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侗領兵回東瀛,臨行前盤算了許多人,實在朱桐的本事擺着那兒,旁人俱壓不住他。遂欲將魯國諸事託給朱桐。朱桐連連擺手:“使不得。晚生初來乍到,擔不得如此重任。當請少將軍掌事爲好。”
劉侗擡目看了看他,思忖道:“他年歲輕了些。”
朱桐道:“晚生年歲也輕。終歸少將軍是將軍嫡長子,名正言順。”
劉侗又想了半日:“也好,橫豎他不管事。”遂當真將魯國事物交予劉戍,並告訴了他朱桐所言,叮囑他聽朱桐柳騫的話。
劉戍最喜歡的便是“嫡長子”三個字,大喜:“父親放心!我知道朱先生柳先生俱有大才。”
劉侗又道:“那個周冀若還沒走,多與他往來。此人見多識廣,怕是自小走過許多地方的。”劉戍連連點頭。
劉戍到後頭將此事告訴了他母親,劉夫人更是大喜:“朱先生柳先生皆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老子手上也不是沒有老成持重之人,他兩個又都年輕。既定了他二人主事,你的地位便是穩了。”劉戍嘿嘿直笑。
劉侗遂辭別家小領兵而去。劉戍頭一回大權在握,興得四處亂轉。周冀瞧着好笑,悄悄向朱桐道:“老貓不在家,耗子上房了。”惹了朱桐一個白眼。
俗話說,無事常思有事。劉戍這個主事人不過是個掛牌的,旁人有事皆去尋朱桐問,縱問到劉戍頭上他也不大懂。逛了幾日沒事可做,他因想起他老子讓他多同周冀往來,周冀此人又有趣,便去尋他說話。周冀也愛胡扯,時常繞着地球跑舌頭,說得劉戍一愣一愣的。
這一日提起江南諸國來,周冀道:“整個南邊,來日最強的那個,六成可能是廬國,還有四成是吳國。”
劉戍笑道:“吳國還罷了,廬國那點子地方,廬王又年幼,算怎麼回事?”
周冀道:“從眼下來看,諸侯割據少說百年。百年間變數大着呢。亂世中什麼最重要?兵。怎麼弄來兵呢?錢。如今已經是火器時代了,單有人是沒用的。有了錢,就能買甲冑買火器、練精兵、漸漸吞併地盤。吳國富庶,吳王有錢,故此,來日能雄霸江南者,吳可得四成機會。”
劉戍問道:“那廬國呢?”
周冀道:“錢是可以靠人來賺的。此人非‘人口’,而是人才。二十年後,最不缺人才的便是廬國了。有了人才,什麼都好辦。”
劉戍奇道:“他們爲何不缺人才?”
周冀擺了擺手指頭道:“因爲,他們的人才淘金盤比別國都大。”遂說起廬王的全民義務教育來,末了嘆道,“俗話說,深山藏猛虎,曠野臥麒麟。尋常百姓人家有許多聰慧孩童,他們都設法挑出來、好生教導。這些人長大後,豈能不感恩廬王?連女孩兒也不放過,建安公主和曾家幾位姑娘主持着廬國的女學堂。你瞧那馬氏就知道女子也有聰慧絕倫的了。她雖不守婦道,替劉將軍出的計謀委實是好謀。廬國之策極有遠見。管他男女,是人才拿來用便是
。女人若有才學可以出家嘛,頂個尼姑道姑的頭銜替主公賣命不挺好的?來日廬國的人才必是天下最多的,且最爲忠心。”
劉戍想了一想,不禁讚道:“誰出的這個主意!難爲他從何處想來。”
周冀道:“聽聞是一位姓範的先生。”頓了頓,他道,“過些日子我還想去廬州考察呢。”
劉戍橫了他一眼:“你是上官麼?還考察。”
周冀伸了個懶腰道:“管他什麼呢。橫豎我去看看他們是如何弄的,弄成了什麼模樣。”
劉戍瞧了他幾眼,問道:“你何時去?”
“再逛幾日就動身。阿黑大約也同我一道去。”
劉戍忙說:“我也去。”
周冀瞥着他道:“你要去也行,別帶太多人,路上不方便不說、到了廬州還惹人的眼。你須扮作尋常商賈紈絝。不然讓人家廬州的知道你是劉侗長子,還不定出什麼亂子。”
劉戍哼道:“這個我知道,還用你說!”
“且!”周冀撇嘴道,“分明不知道!嘴硬什麼嘛。”劉戍錘了他一下。
劉戍聽風就是雨,立時回去告訴他母親、收拾行裝。劉夫人便命他多帶些人,劉戍滿口答應。不過三日功夫,幾個人便動身了。
一路上飛馬疾行,這日進了廬州城,見街面上鬧哄哄的,便打發了個人去問出了何事。不多時那小子回來道:“近些日子廬州出了採花賊,連着害了兩家的姑娘;到了第三家頭上也險些得手,那姑娘掙扎出屋子叫喊起來,賊人便逃了。”
周冀奇道:“採花賊不都是功夫很高的麼?怎麼姑娘一喊他就逃跑了?”
