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趙鐸澤跪爬兩步扶住搖搖欲墜,咳嗽個不停的皇帝,“您歇一會,慢慢說。”
“您喝點茶水。”
“不用。”
皇帝把趙鐸澤的胳膊推開一些,沙啞的說道:“阿澤說得事,朕知道了,朕方纔說得話,你也要放在心中。”
“遵旨。”
趙鐸澤磕頭後,悄悄退了出去。
皇帝靠在軟墊上,緩緩合上眼睛,小弟,阿澤同你也有不相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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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鐸澤出了皇宮,對皇帝的話,他不敢全信,也不能不信,慶幸的摸了摸臉頰,虧着他長得同祖父相像,要不一準會被皇上放棄,不過在皇上以爲他是楊帥外孫時,對他可是很‘嬌寵’的。
不管皇帝對秦王府抱有怎樣的念頭,如果皇上想要抹殺秦王府,分分秒秒就能做到。
太后娘娘的迴護,只是皇帝給太后娘娘的面子罷了。
趙鐸澤翻身上馬,既然皇上說把事情交給他處理,趙鐸澤便不敢再多說話。
神機營是穩定不了京城的,皇上手中還是後招。
皇帝不可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坐在皇位上這麼多年的皇帝,他說得話,只能聽聽。
不過,趙鐸澤信了祖父並非皇上有意害死的,從方纔的氣氛中,趙鐸澤能感覺出一二。
趙鐸澤縱馬疾行,路過燕親王府門前時,恰好見到燕親王府的角門打開了,一個僕從打扮的人走出來,“秦王世子殿下。”
“你是?”趙鐸澤勒住了獎繮繩,對燕親王,他有同情,亦有幾分的小心。
以前皇長子可是不弱於太子殿下,如今燕親王因爲連喪兩子閉門不出,可誰也不能忽視燕親王。
“王爺最近身體可好?”
“真是巧了,王爺方纔還唸叨世子殿下呢”
僕從臉上掛着慶幸的表情,拱手道:“世子殿下若是不忙的話,還請隨在下入府。”
趙鐸澤想了想,旁人把燕親王看作了秋後的螞蚱,認爲燕親王時日不多,他無法拒絕燕親王的召見。
當時長街血案,趙鐸澤記憶猶新,也就是從長街血案開始,趙鐸澤比以前明白事理,比以前更有野心。
“好,正好本世子也想見見燕親王。”
在京城趙鐸澤頗爲受各方面側目,只要他此時邁進燕親王府的門,外面很多人都會知道此事,會關注此事,燕親王被皇上放棄了,但他做了四十幾年的皇長子,同幾位皇子都結下了不小的仇怨,靠近燕親王對趙鐸澤來說是弊大於利的。
人不能光爲了好處活着。
趙鐸澤下馬隨着燕親王的僕從走進親王府的門,此時不見燕親王,他會後悔的。
倒不是趙鐸澤想從燕親王身上得到好處,而是他不知爲何總是難以忘記燕親王抱着滿身是血的兒子痛哭的畫面……燕親王說過,後悔了,如果早知曉同太子爭位會落得喪子無人送終的結果,他寧可學趙王,只做個太平王爺。
趙王可以做太平王爺。
燕親王卻不行,除了他是長子外,他的母親亦是追封的皇后。
皇子中,只有他最有資格同太子叫板。
可惜,他失敗了。
書房中,坐着一位身穿土黃布褂,頭髮花白的人。
“燕親王?”趙鐸澤仔細的辨認了一番,不敢置信的問道:“是您?”
頭髮花白的老者苦笑,“阿澤,我們又見面了,不敢相信你看到的?”
“王爺,您是不是病了?爲何不找太醫?”
“我染得是心病,誰也救不了我,我的兒子在陰間等得太久了。”
“王爺……”
“你別怕,本王沒瘋,本王腦子清醒得很。”
燕親王臉上帶着病態的緋紅,枯井般的眸子突然爆發出一抹極致的鋒利,“你能隨着他來看本王,本王很高興。如果你不來,本王……本王也不會對你怎樣,不過,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從書桌上放着的一疊書冊中,燕親王隨手抽出一本,揚起手臂扔給了趙鐸澤,“接着。”
趙鐸澤接住了書卷,快速瞄了一眼封面,翻開書頁看了幾眼,“這……”
“你想不到吧。”
“王爺怎麼可能說動他們?”
