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眼眶微溼,爲他們這對苦了數十年終於走到一起的眷侶。
“娃兒可有怪我至今纔出現?”陰陽星宿走近,俯身執起她的手腕,輕輕搭脈,眼中是明顯的疼愛。
這種疼愛,出現在一個看上去與墨離相差無幾的年輕的臉上,沒有讓寧天歌感覺到怪異,而是倍感親切。
她微笑道:“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外祖父,只要看到外祖父安好,天歌已別無所求。”
“真是個懂事的娃。”陰陽星宿感嘆道,“若非你命中註定有此一劫,我也定然不捨得讓你受這麼多日子的苦。”
命中有此一劫,果然還是被她自己說中了。
寧天歌不由得笑了一笑,以前她從不信命,如今卻是越來越信了。
陰陽星宿的目光卻頓在墨離臉上,似乎有絲忿忿的模樣,“我這麼好的外孫女,便宜這小子了。”
什麼叫便宜這小子?寧天歌看着這外表英俊內心實則已是老頑童的陰陽星宿,着實好笑。
“外祖父跟祖師姑,可是和好了?”她明知故問,等着看他的反應。
他聞言竟然露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輕咳了一聲,“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多問。”
“你外孫女都快嫁人了,還小麼?”無問蓮步輕移,反不見半點尷尬羞赧之色,極爲自然地說道,“和好就是和好,這幾個小娃娃對我們的事情都有所知曉,你還瞞他們作甚。”
“師妹說的是。”陰陽星宿連忙點頭,擡眼間見寧天歌脣邊一絲似笑非笑的模樣,這才恍覺被她給繞進去了,“好你個娃兒,還未嫁人就已經向着外人了,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師兄,可別忘了正事。”無問無奈提醒。
“對對,辦完這邊的事我們也好早些回去睡覺。”他轉頭朝她眨了眨眼睛,“那也是正事。”
無問一怔,竟耳根一熱,幸好臉上覆了面紗看不出來,但仍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罵了句,“老不正經!”
寧天歌垂下眼瞼,這個時候裝聾作啞纔是上上之道。
突覺腕口處一道暖流匯入進來,起先若汩汩細流,之後漸漸變得渾厚,灼熱,如波浪般層層推進,流經四肢百骸,這種感覺對於她目前的身體狀態來說有些經受不住。
心中明白,這是陰陽星宿在疏通強健她的筋脈,當下也不再分心,專心感受他注入的內力,只是體內愈加燥熱,不多時,額頭便已滲出密密細汗,有些捱受不住。
閉目硬忍,忽覺她的另一隻手被一隻柔軟的手握住,腕脈處一股截然不同的清涼注入,瞬間緩和了那份難受,並牽引着那股熱流在體內遊走。
這一熱一涼的兩股真氣相融而不衝突,而她身體內運行了數個周天,之後漸漸匯成一股溫熙的暖流,在手腕上的兩隻手撤離之後,依舊流動不息。
“娃兒,試試你自己的內力,看有沒有反應。”陰陽星宿的聲音有些飄渺,象是懸浮在空中。
寧天歌默默地體會着這種神奇的感受,依言試着提起自己的內力,竟發現丹田處竟有一絲絲真氣與那股暖流交相呼應,很快就融合在一起。
她的內力竟然在短短時辰之內便恢復了兩成,筋脈似乎也變得強勁,手腳不再是那種讓人力不從心的無力感。
“多謝外祖父與祖師姑……”她驀然睜開眼眸,卻發現眼前只空蕩蕩一片,除了那片淡淡的燈光,連人影也不見。
紗帳輕曳,幽香浮動,剛剛還與她歡聲笑語的人居然不告而別。
心裡一空,怔怔不能語。
“天歌?”墨離被驚醒,見她髮絲溼透,神情恍惚,立即憂了神色,“怎麼了,可是做惡夢了?”
夢?
寧天歌緩緩回頭,對上他擔憂的眸光,再看向長窗,只見窗紙上已透白,竟是天亮了。
難道真是夢?
她醒來時不過子時光景,見到陰陽星宿與無問也不過個把時辰的時間,怎可能到天亮?
“昨晚,你可有聽到什麼動靜?”她望着發白的窗紙,輕聲問。
墨離蹙了修眉,“沒有,若是有,我不可能聽不到。”
他睡覺本就警醒,稍有風吹草動便能醒過來,更何況,自從她受傷之後,他更是不敢有所放鬆,從來只是淺眠。
“我看到了我外祖父與祖師姑。”她轉眸看向他,“我外祖父不但活着,連頭髮都變黑了,他們還用內力爲我療傷。”
墨離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你是不是更加覺得我在做夢?”她極淡地笑了笑,望向遠處,“其實,我也覺得象是在做夢……不可思議的夢……”
她動了動,手指碰到與她貼身而臥的墨離。
他一震。
緩緩掀開被子,望向那隻身邊的手,一時不敢相信,連聲音都有了絲輕微的顫抖,“天歌,剛纔……可是你的手動了?”