阿黑道:“採花賊也分三六九等。”
周家的那個丫鬟起.點問道:“可知道是哪家的女孩兒遭了難?”
打聽的小子道:“前頭兩個都是尋常人家,第三家彷彿是廬州一個要緊的人家訂了親的媳婦,這會子正鬧退親呢。”
周冀隨口問道:“什麼人家?”
“什麼茶樓的少東家,小鐘將軍。”
周冀脫口而出:“不可能!”
劉戍道:“尋常的緊,怎麼不可能?既是茶樓的少東家,縱然那女子沒遭難,也在採花賊手裡過了一遭。”
周冀道:“我知道這個鍾少東家,極忠實的。”
劉戍莫名道:“這是名聲,與忠實何干。”
周冀道:“如今這年月,女人都是弱者。看一個人怎麼對待弱者,就可以推斷出此人重情還是重利還是重義、要面子還是要裡子。翻回頭來,小鐘是什麼的品行我知道,是個重義、要裡子的,便可以反推出他必不會惡待未婚妻子。這裡頭有誤會。起.點姐姐先去他們茶樓問問,我們找到客棧就過去。”起.點答應一聲,拍馬走了。劉戍側頭看了周冀半日。
衆人遂尋了家客棧、包好一間大院子,周冀便讓劉戍自己呆着。劉戍不肯、想跟去看熱鬧。周冀與阿黑哪裡敢帶着他?用計將他甩下了。這兩位自然便是賈琮和施黎,急匆匆往悅志茶樓而去。
這會子鍾珩還在親衛營未回來,陳瑞錦與鍾威已說了半日的話。鍾威一見賈琮便長吁短嘆:“我家珩兒這是什麼命啊!”
原來鍾威替鍾珩定的那門親女方姓田,老子是個畫匠,女孩兒女工極好、八.九歲上便賣繡活替家中掙錢了;性子柔和,模樣端正,聽聞還燒得一手好菜
。鍾威極滿意,倒是鍾珩自己不甚放在心上,日日操練兵馬、教導小廬王。本來已定好了秋天就成親的,忽然出了這麼一樁事。
田氏平素睡得都沉,偏生那日不知何故心神不定、睡不踏實,不想半夜竟有采花賊摸入她屋裡。她拼盡力氣掙扎逃脫才免了一難,如今日日以淚洗面、跟丟了魂似的。
此事一鬧出來,鍾家門口登時又讓媒人踩塌了一根門檻:都以爲鍾家必定不要這門親了。鍾威十分猶豫,反倒是鍾珩死活不肯退婚;而田家卻非要退不可,說是姑娘沒臉進他們家的門。
賈琮聽聞直皺眉:“鍾大叔,侄兒說句僭越的話。這門親退不得。田家,回頭我與陳四姐去勸勸。你們家決計退不得親。”
鍾威嘆道:“我知道那田氏是無辜遭難,也不想退的。如今是他們家裡要退。”
賈琮搖頭道:“那也不能答應。您若答應退親,連鍾珩帶那姑娘一併毀了。那姑娘本來得了極好的一門親事,只怕這會子嫁衣都做好了。若退了親,日後再嫁不了好人家,一輩子便完了。鍾大哥自己經歷過那般大難,知道讓人毀了清白名聲是個什麼滋味,若退了親便是嫌棄了他自己。他會難受一輩子不說,保不齊還得弄出個心病來。”
鍾威“嘶”的吸了口氣:“我隱約想到了這一節,只沒想這麼清楚。”
賈琮道:“事到如今,將兇手查出來最是要緊。”
鍾威道:“我已命兄弟們查去了,只是前頭那兩家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家。街面上傳言又多又雜,傳過的人家我們去探過,都不是。”
施黎託着腮幫子道:“好生奇怪。市井之中向來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的。這等事雖家家戶戶都想瞞着,哪裡瞞得住?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賈琮想了想道:“還有一件。既然是田家要退親,怎麼我們方纔打探的時候,街面上傳的卻是鍾家要退親?保不齊有人藉機生事。”乃瞥了鍾威一眼,“鍾老大,您老當真是舒坦日子過久了生鏽了?您老是探子啊探子啊探子啊!”