“這世上只有想或者不想。”
燕親王冷笑道:“沒有什麼不可能。”
趙鐸澤握緊了賬本,問道:“燕親王爲何要給我看?您就不怕我這本賬冊交給皇上?實話同您說,我剛從皇宮出來。”
“父皇對你說了什麼?他是不是說只想求個善終?是不是說,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看皇子同室操戈,都是我們不能體會父皇的心思,纔會讓他老人家晚景淒涼?讓他擔心自己不能善終?”
“你信嗎?趙鐸澤?”
“……”
“你也不信他,對了,對了,這就對了,千萬別相信他。”燕親王無盡的悔恨,“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信了他,信他對我,同對太子一樣好,相信他對我母妃有愧疚,結果呢?我兩個兒子死得那麼慘,他只同我說了一句,爲什麼要爭?”
燕親王手掌拍着書桌,雙目赤紅的嘶吼,“我爲何要爭,他不知道麼?如果他早早的封諸子爲王,我的兄弟們會安分很多。”
“你問我爲什麼要設這個局,爲什麼要鼓動徐廣利的餘黨瘋狂的倒買石料,讓江南變成一片汪洋,哈哈,我可以告訴你,因爲我不甘心,我要爲子報仇,也因爲……因爲我要讓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明白,不是他不讓我玩,我就玩不下去,他想讓皇子們收手,晚了,太晚了。”
“我活不了多久,可能我會走在父皇之前,但是我縱使死也要讓父皇體會到親手滅殺親子的痛苦!讓他明白什麼是喪子之痛,什麼叫無人可承帝業。他不是最在意江山社稷麼?不是爲了大明朝什麼都可以犧牲嗎?”
“當他手中的帝位無人可傳之時,不知他會不會記起我們是他的兒子。”
趙鐸澤眼看着燕親王發瘋,發狂,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你倒是個聰明的,把事情告訴給父皇。”燕親王平復了好一會,沙啞的說道:“不過你以爲父皇能控制住局面就大錯特錯了,這樁事兒會牽連很多人,你救不下百姓。”
“王爺……”
“阿澤,你不該存婦人之仁,我以爲你經歷過這麼多,會明白,沒想到你還是相信以德服人。相信民心。如果民心有用的話,楊帥就不會被父皇千刀萬剮了!大明朝的百姓受過楊帥恩澤的人還少?最後……哪怕是戍邊的百姓在楊帥千刀萬剮時可爲他說了一句話?”
“楊帥死後,父皇爲楊家平反,百姓們這才冒出來祭奠楊帥,這些有用麼?如果不是爲了大明朝,楊帥也不會發狠得罪了父皇。他眼裡沒有父皇,只有大明江山,有這麼個心裡眼裡只以民心,社稷爲重的臣子,父皇無法放心,誰做皇帝都無法安心。”
趙鐸澤感覺到燕親王大有深意的目光,聽清楚他這番話後問道:“王爺知曉什麼?”
“我知道很多。”燕親王抿了抿花白的鬢角,“比你想得還要多。”
趙鐸澤心底泛起苦澀,還以爲很機密的事情,沒想到知道秘密的人還很多,“我以爲能隱瞞得住。”
“你要知道,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秘密是不可能隱藏得住的,況且在皇家……我無法確定還有誰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父皇對你越是不同,越是信任,你身份的秘密就越快大白於天下。分別只是在於,誰來捅破這個秘密。”
“燕親王以爲誰會捅破這個秘密?楊門太君?秦王妃?我父王?還是我的祖母?”
“我很失望。”
燕親王泛紅的眸子恢復了古井無波,“你讓本王很失望,不過,也難怪,你一直在秦王府長大,性情偏激固執,有時又很衝動,你能有今日已經不容易了。如果你不想讓旁人再擺佈你的命運,能掌握擁有天下的力量,你現在還不夠,遠遠不夠。”
趙鐸澤才二十歲,秦王府的成長環境遠不如皇宮險惡。
秦王和秦王妃,以及楊門太君雖然都在算計趙鐸澤,可他們的算計在燕親王看來實在是不夠看。
秦王已經被老秦王的暴斃,皇帝的冷淡,以及楊家的事情嚇得不敢動彈了,本身能力才幹就不足,又經歷了接二連三的波折,他行事越發謹小慎微。
從秦王主動放棄老秦王在軍方打下的基礎,親近文臣,燕親王就明白,秦王已經成了庸庸碌碌的之人,縱使保住王位,想要維持秦王府的風光,秦王做不到。
楊門太君女流之輩,當年楊帥寧可親自教養兒女,也不把兒女交給她養,便知楊帥信不過她。
楊帥死後,她守寡多年,性情越來越古怪,腦子越來越僵化,在換子這件事上,楊妃雖然不厚道,但安排下足夠的後手,可惜,都被楊門太君自毀長城,她甚至自作聰明的在楊家平反時,沒有讓換子的事情大白天下。
楊門太君愚蠢透頂,她把旁人都當作了傻瓜看待。
在楊家平反時,正是百姓最懷念楊帥,感激楊帥的時候,皇上就算再痛恨楊帥,該做的姿態也要做出來,換子的事情很容易得到皇上的諒解,起碼不會有人用混淆嫡庶血統來非議楊妃的所作所爲。
可她偏偏不說,以爲趙鐸溢會得到更好的照顧,豈不知秦王妃是好糊弄的?