“嗯。”她輕輕地應着,迎上他震驚的眸光。
身子猛地一下被抱緊,耳邊那個胸腔中的心跳躍得極快,一下一下,震得她耳朵疼。
彷彿又回到了她剛從昏迷中醒來的那一刻,那種失而復得的後怕,那種絕處逢生的驚喜。
她微微地笑,“再不放開,我要斷氣了。”
這次,他沒有象上次那樣霸道地說不放,而是將她慢慢放開,眸光在她身上細細打量過去,象在檢查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我找冉忻塵過來給你看看!”他起身下牀,提起靴子便往腳上套,動作卻是一頓,轉頭看向牀前的圓凳。
那上面,放着一隻精緻的木匣。
拿在手上小心地打開,剛開一條縫,一股奇異的芬香便撲鼻而入,待完全打開,整個周圍都似被這種香味瀰漫。
木匣中,六顆玉白色的小丸並排放着,泛着一層珍珠般的光澤。
莫非……
他微微一震,正待拿過去給寧天歌看,殿門忽被人用力推開,一人快步走入,任宮婢怎樣阻攔都攔不住。
“醫書!”冉忻塵一把掀開帷幔,臉上竟是難得一見的激動,“我牀頭多了一本陰陽星宿的醫書,他可能沒有死……”
走到一半,腳步驀然頓住,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墨離手中的木匣,喃喃道:“續玉瓊脂,是續玉瓊脂……除了續玉瓊脂,能有哪種東西的香氣能與書本上記載的如此相似,能如此濃郁獨特……”
——
因爲有了續玉瓊脂,再加上有陰陽星宿與無問的內力相輔,寧天歌身體恢復得極爲神速。
半月後,她已能自如行走,連體內的內力也似乎更上層樓,那股冷熱相融的內力象是具有生長之力,源源不斷地充盈着她的筋脈,並未因這一次的大損而留下任何後遺症。
如此神奇之力,令所有人都爲之驚歎。
四喜更是天天黏在她左右,極盡討好賣萌之能事,大有要把前段時間受的冷落都補回來之勢。
“娘子,我們是不是該回東陵了?”墨離伏在她耳邊吹氣,“反正你已經把皇帝的位子讓給了鬱瑾風,爲夫可等不及要娶你進門了。”
“哦?”寧天歌不緊不慢地看了他一眼,“回不回東陵再說,你先把要告訴我的那件事說了,我再作考慮。”
“回去再告訴你。”他咬了下她的耳垂。
“不行,什麼時候說了,什麼時候回東陵。”她轉頭避過,不容商量。
“真的要說?”他退開了些,眉頭微蹙。
“真的要說。”
“那你可不能生爲夫的氣。”
“你先說。”她一勾下頜,並不應承。
對於未知的事情,她從來不提前允諾,包括墨離。
墨離站起身來,負着雙手在殿內踱了兩三個來回,側頭望着洗耳恭聽的寧天歌,似乎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什麼來。
她挑了挑眉,看起來,這事不簡單哪,將安王殿下爲難成這樣。
“還記得簡晏暗算我那次麼?”良久,他審慎地開口。
廢話!
她低頭順着四喜的毛,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爲了那件事,她差點連命都沒了,能不記得麼?
四喜舒服地躺在她旁邊,愜意得身上每個毛孔都張開,懶洋洋地打着哈欠。
“那一次,我詐死,結果你以爲我真的死了。”他繼續說着她所認爲的廢話,眼眸緊緊地凝着她,似乎極爲在意她的反應,“其實,之後我沒有來找你,除了在養傷之外,還有兩個原因。”
她擡頭,示意他接着講。
“一則是爲了親自去查我母妃的身份。”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對於她與你父皇爲同母兄妹一事,沒有經過親自探查,我不放心,也不甘心。”
這一點,出了寧天歌的意料。
“你完全可以養好傷再去查。”她沉了眸色,“那段時間我是如此擔心你,你完全可以先來找我,再去查那件事。”
墨離眸光一垂,看着地面未語。
她緩緩吐了口氣,罷了,事情都已過去,他這麼做也定是有他的理由。
或許,正是想瞞着她偷偷地查,不想給她平添煩惱,她又何需再怪他。
“那,可有結果?”
“有。”墨離擡眸,笑顏輕展,眸子流光微轉,“我找到了當年慶陽王妃身邊服侍的貼身婢女,她是唯一對那件事知情的人。慶陽王妃在病逝之前本要將她滅口,後來被她逃脫,如今年事已高,所幸還健在。”
“哦?”寧天歌手中動作頓住,凝神問道,“她怎麼說?”
他笑容淡去,看着她緩緩說道:“她說,當年先皇后確實將公主送到慶陽王府,然而當晚生下郡主的慶陽王妃擔心慶陽王爲了保全公主而殺死郡主,因此決定先下手爲強,將兩名孩子的襁褓調了包,再將公主用被子悶死,留下了郡主,而慶陽王只道夭折的是郡主,卻不知活着的那個纔是。”
“也就是說,你母妃並非慶陽王與皇后所生的公主,而是慶陽王妃所生的真正的郡主,是麼?”她的語聲極輕,極緩,象是自語。
輕輕地合眸,有萬般滋味自心頭流過。
老天似乎總愛跟她開玩笑,在她想愛的時候,告訴她不能愛,讓她狠心捨棄。
而在她拋開一切束縛時,卻又告訴她,這不過是個誤會。
皇家,陰謀,殺戮。
在這光鮮亮麗的背後,有多少性命無辜死去,有多少陰暗藏污納垢,哪怕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也難逃一死的命運。
說不清誰對誰錯。
慶陽王妃是狠,可她的狠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女兒,誰能說她有錯。
“沒錯。”墨離沉聲說道,“這個婢女在慶陽王府多年,朝中不少老臣都有見過,你若不信,我便叫她進宮,找幾個老臣來認一認。”
“不必了,沒這個必要。”寧天歌搖頭,“現在此事是真是假,對我來說已經關係不大,就隨它去吧。”
“看來你是真想通了。”
她嗯了一聲,“你還沒說第二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他苦笑,“其實,我是想借此讓你看清自己的心。”
“讓我看清自己的心?”她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故意不出現,想讓我明白對你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確實如此。”他輕輕點頭,語聲亦是沉重,“你明明對我有感情,卻因爲你我身份的緣故避我至天祈,若是沒有發生這件事,還不知你要疏遠我到何時。但是後來我得知你孤身去找簡晏,才知道我錯了。”
“幸好你還活着,幸好你現在沒事,否則……”他閉了閉眼,片刻,才道,“我一直未將事實告訴你,就是怕你因此而不原諒我,也擔心你的身子受不住。如今你好了,我纔敢對你講這些。”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件事一直象根刺一般橫在他心裡,他一直想拔了它,每每話到嘴邊,卻還是嚥了回去。
他並不想瞞她,但事實卻有可能讓他們好不容易靠近的關係再次破裂,甚至永無修復的可能。
“所以說,你中了簡晏的暗算,其實也是故意的,對麼?”寧天歌卻輕輕地笑了,“墨離,我怎麼就忘了你本就是個工於謀略之人,以你的警覺,怎會讓簡晏的衛隊得手,只是……”
她笑看着他,“那一箭再偏一點,你就要死了,你就不怕真的死麼?還是怕普通的傷會令我起疑,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天歌……”
“果然是關心則亂。”她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我只是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會對我動用心計,不惜用苦肉計來博取我的眼淚,今日,我算是受教了。”
“天歌,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墨離刷地一下站起。
“來人!”寧天歌聲音高揚。
數名宮婢立即進殿,被這殿內的冷肅之氣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何事。
“送安王出去!”
