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常在今日句句都衝着陳文心來,再眼拙的人也看出來了其中端倪。
新寵打壓舊寵,來穩固自己的地位,這真是宮中再常見不過的戲碼了。
勤嬪的性子是宮中諸人皆知的,她待人友善,但不喜在人羣中擁擠熱鬧。
況且她只站在離衆人一步遠的外側罷了,硬給她安一個覺得皇上字寫得不好的罪名,也太勉強了。
玉常在的位分比她低上許多,明知對方有意挑釁,她真的很想不回答她的話。
回答她,是在跌自己的份。
不回答?
皇上和嬪妃們都看着呢,爲了一時意氣給人留下話柄,那纔不值。
她淡淡道:“本宮曾在乾清宮隨皇上學習過書法,對於皇上的字看得比諸位多些。所以退後一些,把位置讓給各位看。”
她至今還擁有隨時出入乾清宮的權力,皇上並沒有取消她這個特權。
只是她不願意去罷了。
衆人聽罷深以爲然,勤嬪和四阿哥同在乾清宮習字之事衆人皆知,當初還鬧出過一次小小的立儲風波。
德嬪便道:“玉常在是新進宮的,不知道這事也是尋常。”
玉常在面色淡淡的,似乎有些尷尬。
“是嘛,我的確並不知此事。”
這就是她身邊用蒙古宮女的壞處,她對於宮中許多消息是不靈通的。
自己的宮女也是新來的,她們漢話都不怎麼通。
不能像旁人的宮女一樣,給主子傳遞這宮裡的小道消息。
陳文心面目冷然,朝向前方,眸子卻避開衆人,落在那個壽字上。
這個字,寫的真醜。
不是醜在形體,而是醜在內勁。
皇上自己心裡一定很不滿意,只是當着衆人的面不好承認,承認他方纔心不在焉。
所以嬪妃們誇讚他的字,並不會讓他覺得高興,反而是一股子悶氣。
若換了平時,她會直言,皇上這字的確不怎麼樣。
今時今日她若直言,皇上恐怕不會認爲她是率直,只會認爲她忤逆。
罷了,她只求不惹事而已。
沒想到玉常在還是不依不饒,“我瞧勤嬪娘娘似乎面有不豫之色,還以爲娘娘是不忿於見着皇上寵愛他人呢。”
這話說的太過露骨,惠妃都不禁皺了眉頭。
皇上從始至終沒有阻止過玉常在的話,玉常在位分低微,若不是有皇上的示意,哪敢這樣處處針對勤嬪?
看來勤嬪不單純是失寵啊,這其中真的有內情……
陳文心擡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玉常在擡起下巴,挽着皇上的手臂,那副驕傲的模樣絲毫不見從前的卑微。
她很聰明,在她得寵之前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她有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惡劣。
新歡舊愛,當着皇上的面,互不相讓。
兩人這一對視,火花四濺。
玉常在一次次地挑釁,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本宮向來這般神色,玉常在大約不懂宮中規矩?本宮身爲嬪位是不必對常在笑顏相待的。”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卻是事實。
自來只有下者媚笑侍上,玉常在有什麼資格要陳文心笑着面對她?
玉常在委屈地一拉皇上的胳膊,“臣妾是位分低微,還不是覺着勤嬪娘娘對皇上也沒個笑臉,未免不敬麼?”
陳文心看着皇上,他聽了玉常在這話,眉頭一簇,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胳膊從玉常在懷裡拿出。
倘若皇上還顧念半點和她往日的情分,就不會任由玉常在這樣次次挑釁她。
誰是誰非,這殿中諸人都看得清楚,皇上會看不清嗎?
她就要看看,皇上還是要略過此事不提,成全彼此的體面。
還是……
執意是非不分,偏幫玉常在。
皇上擡頭看她。
玉常在一次次挑釁,終於讓她脫下了淡然的面具。
她一向不是心思深沉的人,有什麼就說什麼。能忍得住一次兩次已屬不易,哪裡忍得了三次四次?
沉默片刻,皇上終於開了口。
“勤嬪,你是對朕心有不滿,所以不笑嗎?”
這是皇上第一次稱呼她爲勤嬪,第一次用這麼陌生的口氣。
因爲他寵愛玉常在,所以縱容玉常在對她的挑釁。
爲了給玉常在樹立威信,所以拿她來開刀麼?
她竟然淪落爲,給別的嬪妃鋪路的墊腳石了。
那日在宿遷縣城,她曾對在城門被丈夫拋棄的歐陽氏說過,“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如今又印證在她和皇上之間了。
就爲了一個區區嚮明,皇上可以待她絕情若斯。
那隻能說明這情,一開始就沒有多少。
她悽慘地啓脣一笑,貝齒輕啓,“怎會呢?臣妾見着皇上,自然會笑的。”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一雙眸子裡含着淚水,還執意笑着。
這一瞬間,皇上後悔萬分。
他忽然很想告訴她,這一切其實都不是真的,他並非……
“主子!”