至於一向很有名望的秦王妃……內宅一女子,眼界不夠。
還有秦王太妃,她比上面的女子還不如,一心想着享樂,從來都是怕麻煩的主兒。
尋常時還能玩玩平衡,關鍵時候,她會躲起來,把麻煩危險的事情都推給旁人。
燕親王道:“你想要的東西,以你現在的實力遠遠達不到。”
“王爺您今日叫我就是說這些?”趙鐸澤也曉得自己的劣勢,不過他才二十歲,起碼還有兩個二十年可過,他並不沮喪,揚起下顎道:“我到王爺的歲數,絕不會如同王爺您。”
“你嘲笑我?”燕親王怒道:“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
“魚死網破而已,王爺,您做了這番大事,只怕是不想再活了罷。”趙鐸澤朗聲道:“我以爲做了大事還能活得更好,纔是最可取的,我是不是讓您失望,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趙鐸澤拱手道:“我來見您,只是因爲我同情王爺喪子之痛。”
把賬本放回書桌上,趙鐸澤轉身向外走,“今日的事情,我不會同任何人說,還請王爺小心爲上,民心雖然不一定能決定誰掌天下,但能坐穩天下的人絕不會沒有民心。這也是皇上最後會爲楊帥翻案的原因所在,王爺,告辭啦。”
燕親王以爲他自己是誰?趙鐸澤稀罕他是不是失望?
雖然燕親王看起來有兩把刷子,可燕親王同他自己有關係麼?
燕親王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阿澤,本王連你都算計了。”
如果不是算計趙鐸澤,燕親王不會讓人把他叫來,本來燕親王想壓一壓趙鐸澤的,讓他對自己心存敬畏,讓他聽自己的安排,燕親王忘記了一點,經歷過換子之痛的趙鐸澤不會再讓任何人擺佈自己的命運。
他不會聽任何的人建議。
起碼他不會認同燕親王的‘建議’和‘命令’
“咳咳咳,咳咳咳咳。”
燕親王的手抓着胸前,胸口很悶且刺痛,每咳嗽一聲都像是撕扯着肺葉一般,帕子擋住了嘴脣,燕親王感覺帕子一熱,拿開一看,雪白的帕子中間綻放出一朵朵血花。
咳出了血,他胸口反倒輕鬆了不少。
“活不了多久了,父皇,兒臣只怕會先幫您去探探陰間路……”
燕親王沙啞的說道:“別急,別急,乖兒子再給爲父幾日功夫,等拽下太子……爲父會下去陪你們的。”
如同他同趙鐸澤說過的,不拽着太子一起死,他不甘心!
不讓皇帝誅殺皇子,他更不甘心。
左右他都是要死的人了,多拽幾個陪葬,他的死纔有價值,他纔可以給慘死的兒子們一個交代。
燕親王把壓在書桌下最後的摺子拿出來,攤開來仔細的看了幾眼,上面寫着過繼子嗣延續後代香火……他看好的人,對他無心,“人家看不上燕親王的爵位。”
誰來捅破換子的秘密?
爲什麼不能是趙鐸澤?
只要他當庭把秘密一說且主動放棄世子的位置,名聲,地位,好處全到手了。
燕親王揉了揉額頭,把這份摺子扔進火盆裡,啪得一聲點燃火摺子,並把火摺子扔進火盆中,寫滿了字跡的奏摺頃刻間燃燒起來,竄起的火苗映紅了燕親王的臉龐。
“本王倒是想看看,你將來要走得路。”
摺子化爲了灰燼,燕親王的身體向靠去,蜷縮着身軀,書房裡慢慢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習慣孤獨的燕親王早已經習慣了。
今日他說了很多的話,嗓子微微刺痛,他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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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聽說了秦王府門前熱鬧的楊門太君嘴角露出笑容,眸子閃爍着嘲弄,敢算計楊家的外孫,我讓你知道知道厲害,這次是髒病,下一次的病情會讓秦王妃更擡不起頭。
不管這次秦王府怎麼處置,秦王妃會治病的事情一準傳遍京城,升斗小民請不動秦王妃,別人呢?其他同秦王交情莫逆的貴胄呢?