宮婢們膽戰心驚,雖不知這好端端的兩人在鬧什麼彆扭,但仍恭恭敬敬地向墨離行禮,“殿下請。”
墨離一拂袍袖坐回椅子,沒有出去的意思。
“不走?”寧天歌一聲冷笑,驀然站起走向殿外,“關門,放狗!”
“公主,沒有狗。”一名小宮婢十分爲難。
她皺眉,回身一指躺着的四喜,“沒有狗,放狐狸!”
被點名的四喜倏地擡起腦袋,無比驚愕,它堂堂金頂雪狐什麼時候與狗齊名了?!
——
“阿七,你還真不打算見安王了?”紫翎將一個剝好的果子放在寧天歌面前,嘴角唸叨,“這都第六天了,安王天天在這門外守着,總不是個事吧,也不怕別人笑話。”
“他愛守就讓他守,與我何干。”她懶懶地往美人榻上一躺,“他想讓別人看笑話,那也是他的事。”
紫翎見她這般無所謂,想了想,湊到她身邊神秘兮兮地問:“哎,你還不真打算原諒他了?說到底,他的方法雖過頭了一點,但還不是因爲你麼?”
“如果師兄也這麼對你,你氣還是不氣?”她不答反對,好整以暇地等她回答。
“那我肯定不原諒他!”紫翎想都不想便道,“害人白白傷心,傷肺,傷肝,傷筋脈,還差點連命都沒了,如此滔天罪行,絕不可恕。”
“所以?”她一挑眉。
紫翎嘴角一抽,發現自己實在太過激動,“好吧,我再也不替安王說話就是了。”
見她動也不動那果子,便掰開喂進她嘴裡,順便數落兩句,“我看你呀,是被人喂習慣了,把皮剝了你也不吃,非得餵你嘴裡。”
她笑笑,不說話。
門外忽有人敲門,“阿七。”
“是樓非白。”紫翎望着那殿門,“要不要開門?”
“不開。”寧天歌直接拒絕。
“嗯,不開。”紫翎點頭,“一定是爲安王來當說客的,不能開,讓他們站在外面吹冷風。”
“阿七,冉院正給你煎好了藥,快開門。”樓非白再次敲門,“等下藥就冷了可就不能喝了。”
“藥來了。”紫翎有些猶豫。
“那藥喝不喝都無所謂。”寧天歌拉過毯子,閉起眼睛準備睡覺,“續玉瓊脂已經用完,這藥不過是普通補氣養血的藥材,用處不大。”
“公主。”又有一人敲門,卻是鬱瑾風的聲音,“我有國事想與公主商議,不知可否開門。”
又一個來當說客的。
“喲,新帝都出來了。”紫翎忍着笑,用口型對寧天歌說了句“看我的”,遂走到門邊對着外面道,“陛下啊,公主說了,陛下身爲一國之君,有縱橫驚世之才,凡事自有定奪,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自視不及,且不得干政,望陛下莫要難爲公主了。”
殿外好一陣寂靜。
想是一席話將鬱瑾風堵得啞口無言,無以應對了。
紫翎再接再厲,“還有啊,公主說了,希望外面的各位公子都學學人家冉院正,勤勤懇懇,腳踏實地,一心鑽研醫術,從不湊那些耗時間費精力的熱鬧。所以公子們,你們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都散了吧。”
寧天歌搖頭,隨她怎麼說去。
見門外再無聲響,紫翎抿脣一笑,大功告成。
返回殿內正想繼續吃果子,殿外卻又有人道:“天歌,我知道你在裡面,再不出來,我可是要撞門了。”
“喲嗬,急了。”紫翎幸災樂禍地笑。
“告訴他,他若敢撞門,這輩子都別想再見我。”寧天歌淡淡道。
紫翎相當樂意傳話,“殿下,阿七說了,你若敢撞門,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她。”
“紫翎姑娘,你且與天歌說,我有東西要送給她,讓她且細細聽來。”墨離也不強求,語聲含笑。
紫翎望向寧天歌,這送東西怎麼還用聽的?