她慘笑着,而後捂緊了心口,徑直向後倒下。
白露跟在身後,嚇得面無血色,趕上前要扶着她。
她晚了一步——
皇上早已大步上前,抱住了陳文心的身子,沒有使她跌落在地。
“念念,念念!”
她倒在皇上懷裡,面上慘笑僵硬,流下了一滴清淺的淚水。
衆人還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皇上已抱着她大喊道:“來人,宣太醫!宣呂宗來!”
呂宗是太醫院左院判,皇上一向顯他貌醜,偏又愛用他。
蓋因這位呂太醫醫術高超,皇上一邊嫌棄,一邊愛才。
南巡之時皇上唯一帶的太醫就是他。
看皇上這麼緊張的樣子,又點名要呂宗前來,實在不像是對勤嬪已經失去寵愛的樣子啊……
這裡頭果然有事!
多少雙八卦的眼睛在交互傳遞信號,一副後宮三大謎團就要解開其中之一,甚至之二的表情。
玉常在沒想到陳文心會直接氣到暈倒,這樣來勾引皇上的憐憫之心。
皇上就真的掌不住了,一見着她身子搖晃便衝上去。
她想讓陳文心對皇上徹底失去希望,想讓皇上對陳文心漸漸失去耐心。
她會鍥而不捨地抓住皇上這根救命稻草,讓他慢慢地,再也想不起別個任何女子。
可她現在最煩惱的是,皇上日日夜夜要她陪在身側,卻沒有碰過她。
似乎國事繁忙,使得皇上一直在看摺子,見大臣。每次她被召到乾清宮去,最多就陪皇上用用御膳。
要說皇上不喜歡她,那爲什麼天天帶着她,還給她那麼多賞賜?
要說皇上喜歡她,爲何這大半個月皇上都沒有碰過她?
她自己也摸不透,偶爾懷疑,皇上難道某方面有問題?
那這五個阿哥都是怎麼生出來的?
她有心要引誘皇上,可每一次都會被打斷。
有時是皇上有什麼軍機大事,有時是李德全等人無意闖入。
時間久了,玉常在越發肯定。
皇上,一定有某方面的問題。
所以說,後宮的嬪妃都很少得到皇上寵幸,一個個跟守寡似的。
只有勤嬪據說是很得寵幸的,她怎麼會受寵了一年,肚子毫無動靜?
這些問題在她腦子裡重複地轉着,不管怎麼樣,只要她始終在皇上身邊,旁人哪裡知道皇上有沒有臨幸她?
她照樣是風光無限的後宮新寵。
現在皇上親自抱着陳文心回翊坤宮,那方纔撤了她隨時取用冰山的特權,又是什麼意思?
玉常在一向思維敏捷,現在也有些難以理解皇上的心思了。
她連忙跟上皇上的腳步,捍衛着自己作爲皇上身邊人的地位。
好在翊坤宮離長春宮近,這兩座宮殿和承乾宮一樣,都是最鄰近皇上乾清宮的大宮。
當皇上抱着昏迷的陳文心走進翊坤宮,身旁身後還跟着合宮嬪妃之時,翊坤宮的衆人都驚呆了。
沒想到皇上一個月沒邁進翊坤宮的門,這次進翊坤宮,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
“小桌子,快備茶水冰山屏風,主子昏倒了!”
白露忙吩咐傻了眼的小桌子,自己則緊跟着皇上。
那個玉常在還跟在皇上身邊,她可不能放鬆一眼,省得玉常在給自家主子使什麼手腳。
皇上把陳文心抱進了內室,除了玉常在以外,衆位嬪妃都留在正殿。
翊坤宮的宮人井井有條,一面佈置好陳文心的內室好讓太醫來診治,一面給皇上和衆位嬪妃都上了茶水。
他們都看見了自家主子是昏迷着被皇上抱進來的,皇上一臉擔憂,這事就不怕了。
主子能重得聖心,還有什麼病會治不好?
呂宗匆匆趕來,被李德全攔下,說皇上在裡頭。
是了,他一路趕過來面上都是汗,便在殿外用帕子揩着汗。
面聖時身上不能有明顯穢物,那是御前失儀。
“還擦什麼擦,快點進來!”
皇上一眼就看見呂宗在殿外,他心裡都急死了,呂宗還有心情擦汗?
呂宗嚇得趕緊把帕子收到袖中,快步趕進內室。
皇上不耐煩道:“快進去瞧瞧勤嬪怎麼樣了!”
皇上想跟着他進去,又怕呂宗因爲自己在而定不下心,無法好好診脈。
玉常在給皇上擦着汗道:“皇上消消火,不急的。”
皇上一把拂下她的手,“你快到外頭去,叫他們把冰山送進來。”
這汗水擦都擦不完,只能用冰山降降溫。
玉常在一時有些詫異,皇上剛纔一把拂下她的手的模樣,彷彿對她毫無情意。
大約是她想太多了吧。
皇上不是對她無情,而是這時對勤嬪又有了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