誰都怕死的,誰都想爭取一線生機。
楊門太君相信秦王妃會越來越忙,越來越難以推卻旁人的邀請。
“太君,太君。”
忠伯跑了進來,大驚失色的說道:“在秦王府門前鬧事的人都被世子妃命人送去了京兆府尹。”
“哦?”楊門太君不慌不忙的問道:“就沒有人喊冤而死?秦王是不是太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世子妃讓人捎了一句話過來。”
“什麼話?說來聽聽。”
“就是您方纔說得那句,別太不把人命當回事……會有報應的。”
“混賬!下賤秧子!”
楊門太君砸了茶盞,“誰給她的膽子?她仗了誰的勢?以爲憑着趙鐸澤那個賤婢養的庶孽就敢同我作對?別以爲她爹還能再胡鬧下去,夫君的英靈由不得他們玷污。”
“世子妃以污衊太子的罪名把鬧事的人送去了京兆府尹衙門,老奴聽說……聽說京兆府尹很快會定案,畢竟涉及到太子殿下,想來宮裡也很快會有旨意下達的。”
“……”
楊門太君臉色一變,“太子殿下?怎麼會涉及了太子殿下?”
“您忘了,秦王妃就是給太子殿下治病的。”忠伯無限忠誠於楊家,對楊門太君言聽計從。
開始楊門太君定下潑髒水的計策時,忠伯略覺得不妥,但在楊家廝磨了太久,年歲也大了,腦筋轉悠得慢,有些事想得不深,只覺得該給秦王妃一個教訓,他一直沒想到姜璐瑤會把這件事扣到太子殿□上去。
她怎麼敢想禍水東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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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敢打着太子殿下的名頭?
楊門太君臉色灰白,“死了得人也是白死了?”
“有太子殿下在前,又有很多百姓爲秦王世子妃作證,自盡的人……不僅白死了,聽說還要誅連三族。太君您得想想辦法,雖然咱們買通了一些人,可萬一走漏了口風……”
“不會,楊家的忠烈賢名在外,誰敢來尋楊家的不是?萬一有人污衊楊家,我自然會捧着老爺的靈位上金殿喊冤,沒有誰敢輕易的侮辱我們這羣未亡人。”
太君爲楊帥守寡多年,早就名聲在外,她一旦喊起冤屈,也夠皇上頭疼的。
她不相信京兆府尹敢找上楊家,不過她也知道,以後這等手段不能再用。
“沒想到那個孽種竟然娶了一個厲害的妻子……”楊門太君眼裡閃過激憤之色,“我小看了姜氏。”
在一旁默默站立的大舅母低垂下腦袋,如果當初按照小姑子的想法在楊家平反後讓他們兩個各歸各位,是不是趙鐸溢就可以名正嚴順的孝順她們?和她們親近?
趙鐸溢也就有資格娶永寧侯世子的愛女。
大舅母始終認爲姜氏非一般的尋常婦人可比。
在太妃盛怒之下,她不敢多言,秦王妃給趙鐸溢尋的妻子,也是庶女……小姑子和公公知曉溢兒將要迎娶興榮侯家的庶女指不定會怎麼傷心呢。
此時,她們楊家沒有立場爲趙鐸溢做主。
“婆母,不如趁此機會把換子的真相說出來吧。”
大舅母突然跪在太君面前,“這事越隱瞞下去,越不好開口。”
“不行,溢兒還沒立下功勞,萬一皇上……皇上動怒,誰能承得起?”
“我曉得您的心思,溢兒一直在王府讀書,他哪有機會立下功勞?婆母,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一旦阿澤功成名就,縱使揭穿真相,皇上依然會重用功臣,您別別忘了阿澤是秦王的骨血。”
雖然趙鐸澤是庶出,但他是秦王的兒子,老秦王的孫子,也是皇上的侄孫子。
這樣的身份縱使是庶子依然可以打下一片基業,況且阿澤最近很爭氣。
“下賤秧子的庶孽……他風光不了多久的。”太君握緊了拳頭,“老天爺不會不開眼,讓他一直得意。”
“噹噹噹,噹噹噹。”
府門方向傳來沉重的砸門聲,隨後伴隨着一道喊聲,“開門,楊門太君,開門,在下是京兆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