寧天歌不置可否。
卻聽得門外忽有琴音響起,曲調清越悠揚,男子朗朗而念,“天歌者,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是什麼?”紫翎詫異。
寧天歌脣角一擡,“這是男子讚美女子的詩。”
她以前閒暇之餘曾將所記的詩詞寫下,偶爾會拿出來翻看,這首洛神賦便是其中之一,也不知這墨離何時去了寧府,竟將這東西拿了去。
拿去也罷了,此時居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大聲誦讀,他想做什麼?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
“嘖嘖,安王爲了博你歡心,竟然想出這種招數,真真是絕了。”紫翎聽着聽着就大加感嘆,“其心可感,其行可嘉啊。”
寧天歌轉了個身,懶得搭話。
倒是難爲他記得這麼長的一段詩詞,在情場上果然是天賦異稟,懂得怎麼去打動女人。
琴聲叮咚,忽而一變,轉爲深沉婉約的基調,悅耳的語聲已顯激揚。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噗……”紫翎一口茶噴出,猛搖寧天歌的胳膊,“阿七,這個不用你解釋,我也能聽出來,這是男人在對一個女人表示傾慕之情。”
寧天歌撥開她的手,“這首詩本就比較淺顯易懂,你激動什麼?”
紫翎卻不接話,豎着耳朵聽下文。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聽聽,聽聽!”紫翎興奮得站起來,不停地在殿內踱步,“你再不出去見他,他就要發狂淪喪了。天爺!我竟不知安王還是這般多情的人物,居然這樣公然在大庭廣衆之下用這種方式對你傾訴。”
殿外,語聲歇,琴音停。
“啪啪啪……”緊接着卻聽得掌聲雷動,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熱鬧,也不知有多少人聽懂了這些詩句,總之,無數人在那邊拍手叫好。
紫翎呆了一呆,她原先倒沒意識到會有這麼多人圍觀,此時聽這掌聲的程度,怕是沒有上千人,也有個數百人吧?
“阿七,安王這次,可是轟動皇宮了……不,有可能是轟動整個洛城……阿七……阿七?”
見背朝着她的寧天歌動也不動,紫翎幾步繞過軟榻,見她輕閉的雙眸,似乎並未聽到她的話。
“阿七?”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我困了,讓我睡會兒。”
——
入夜。
紫翎沒有象前幾天那樣與寧天歌一同就寢,說是有事去找樓非白,結果一晚未歸。
而有一個人,一直守在殿門外到天光透白,一夜未睡。
入冬的天氣,儘管天祈相較於其他國家要暖和些,但入夜之後的溫度還是很低。
夜風吹過長廊,透過窗戶可看見廊上的宮燈搖曳擺動,那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定格在窗紙上,似乎只要天地不滅,他就可以一直這樣站下去,直至天荒,直至地老。
殿內漆黑,燈光俱熄,因此,裡面的人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到裡面。
在他凝望着那扇門,似乎能透過這門聽到裡面那人淺淺的呼吸時,卻不知,在這門扇之後,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與他對面的地方,透過那薄薄的窗紙,如他一般凝望。
夜,很長。
思念,也被拉得很長。
如此相近的距離,只要輕輕一推,隔在兩人之間的門便會嘎然而開,然而誰也沒有動。
過去經歷的千山萬水,朝堂險惡,戰火紛爭,似乎都不及眼前這一道不高的門檻。
所謂門檻,過去了便是門,過不去,便成了檻。
“天歌。”當晨曦透出雲層,他輕輕撫上門格,修長的手指溫柔地觸摸着上面的紋路,彷彿那是他心愛之人的臉,“不管你是否原諒我,我都在這裡等你,許你……一輩子!”
門內依舊是寂靜,他意料之中的寂靜。
他緩緩放下手,闔眸。
殿門忽然輕響。
他倏然睜開,但見門扇正往兩邊徐徐打開,雪衣黑髮的女子站在門內,靜靜而望,“不,你以後的每一世,都要許給我!”
——
這一日,宮中大喜。
上至鬱瑾風,下至百官宮人,皆滿臉喜氣。
但凡遇見墨離之人,無不向之表示祝賀,墨離笑吟吟地一併收下。
寧天歌以旁人的角度看着,覺得有必要這樣誇張?
不就是念了兩首詩,彈了個琴,在門外守了幾天,這人心就全讓他給收買了?
墨跡尤其高興,整天咧着個嘴,讓人懷疑還能不能合上。
也是在這一日,東陵帝命人送來快馬加急信函,稱已下了退位詔書,並已昭告天下,於下月初一舉行新帝登基大典,讓墨離自行斟酌何時回去。
下月初一,距離今日也就只有大半個月的時間,這不是擺明了逼着墨離即刻啓程回東陵麼?
“看起來,皇帝是怕殿下在天祈做上門女婿,拋下東陵大好江山不管了。”紫翎毫不顧忌地笑道。
話雖直白,理卻是這個理。
“我倒巴不得安王能做這個上門女婿。”鬱瑾風攬着墨離的肩膀,商量,“要麼,安王就別回去了?”
“那怎麼能行!”墨跡立即急了,“我家主子是要回去做皇帝的,哪能在這裡做駙馬!”
