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若熙的眸子安靜地眨了一下,長長的睫毛隨着眼皮的眨動而輕輕抖抖,樊謙澄凝視着此刻的她,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努力了四年,創造一個自己的王國,耐心地等着她回來,見證他的輝煌,他要她成爲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一等四年,她回來了,卻傷痕累累。
中午的茶水間,空調開得足,空氣裡面的水分子大都被抽乾,整個室內乾燥而憋悶。
樊謙澄從來都沒想過,四年後的相遇,會是這般無奈。他緩緩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撫擦着她臉上細膩的皮膚,她已經不會哭了,她的眼睛裡有着他從來都沒見過的冷靜,他知道,這是過分傷痛所殘留下來的悲哀,曾經的她,沒那麼堅強,在他面前,她會哭着撒嬌扯着他的手就爲了要他多陪她一分鐘,而現時坐在他面前的她,已經學會隱藏起所有,在她臉上,看到的只有一抹淡然,而不是哀愁。
顏若熙不想再解釋什麼,四年前的狀況,她無能爲力,她讓他等她,不守諾言的人卻是她,他埋怨,也是應該的。
回想起四年前那個慌亂的夜晚,她這輩子也忘不掉,那份急切歸家的心情,到現在想起她還會顫抖,她還清楚記得,她接到鄭阿姨的電話時整個大腦幾乎空白,她很隨便拿了兩件衣服塞在揹包就直奔火車站,東找西問才弄到一張回程的站票,心裡那一個亂,六神無主,張芝蘭的話語還時不時在耳邊響起,在臨行前她撥了個電話給樊謙澄,那時候的她根本就靜不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拿着電話,腦裡又想起張芝蘭說的那些話語,她認識他八個月,她從來不知道他原來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她就知道自己的一顆心栓在他那裡,她憋了半天,才說:“等我,等我回來。”握着電話的手一直抖一直抖,她似乎聽見他在電話那頭問了些什麼,可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急得眼淚刷刷地往下流,直到最後,她聽見他說:“我等你。”然後,她掛上電話,走進站臺,上了歸程的火車。
那個夜晚,她一夜未眠,東站站西靠靠的,在擁擠的車廂裡來來回回地被人擠過來推過去,火車裡很吵雜,呼啦呼啦的什麼聲音都有,她一個人靠在一角,站到腳腫,腫到酸,她也不坐,就那樣麻木地站,直到火車報站,她木然地隨着人羣下了火車,又輾轉換乘汽車纔回到家,然而,等待她的,是一扇緊閉的家門。
那個清晨,她使勁地拍着家門,使勁地喊着爸媽,卻沒人應答,鄰居鄭阿姨聽聞她的叫喊聲匆匆走出家門,上前摟住她:“孩子……”
“鄭阿姨……我媽呢?”顏若熙睜着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鄭阿姨。
“可憐的孩子……”鄭阿姨摟住她,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
顏若熙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想起了一個特別錐心的字眼,癌症。
“你媽她……在醫院……你爸……被逮捕了……”
鄭阿姨將她摟得很緊很緊,顏若熙失神地睜大眼,腦袋輕輕晃着,鄭阿姨是她們家十多年的老鄰居,也就是陸裴的母親,她還有個女兒,小時候因病而離開人世,這些年鄭阿姨一直把她當自己女兒那樣疼着,她聽着鄭阿姨傷心的哭聲,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真得她無法相信。
