嚷:“不成!不還完錢不給他們玉。”
王子騰道:“對賈政這樣的,但凡沒人理他他便拿着雞毛當令箭,你若是強了他便弱了,大約他們這回也賴不了的。依我看不如給他們個面子,只當是給琮兒面子罷了。”
薛蟠與薛姨媽聞聽對視了一眼,面上皆有幾分猶豫。
王子騰還待再勸,寶釵卻正色道:“舅舅,不是甥女不看舅舅顏面,委實是他們家那位老太太,甥女兒信不過她。她比姨母還狡黠些,且老道深厚、又是長輩。我們家這兩年生意也尋常了起來,二十七萬實在不少。她若是賴起帳來,我哥哥竟不便將她如何,萬一有個好歹就說不清了。”
薛蟠忙說:“妹妹說的很是!另有她那麼大歲數了,不留神跌了一跤,人死債空卻如何是好。”
王子騰與薛姨媽齊聲喝罵“胡說!”
薛蟠叉着手滿面冤屈道:“我不是咒她!我說的是真的!保不齊有這等事呢?誰能料得到的?”
寶釵竟站了起來,向她母親舅舅道:“哥哥此言雖荒唐,倒也不是全無可能的。如史太君有個三長兩短,依着常理,只怕這些債要分他們大老爺一大半。那位大老爺肯替二房還債纔怪呢!咱們豈不是又落空了?”
王子騰也怔了怔,半晌才說:“你二人的話倒也不無道理。”
寶釵道:“我方纔想了想,有了幾分盤算,說來舅舅母親哥哥聽聽。不如這樣可好?起先姨母借錢之時我們家並不曾說過要利錢的,故此前頭的都不算了。哥哥媽媽回頭將他們家剩下欠的銀子細細核清楚,若有極少的零頭咱們也可大度些替他們去了,橫豎還是親戚不是?餘下的大數目依着尋常錢莊的利錢算,若是每月還錢自然利滾利的。然轉債須得轉給他們家二老爺,或是寶玉也成,老太太必是不行的。那兩位男丁若是不肯,仍留給姨母便罷。簽好了,且他們實實在在的還了半年不拖欠,可以將那玉先還了他們。或是半年內將本金悉數還清,看着親戚的份上我們家便不要利錢了。還錢的日子還玉。若這會子想將那玉取回去卻是不能的,除非他們拿現錢來贖。”
說的薛蟠鼓掌:“很是很是!妹妹說的極是!”
寶釵又說:“他們也不必憂心那玉在我們家裡有損傷。他那玉與我們家而言並不值錢,不過是一件尋常的抵押物罷了,我們要來何用?若能拿了榮國府的信印來換也成。”說的薛蟠王子騰都笑起來,寶釵也笑了。
王子騰點頭道:“罷了,寶丫頭說的在理。”乃向薛蟠道,“你若有你妹子的三分,你老子都要在地下笑醒了。”
說的薛家三口立時紅了眼圈兒。薛蟠愧疚道:“舅舅何苦來又說我。我已知道自己是個沒出息的,日日只往外頭閒逛、竟是沒半點子能爲。且待明年,我必好生往鋪子裡頭學做生意去。”
薛姨媽忙說:“你若是肯好生去學生意,那龍也下蛋了。你只莫要惹禍我便日日燒香拜佛了。”
薛蟠嘿嘿傻笑了兩聲,因嘆道:“琮兒都能替他姐姐弄來那般好衣裳,我卻弄不來。”
寶釵忙說:“那事快別提了!不過是我上了他們家老太太的當罷了,本來不與哥哥相干的。”
王子騰隨口問:“什麼衣裳?”
薛蟠道:“聽聞是俄羅斯國上供的兩種烏雲豹的斗篷,一種拿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喚作鳧靨裘,一種是拿孔雀毛做的叫雀金呢。我尋了兩日,市面上半分尋不着。”
王子騰對什麼衣裳斗篷毫無興趣,全然不知此爲何物,乃道:“不過是兩件衣裳,改明兒我替你們問問。”
寶釵忙道:“如今我們住在舅舅家已是叨擾了,哪裡敢再因這點子小事麻煩舅舅。”
王子騰道:“不過問問罷了,有什麼麻煩的。”因站起來笑道,“賈存周還候着呢,我去同他說去。”
薛蟠諂笑着與他作了一個揖:“多謝舅父大人。”
王子騰遂回到前頭來。賈政在他書房裡頭等得汗都下來了,時而立起時而踱步,脖子扭得有幾分發酸,終是聽見外頭有人喊“老爺回來了”,忙坐回椅子上。耳聽王子騰進了門,趕忙又站起來:“子騰!如何?”
王子騰搖頭道:“他們信不過你家老祖宗。”因將寶釵的話說了一回。
賈政急了:“老太太乃是堂堂一品國公夫人,我與寶玉皆不比得她,我家內人愈發比不得的,怎麼他們竟然不肯信?”
王子騰心中不住的冷笑,面上只說:“如今薛家上下皆不肯換到她名下去,寧可依然在我那妹子名下。”
賈政跌足道:“如何是好!”