“做駙馬不好麼?”寧天歌輕飄飄地問。
“呃,也不是不好……”墨跡抓頭,求助地望着阿雪,“阿雪,你來說。”
阿雪轉身,不搭話。
“阿七,別欺負墨統領了。”樓非白又象對待小孩子那般揉了揉她的頭髮,“準備一下今日就回東陵吧,萬一趕不上大典可就不好了。”
“師兄,我逗他玩兒呢。”寧天歌瞥向那個只笑不語的男人。
其實他纔是最聰明的那個,什麼都不說,讓你們看着辦,而最終的結果,肯定都會向着他。
——
當日,墨離一行人便離開天祈,到達京都時,距離登基大典已只有七日。
據說,在得到墨離已入京都城門的消息時,東陵帝終於安安心心地吃了一回飯,並着令墨離即刻進宮。
墨離稍事梳洗,便與冉忻塵一同進了宮。
樓非白與紫翎則回了煙波樓。
待寧天歌回到寧府時,正值傍晚,擡眼間,見寧府裡裡外外皆掛滿了紅綢喜帶,大紅燈籠高懸,府中僕人川流不息,竟有上百人之多。
這是?
心頭疑惑,這分明是大喜臨門的徵兆。
她要回東陵的消息並未提前帶回,寧桓不應該知道她要回來,再者,就算她回來,這府裡也沒必要裝扮成這般模樣。
還是,有什麼事?
四喜見眼前紅彤彤一片,早已興奮地竄了出去,嗷叫着橫衝直撞。
寧伯一見四喜,猛地擡頭,看到站在門邊的寧天歌時,一時愣在原地,隨即眼淚就流了下來。
“大小姐,你終於回來了。”他抹了把眼淚,朝她快走了兩步,忽有想起什麼,轉身大聲吩咐,“快,通知老爺,大小姐回來了!其他人,都過來!”
根本就無需他多說,有人飛奔而去,其他人在見到寧天歌時立即就圍了過來,紛紛向她行禮,皆是熱淚盈眶。
“寧伯,讓大家都起來吧。”寧天歌扶起寧伯。
寧伯含淚笑道,“老奴真怕大小姐再也不回來了。”
“怎麼會呢?”她擡眼看着這個熟悉的府院,輕聲說道,“我以後,就在京都待着,哪裡也不去了。”
這個地方,承載着太多的感情,太多的回憶,有她這一生都需要去尊敬感恩的人,她怎能捨棄,又怎捨得捨棄。
“歌兒!”一聲蘊含着濃濃情感的呼喚,令她驀然轉身。
那一邊,身着青衫夾袍的寧桓急步走來,在她轉身的那一剎,他陡然停止腳步,就那樣深深地望着她,身影凝鑄。
“父親。”她低低的聲音近乎低喃,一步步向他走過去,眼睛漸漸染上薄霧。
眼前的這個男子呵,歲月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少風霜。
往日的那一頭青絲已霜雪盡染,那一身夾了薄棉的衣袍都無法掩蓋他身體的瘦削,他立在那裡,儘管風骨依舊,可到底還是被無情的歲月催老。
“父親,請恕孩兒不孝!”離他三步之遠,她砰然跪地,淚盈於睫。
“回來就好。”寧桓上前一步將她扶起,眼中亦是淚光點點,“回來就好啊。”
她握着他嶙峋的手,那突出的骨節硌着她的手,刺得心疼。
“上次離家,未曾給父親留下一言半句,讓父親擔憂了。”
“不礙事。”寧桓拍拍她的手,欣慰地嘆了口氣,“你在天祈的事我都聽說了,本以爲你成爲天祈女帝再也不可能回來,沒想到……在我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我也能安心地去見你母親了。”
“父親說的什麼話!”寧天歌立即蹙了眉,“父親苦累半生,至今未曾享過清福,以後我還想向父親好好儘儘孝道,彌補我以前對父親的虧欠。再說,母親在天之靈,也定然希望父親能長命百歲!”
“你這孩子,我不過是隨口一說,你怎麼就當真了。”寧桓笑道。
她猶未釋懷,“父親,別的話都可以說,但這種話以後可不許再說了。”“好好,以後不說了。”
“老爺,大小姐,先用飯吧。”寧伯歡喜地抹着淚,“有什麼話,你們可以邊吃邊說。”
“對,先用飯。”寧桓看着寧天歌露出心疼之色,“歌兒這段日子瘦了許多,受苦了。”
寧天歌摸摸自己的臉,“父親,我好象比上次離開京都時還要胖了些。”
自她臥病在牀之後,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後來又因爲續玉瓊脂的滋補,身上分明長了不少肉。
“有麼?”寧桓不滿意地皺眉。
“當然有。”她一捏自己的臉,“父親你看,這都是肉。”
寧桓被她這舉動逗得一笑,眉頭早舒展開來。
“走吧,去飯廳。”她扶着寧桓往另一邊走,看着一路上的喜慶之色問,“父親,家裡最近發生了何事,爲何這般佈置?”
“當然是因爲你。”
“因爲我?”
“你不知道?安王府裡有人來告知,說你不日就要回府,並說殿下登基之日,也是你嫁給殿下成爲皇后之時。”
“……什麼時候說的?”
“就前幾日。殿下已決定將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一起辦,你與殿下的大婚就定在那日,現在滿城的人都已知道了這個消息,府裡當然也要裝扮一番,這可是大喜事,爲父一直盼着這一天……”
“……”
“歌兒,你怎麼了?”
“呵呵,沒什麼。父親,吃飯吧。”
她笑得咬牙,一口一口地往嘴裡扒着飯。
好你個墨離,居然揹着她來個先斬後奏,她這個當事人還對自己何時成婚一無所知,滿京都的人倒已人盡皆知。
她還道這滿城的喜色是爲了慶賀新帝登基,敢情還包含着新帝與皇后的大婚!