鍾威苦笑道:“我本不是探子,我是打手。”
“你不是還帶着三四個探子麼!”賈琮嘀咕道,“身爲探子居然讓人潑了髒水還沒察覺,您老不覺得愧對探子的祖師爺麼?”鍾威瞪了他一眼。
陳瑞錦道:“眼下須得去安撫那女子心緒。”
賈琮點頭道:“事不遲疑,咱們這就動身。”
施黎道:“我去街市酒館花樓走走。”
鍾威不禁舒開了眉眼:“還是你們幾個機靈。鍾珩跟個呆子似的。”
施黎等人哈哈大笑。賈琮就在這茶樓換了身儒生袍子,與陳瑞錦一道出門。
一時到了田家,遠遠的便見有人指指點點,還有小孩子圍着他們家門口拍手笑罵。賈琮翻身下馬,問道:“你們可唸了小學堂沒有?”
幾個孩子互視了幾眼,都搖頭:“還沒呢。”有一個挺起胸膛道:“我明年就要去的。”
“哦。”賈琮點點頭,“怪道呢,原來是因爲你們年歲還小、還沒念書。倘若你們唸了學堂還做出這等小人行徑,教你們的先生會氣得吐血的。”
孩子們便有幾分慌張,面面相覷。有個膽子大的說:“這個女人本來就是破鞋麼,還不許人說麼?”
賈琮擡手給了他一下子,“咚”的一聲,那孩子頭上便起了包,“哇”的哭了
。賈琮拍手笑道:“快來看!這個人頭上有個包哈哈哈哈好醜哈哈哈哈……”
孩子急了,指着他哭道:“就是他打的!”
賈琮哼道:“是我打的又如何?你頭上本來就有個包、本來就很醜,難道還不許人說麼?”
那孩子愈發哭得大聲。因眼見他也打不過賈琮,哭了會子撒腿就跑。待他跑沒了影子,另一個孩子大聲炫耀道:“他姐姐想嫁給小鐘將軍!”
賈琮點頭:“原來是有利益瓜葛,倒也有情可原。”又問道,“你們家都有姐姐想嫁給小鐘將軍麼?”
孩子們齊齊搖頭:“纔沒有!”
賈琮冷冷的道:“連利益瓜葛都沒有,小小年紀平白無故以欺人爲樂,來日遲早禍害一方。我今天就把你們全都殺了,算是提前爲民除害。”說着伸手去拔劍。孩子們嚇得“嗷嗷”幾聲嘩啦啦全跑了。
陳瑞錦見他玩夠了,伸手輕輕拍門。過了會子,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頭站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鬚髮花白、面容憔悴、眼睛紅腫。
他兩個見了皆心下惻然,賈琮拱手道:“敢問可是田老先生麼?”
老頭點頭:“正是小老兒。”
賈琮道:“晚生有事想向老先生打探,可否允晚生進去說話。”
老頭看他是個讀書人打扮,忙側身讓道:“先生請進。”
進了門,賈琮與陳瑞錦張望一眼,見小院子齊齊整整的,還種了許多花木、都打點得鬱鬱蔥蔥,頓生好感。到了堂屋,田老頭遂取了茶葉出來,喊他老太婆燒水,那裝茶葉的罐子顯見是悅志茶樓的。
賈琮待老人家坐下,看着他懇切道:“田老先生,晚生是悅志茶樓鍾老闆的晚輩,奉鍾大叔之命想與老人家好生談談。我鍾大哥是當真想結這門親事的,不知田家可有什麼難言之隱沒有。若只是因爲什麼名聲上的破事,晚生保證能抹的平平的。”
田老頭一愣,連連擺手:“那事就不要提了。”
賈琮笑指着茶葉罐子道:“老先生定然沒有生鍾家的氣。若當真生氣了,這個罐子指定會砸碎。您老就說實話吧,是不是有人威脅你們家、逼着你們退親?”
田老頭才聽他說起茶葉罐子老臉還紅了一紅,到後來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是我們自家想退親的。”乃嘆道,“我家這閨女打小懂事,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哪裡還有臉嫁過去。”說着眼淚便垂了下來。
賈琮奇道:“怎麼晚生聽不懂老先生的話呢?令愛做錯什麼了麼?怎麼就沒臉了?”
田老頭愈發哽咽:“她都讓那個淫賊抱過了……”
賈琮道:“她是故意的?”
田老頭拍案吼道:“自然不是!”
“卻又來!”賈琮兩手一攤,“她既不是故意的,您老也說了那是賊人,她便是無辜的嘛。既是無辜的,怎麼就沒臉了?俗話說,面子是人家給的,臉是自己丟的。我就奇怪了,真正的淫.婦沒一個覺得自己沒臉的,怎麼好端端的良家女子平白遭難,竟會覺得自己沒臉?”
田老頭噎了,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偏說不出來,老半天才指着門口說:“外頭那些人……”
賈琮撇嘴道:“方纔在外頭罵人的小孩子,他自己家裡有姐姐想嫁給鍾珩。您老要是退親,就成全他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