王子騰道:“你且放心,他們定能將那玉妥妥貼貼的藏好,斷不會有半分損傷。”
賈政愈發急了:“那玉本是上天賜給寶玉護身、打出孃胎的時候含在他口裡之物,豈能在他們家擱這麼許久!若是少了那玉的護持,寶玉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子騰,煩勞你再與我勸說勸說?”
王子騰道:“過幾日我再試試,只是我瞧着極難。”
賈政忙向他深施一禮:“拜託了。”遂安心的回去了。
王子騰驚詫了看了他背影半日,自言自語道:“他該不會信了吧?”
賈政回到榮國府將此事細細回給賈母,終笑道:“子騰說了,過幾日他再勸勸,想來薛家這會子正在氣頭上,只怕過一陣子氣散了便好了。”
賈母嘆道:“唯願如此。”
賈璉直待府裡諸事平息了纔回來,他回院子之時賈赦喊去守着的人還沒走,見了他都過去喊“二爺”,有個領頭的低聲告訴說,“老爺恐怕二奶奶讓老太太的人強喊走,使我們在此死守着,斷然不許二奶奶出院門。”
賈璉不禁一股子暖意直到心頭,嘆道:“老爺費心了。”
待他回到屋裡,又聽鳳姐平兒笑談哄走鴛鴦之事,也笑了半日,又抱着福兒讓她向鳳姐的肚子喊弟弟,一家子歡歡喜喜。
另一頭,薛蟠隨手將那通靈寶玉交給寶釵道:“這玩意妹妹拿着玩會子,橫豎不弄碎便罷,你往炕上摔着玩吧。”
寶釵抿嘴一笑,乃從荷包裡取出那玉來細瞧,思及早年在榮國府頭回見此物的情景,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來不及摘去的金鎖,百般感慨。
次日一大早,薛家送來了一張單子。原來王夫人在薛家有欠條的欠銀如今還剩下共計二十六萬四千三百兩,薛家看親戚顏面上特免去三百兩,故此便是二十六萬四千兩。那來的小子口齒伶俐的道:“我家大爺說了,還請親家老爺三日之內定下來,貴府是預備半年之內整個兒還,還是分月慢慢還。若是整個兒還,他便不去煩勞帳房先生算利錢了。若是分月慢慢還,今年已是到頭便罷了,打明年一月份起再算利錢吧。親家老爺放心,我們只依着尋常錢莊的利錢算給你們。”
賈政昨晚才睡了一個好覺,又提起心來,忙說:“子騰不曾勸他什麼話麼?”
那小子奇道:“舅老爺麼?他倒是時常來我們家院子聊天兒,只是此事乃是咱們兩家的,並不與他相干。”
賈政急了,忙袖了那單子去見賈母。賈母一瞧便知道王子騰必是指望不上的。半晌,長嘆一聲,喊道:“鴛鴦,將這個拿去給你二太太。”
鴛鴦上前小心翼翼接了單子,急匆匆的送往王夫人處去。
王夫人一心以爲賈母能包攬了餘下的那些銀子去,昨日受驚又有些累,故此也是一夜好眠,這會子還吃茶呢。待見了這單子,大驚:“不是說我哥哥能勸回去麼?”
鴛鴦垂頭道:“聽他們家來人說話的調子,彷彿舅老爺不曾勸動薛家大爺。”
王夫人頓時手足冰涼。
鴛鴦也沒指望她能有回話,行了個禮便去了。
不多時此事便傳到了賈赦耳中,他不禁笑了幾聲,又使人喊龔鯤過來。
龔鯤立時趕了過來,先向賈赦一躬到地道:“恭喜將軍,有正經生意做了。”
賈赦笑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龔鯤道:“三爺屋裡的藍翔都極機靈的。”
賈赦點點頭:“他打小便極有看人的眼力見兒。”又說,“依着老太太與二太太的性子,寶玉那玉在薛家手裡一日,她們便不得安生一日。想來她們私庫裡頭許多壓箱底兒的極好的東西要急着出手了。”
龔鯤嘆道:“打舊年開始換了借貸記賬法,看賬容易了些,故此今年將各色賬冊子早早對完了。本欲自在些過個年,如今又有的忙了。”
賈赦笑道:“先生辛苦,讓你抽頭如何?”
龔鯤也笑道:“不必不必,這本是學生分內之事。還望日後將軍能記得學生這般年年辛勞,若有後來人,須得記得學生。”
賈赦擺手道:“罷了,誰能比的了你,還憂心這個。快些與那幾個丫頭小子商議如何圈東西去。”
龔鯤便明白這便宜生意他是預備留給賈琮的私庫了,忙行了個禮道謝,笑嘻嘻回去了。
另一頭,門房那兒有人進來回給寶玉道:“二爺,有位公子說是二爺的朋友,想請二爺一道出去逛逛。”
寶玉昨日一夜未曾閤眼,滿心想着那二十七萬的銀子從何處還來,這會子正歪在炕上憂心忡忡,聞言只淡淡的問是誰。
那人回到:“是一位霍晟霍公子。”
寶玉立時坐了起來,笑道:“竟是他!快請進來。”便喊麝月來替自己梳頭收拾,又喊茗煙。
一時那門房的又回來道:“霍公子道,他只在門口候着便是。”
寶玉忙催麝月手腳快些,急忙忙換好衣裳趕出去。只見霍晟穿着一身白袍子,手持繮繩扶馬含笑立在府門口,端的英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