心想着等吃了晚飯得親自找墨離問上一問,未想天色將黑之時,府裡便來了客人。
“大小姐,陳副將他們來了,說想見您。”寧伯的兒子寧平急匆匆來報。
陳言?他們的消息倒是靈通。
寧天歌一笑,“你讓他們進來就是,都這麼熟了,怎麼反倒拘謹起來了。”
“小的也說請他們進來,可他們非說請大小姐出去一見。”
這倒奇了。
她放下筷子,“父親,你慢用,我出去看看。”
說罷,便隨着寧平快步出了門。
臨近大喜,所有燈籠一到晚上便悉數點上,將寧府裡外照得一片亮堂,寧天歌遠遠便見陳言胡祿等人正站在門外,連臺階都沒有上,更是挑了挑眉。
莫不是他們覺得與她身份有別,以至於生疏了?
“寧……寧小……姐……”陳言率先一步上前拱手,白皙的臉頓時漲紅,在稱呼上犯了難,只覺得不習慣。
其他人本也想喊,也因爲同一個問題而拱着手,尷尬地立在那裡。
“嗨,還是叫寧大人聽得順耳。”牛大旺一甩手,懊惱萬分。
“要不,直接叫娘娘得了。”胡祿呵呵一樂,“反正寧大人過幾天就是我們東陵的皇后了,提前幾天也沒什麼關係。”
“也是。”其他漢子跟着哈哈笑。
寧天歌一笑,走過去,“叫什麼都無所謂,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那就還是寧大人吧。”牛大旺作了決定,“等殿下與寧大人大婚之後,再叫娘娘好了。”
此提議獲得一致通過。
“大家別都站着,有什麼話進去再說吧。”寧天歌返身欲先行。
“寧大人。”陳言叫住她,有些欲言又止。
“陳言。”寧天歌見他似乎不好開口,便道,“說什麼話就說,怎麼你也學那些文官那般吞吞吐吐的。”
“寧大人,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陳言說道,“就是李石頭錢生他們的那些媳婦們知道寧大人回了京都,便都想來見一見。”
“我倒還以爲什麼難事,把你爲難成這樣。”寧天歌好笑道,“那你明日讓她們過來就是……或者,我若有時間,去看她們也一樣。”
“其實……她們已經來了,就是怕不方便……”
“怎麼不早說!”寧天歌一把打斷他的話,擡頭四望,“她們人呢?”
胡祿轉身看向一邊轉角處,“你們都出來吧。”
片刻後,纔有人從那裡轉了出來,一個,兩個,三個……
起初,她們走得還有些慢,之後便不自覺間加快了步子,朝這邊走了過來。
光線明亮,映在婦人們的臉上,大多是熟悉的面孔,也有些沒有見過的。
尤其有一個,手裡還抱着襁褓。
越走越近,到最後,快走的步子變成了小跑,每人臉上現出激動之色,眼中更是晶瑩閃爍,“寧大人!”
寧天歌快步迎上去,朝她們微笑點頭。
一個個看過去,李石頭媳婦,二毛媳婦,張狗子媳婦,丁小寶媳婦,錢生媳婦……
低下頭,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嬰兒,指尖輕輕一點他的臉,觸手柔軟,皮膚粉嫩。
“可曾取名字了?”
“還不曾。”錢生媳婦含淚笑道,“想請寧大人給賜個名。”
她望着臉型輪廓酷似錢生的孩子,輕聲道:“那就叫錢念州吧,紀念同州城外一役,紀念他的父親英勇戰死沙場。”
“好,念州。”錢生媳婦的眼淚滾落下來,笑容卻極爲燦爛,“我的小念州,我與錢生的小念州……”
“嫂子,寧大人給小念州取了名字,你該高興。”王鳳適時給她擦去眼淚,話裡卻似在提醒着什麼。
錢生媳婦頓時警醒,歉疚不已,“對對,該高興!瞧我,一高興起來就想哭,寧大人可千萬莫怪。”
“喜極而泣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又怎會怪你。”寧天歌毫不介意地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襁褓,“來,把孩子給我抱抱。”
“不可!”錢生媳婦連忙後退。
寧天歌的一雙手頓在半空,眼中有所不解。
衆人一急,王鳳已快一步急急解釋,“寧大人別介意,我們只是覺得,我們都是些守孝之人,本爲不吉。寧大人不日便要大婚,成爲母儀天下的皇后,萬不可與我們近身,這也是我們剛纔一直不敢出來相見的原因。”
“原來如此。”寧天歌點頭,這才明白爲何陳言他們不肯進府。
丁小寶媳婦已後悔得哭了出來,“我早說了不該來打擾寧大人的,你們偏不聽,這下可好了?”
衆人一時既懊悔又自責,尷尬地沉默着。
“你們這是做什麼?”寧天歌卻笑了,“那些神鬼之說我從來不信,更不要說守孝不吉,不可近身之說。你們儘可放心,我是閻羅王都不敢收的人,你們儘管隨時來找我。”
見她們依舊錶情嚴肅,沒有一絲笑意,便接着說道:“再者,皇帝爲真龍天子,一般的牛鬼蛇神見了都要繞道走。你們都說了,我不日便將成爲皇后,自然會受到天神庇佑,身上亦有祥瑞護體,又豈會受你們的影響?”
“撲哧!”丁小寶媳婦首先破涕爲笑。
其他人漸漸也有些繃不住,慢慢笑出聲來。
“那現在,可否給我抱一抱孩子了?”寧天歌笑着朝錢生媳婦伸出了手。
錢生媳婦遲疑着將孩子放到她手上,似乎仍有些忌諱。
“好了,外面天冷,大家進屋裡去坐吧。”寧天歌轉身走上臺階。
身後卻無一人跟來,連陳言他們似乎也在顧忌。
她無奈回頭,“你們看,寧府現在紅光沖天,遍地吉兆,你們還擔心什麼?”