顏若熙執住樊謙澄撫在她臉上的手,眼睛擡起,“你是華坤的總裁,我這樣的背景,對你會有影響的,如果……”她這樣的身世,揹着殺人犯父親的枷鎖,到哪裡都會被人垂棄,她怎會不知人言可畏?她就是這麼走過來的,頂着各樣難聽嘲笑諷刺的話語,咬住牙默默忍受住,那樣的日子,過得無比寒心。
“沒有如果。”樊謙澄止住她要說的話,“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
顏若熙諷刺地揚揚嘴角,“那是你以爲。”
她再清楚不過,什麼叫人情冷暖。
母親真的如張芝蘭所說的,患了癌症,發現的時候是一個月前,晚期。
顏若熙在陸裴的陪同下去到了醫院,那個時候的母親已經昏迷。
整整一個月,她父親半個字都沒告訴她,她還與樊謙澄開心地戀愛,也不曾發現父親在電話裡疲憊沙啞的聲音。
她站在母親的旁邊,看着昏迷的母親默默落淚。
本來她的家就不富裕,這麼多年,好在父親母親都很堅強,身體也很好,很少病痛,他們辛苦把她拉扯大,供她讀書上學,眼看着她考上了P大去了F市,再過幾年就畢業,畢業後工作了他們的負擔也就會減輕,可爲什麼母親就這麼病了,還是癌症,她咬着脣,哭得無聲。
那些日子,陸裴怕她想不開,從小到大,他看着她長大,這樣一個善良的孩子,老天太殘忍了,他默默地陪在她身邊,只因一份濃於水的惦掛。
陸裴告訴她,在她母親得病這一個多月,他父親爲了幫她母親治病,前前後後從親戚那裡借了很多錢,即使如此也不夠付清住院醫療費,就在她回來的前幾天,她父親做了這輩子最瘋狂的事。
窮途末路,顏若熙爲父親的無奈感到悲哀,父親是那樣愛着母親,那樣寵着她們母女,父親一定是走投無路才做了這樣錯誤的選擇,她不怨父親,真的。
顏若熙流着淚,她現在除了默默地守着昏迷的母親,她什麼也做不了,她甚至見不了父親一面。就因爲貧窮,所以她父親才瘋狂地犯罪?這讓她想起張芝蘭將支票扔在她臉上的那一刻,無盡的恥辱,可沒有錢,她只能看着母親離開,看着父親爲了錢犯罪。
她的父親,爲了錢去搶劫,在搶劫的過程中,由於與對方起爭執,手上的刀過失刺進了店主四歲的女兒的胸膛,店主的女兒當場死亡。
母親直到最後都沒有等到父親,她天天看着她昏睡,醒的時間很短,每次醒來都會問父親去哪裡了?她哭,她答不出來,握着母親的手,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一年,顏若熙的世界,一片灰白。
她的母親在她回去後的第二個星期就與世長辭,她拿着自己從小存在零錢罐裡的錢幣爲母親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她的父親還在監獄裡,等待審判,她最想不到的事,她母親火化的當天,所有父親借了錢的親戚都來找她要債。
她母親的葬禮,她一滴淚都沒落,因爲那些眼淚,在母親昏迷的時候已經流乾。她看着一個又一個走向她的親戚們,他們奚落她,諷刺她,嘲笑她,責罵她,他們沒有一句同情沒有一句安慰的話,有的只是蔑視,甚至罵她活該,罵她的父親,她默默承受着,聽着,而她,一點也不恨她的父親。
而她的父親,等來的也是同樣的死訊。
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流着淚對她說:“熙熙,你要堅強。”
她沒哭,她不想讓父親見到她落淚的樣子,她努力地讓自己記得父親的樣子,記得父親的話語,父親執行死刑的那天,她病倒在家中。
足足一個星期,她起不了牀。
幸好,還有陸裴,還有鄭阿姨。
父親的後事,是鄭阿姨幫忙料理的,同樣的,親戚們一個又一個來責罵她一番,她也同樣的不哭不鬧。她跪在父親的靈前,默默記下每一位找上門來的親戚,她翻着父親的借據條,一張一張地收好,她告訴他們,所有的債,她一個人還,一分也不會欠。
南方的天空,總是晴朗蔚藍,總是萬里無雲,總有刺眼的陽光,顏若熙記得很清楚,那個城市,在她的心裡萌了根,如此如此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