見她們還在猶豫,便一腳跨入門檻,衝着外面笑道:“進不進?不進的話,孩子就不還給你們了。”
錢生媳婦笑了,“這倒更好,巴不得不還呢。”
如此說着,腳步已開始往上走。
其他人亦放鬆下來,說說笑笑着相攜走入,“沒想到寧大人也會跟我們耍無賴……”
“可不是,這是不是叫什麼威脅……”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就是!”
一路說笑着走到偏廳,寧天歌將孩子還給錢生媳婦,招呼下人上茶上瓜果點心,剛陪他們坐了片刻,寧平又匆匆來稟。
“大小姐,老爺讓您去大廳一趟。”
寧桓知道她有客人在,一般的事不會來叫她,想必是有什麼事。
“寧大人,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們改日再來。”陳言立即起身。
“對,我們改日再來。”其他人紛紛站了起來。
“也好。”寧天歌點頭,“寧平,你替我送送他們。”
“各位這邊請。”寧平立即前頭引路。
衆人魚貫而出,寧天歌一直望着他們行至很遠,在轉彎時,她看到陳言回頭望了她一眼,只一頓,便收回目光,快步離去。
直至再也看不見,她才走向大廳,未進去,便已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
又是熟人。
她腳步微頓,但不知這些老熟人夜裡來訪所爲何來?
“賀大人,馮大人。”她走入大廳,左右行禮,“兩位可是稀客呀。”
“哎呀呀,侄女啊,可算是見着你了。”馮兆昌一見到她立馬起身,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兩眼眯起一條縫,怎麼看怎麼歡喜。
“我們哪算稀客,你不在的這段日子,我們兩個老夫子可是經常有來陪你父親下棋喝茶。”賀之敬亦是笑容滿面。
“那可要多謝兩位大人來陪家父解悶了。”寧天歌笑道,“今晚也是來與家父下棋喝茶的麼?”
“當然不是。”馮兆昌呵呵否認,“寧公與我們都已經相看兩相厭了,得知侄女回來,我們當然是來看侄女的。”
寧天歌一笑,“天歌是小輩,要看也是天歌去府裡探望纔是,哪裡敢勞動兩位。”
“話可不能這麼說。”賀之敬捋着鬍子笑道,“過幾日這裡可就成了國丈府了,到時候老夫們哪裡還能侄女歌兒相稱,可是要大禮參拜,叫你一聲皇后娘娘嘍。”
果然是誰都知道這麼回事,偏她被矇在鼓裡,有可能樓非白與紫翎都是知情人。
寧天歌呵呵地笑着,心裡卻道,稍後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趟安王府。
“不對。”賀之敬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馮大人哪,咱們是不是該改稱公主了?歌兒可是天祈的公主,未將皇位禪讓之前還是天祈的女帝,咱們這樣侄女歌兒的是不是太過不敬?”
“沒錯沒錯。”馮兆昌點頭,“說起來我們這幾個老夫子該向公主行禮纔是。”
說着,便雙手一拱,當真要給她行禮。
寧天歌忙將他托住,道:“兩位大人是家父的同袍,都是天歌長輩,哪有給天歌行禮的道理。公主的身份完全不必在意,在這裡天歌依舊是寧家之女。”
馮兆昌與賀之敬互望一眼,皆是讚賞。
寧桓越發欣慰。
“侄女胸襟之開闊,放眼天下無人能及。且不說其他,單單禪讓皇位這一事,自古又有多少帝王能做到?”
“這一點,老夫也是深感佩服。”賀之敬由衷讚歎,“還有之前平戰亂的種種事蹟,連男兒都要自愧不如。”
寧天歌笑意加深,難不成這兩位是來給她戴高帽的?
“唉……”卻聽得馮兆昌一聲嘆,“想當初我倆爭得你死我活,都想給自己兒子找媳婦,只差沒打起來,卻原來侄女的一顆芳心早系在殿下身上,哪裡還能看得上別人。”
“可不是。”賀之敬也感嘆道,“其實關於殿下與歌兒的傳聞一直都有,只不過你我不當回事,還道皇上將寧公罷免官職,不可能再允許殿下娶寧公之女……說到底,都是你我剃頭挑子一頭熱啊。”
寧天歌心裡一嘆,連寧桓也朝她看來。
敢情這兩位今晚來的真正目的,是來找她秋後算賬來了。
不過也是,等立後大典一過,他們若敢再對她說這樣的話,就等着治罪吧。
果然還有下文。
“侄女啊,幾個月前,侄女還說五年之內不會談婚論嫁,這才過了如此短的時日,侄女卻說嫁就嫁了,似乎……不妥吧?”馮兆昌笑容不減,但眼神足夠犀利,甚至還有絲隱隱的算計。
真不愧爲馮鐵斷,這多年的大理寺卿不是白當的啊,連說句話都綿裡藏針,若是阮清在此,定要背地裡說他一聲老狐狸。
但此刻,她卻只是笑笑,什麼都不說。
說了就是給馮鐵斷留把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翻出來,講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叫你不得不爲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對,你不說我要給忘了。”賀之敬一拍大腿,“敢情是歌兒爲了敷衍我們這兩個老頭子,才找了這麼個理由?”
這一唱一和,都是逼着寧天歌開口。
但一開口,便是兩難,怎麼回答都不對。
“兩位大人這是哪來的話,天歌再怎麼糊塗,尊老愛幼還是懂的,怎敢敷衍兩位長輩。”她略帶着歉意,笑道,“只是皇上下旨,命殿下速與天歌成婚,皇命着實不敢違。”
“有這樣的旨意?”馮兆昌與賀之敬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甘於就此讓她開脫,“我們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此事?”
“兩位大人不知?”寧天歌驚訝,“若非因爲旨意,殿下也不至於這般倉促,將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放在同一日,兩位若是不信,去問問皇上或殿下便知。”
兩人面部抽了抽,誰會因爲這種事去問皇帝?
問墨離更不可能,他與寧天歌都要睡在一張牀上,肯定事事向着她說話,便是真沒有此事,他也定要說個圓滿,讓他們找不出半點紕漏來。
本想着趁機問她討個口頭旨意,以備不時之需,現在倒好,人家三言兩句就給打了回來。
寧桓端起茶盞,將笑意隱在茶蓋後。
“這事皇上也只下了口諭,兩位大人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必懊惱。”寧天歌話鋒一轉,笑道,“不過兩位放心,等過些日子我得閒了,將京都名秀都召進宮去,親自替兩家公子物色稱心的人選,可好?”
正垂頭喪氣的兩人一聽,頓時精神煥發,連連稱好。
由皇后親自爲他們挑選媳婦,那該是多大的榮耀,當然再好不過。
如此,皆大歡喜。
寧天歌笑眯眯地準備退場,“兩位大人與家父再說說話,天歌還有些事需要去處理,就先告退了。”
“快去吧快去吧。”馮兆昌與賀之敬無比爽快,心情大好。
寧天歌一笑退出。
總算,可以去安王府了。
未換衣裙,未帶隨從,她獨自去了安王府,剛到門口,便被門口的侍衛攔住。
“不知這位姑娘要找誰?”
寧天歌挑脣一笑,聲音略作調整,“錢忠,不認得我了?”
那侍衛一愣,這聲音聽着很是耳熟。
將她仔細打量一番,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但見她容貌氣度非尋常人能比,在安王府當差多年,自不敢有所莽撞。
“敢問這位姑娘是?”
旁邊已有人聽了出來,急急衝過來拍了下錢忠的腦袋,“你個笨腦瓜子,寧主簿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說罷,便恭敬地朝她行禮,連連賠不是,“寧小姐,哦不,公主,我們幾個都是粗人,腦子不會轉彎,公主大人大量,請勿怪罪。”
錢忠與其他幾名侍衛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家女主子來了,連忙跟着賠禮。
“沒什麼,你們未見過我原本的模樣,認不出來也是難免。”寧天歌不以爲意地笑道。
自她恢復女子身份回到京都後,就直接進了宮,後來被下了大牢免了職,之後便深居簡出很少出寧府大門,安王府更是未再踏入,唯一放大火那次也是偷偷地進來,這些侍衛哪裡會認得。
幾人不好意思地笑。
“公主可是來找我家主子的?”錢忠道,“主子自下午進宮之後一直未回府,剛纔宮裡來傳話,說皇上留主子在宮中處理要事,這幾日恐怕都沒有時間回府了。”
在宮中處理要事沒有時間回府?
“哦?”寧天歌心裡一聲冷笑,“叫墨跡出來見我。”
“墨統領跟主子進了宮。”
“阿雪呢?”
“也一起去了。”
好,很好。
“公主可要進去喝杯茶?”錢忠小心謹慎地問。
“不了。”她轉身就走。
不但正主被留在了宮中,也貼身的侍衛也不得回來。
倒不知,這不能回安王府,有多少是皇帝的意思,又有多少是這位正主自己的意思。
總之,在成婚之前,她想要見他一面,恐怕不太容易。
難道他就不怕,她這個準皇后不給他面子,來個臨陣逃脫,或者寧死不嫁麼?
呵呵,他倒真是篤定!
——
很快,寧天歌便明白墨離這份篤定出自哪裡了。
自她回來之後,寧府上下都洋溢着沖天的喜氣,而寧桓更是氣色大好,比她回來剛見到時好了許多,連給他看病的大夫都說她乃是福星,一回來這病就見好了。
尤其是寧桓每每看她,眼中都是滿滿的喜悅與欣慰,面對如此情景,她還能怎樣?
難不成,她這個福星還真要再一次傷他的心?
墨離就是算準了她這一點,纔敢如此膽大包天,瞞着她擅作主張!
寧天歌雖然極惱他這一次,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妥協,罷了,馮兆昌與賀之敬尚且來與她算一算數月之前的舊賬,她與他的路還長着呢。
接下去的幾日,宮裡的賞賜一批一批地送至寧府,墨離雖未登基,但朝中之事已由他接管,天祈帝連早朝都不再上。
而三日後,皇后的鳳袍也從宮中送出,並同一百名宮女與十名經驗豐富專伺皇后梳妝的老嬤嬤,由段明德率着兩千名禁衛軍一路送至寧天歌面前。
這樣的禮遇,令滿城百姓咋舌,還沒見哪個皇后的鳳袍需要動用兩千名禁衛軍來送的。
陳言胡祿等人以及那些遺孀在那晚之後,便幫着府裡的人忙進忙出,儼然成了寧府的額外編制。
而在這大典之日即將到來之際,在外駐守的官員將領都陸續趕回京都朝賀。
各國前來祝賀的使節亦先後到來,除了西宛派遣的是大臣之外,其他都是重量級別的人物,桑月國主,北昭平陽王,天祈新帝。
鬱瑾風在寧天歌離開之後第二日便跟着出發,因隨帶了大量珍寶並由重兵押送,儘管路上並不耽擱,速度也比他們要慢,晚了幾天纔到。
作爲寧天歌的孃家人,他怎能不親自來?嫁妝又怎能少?
桑月國主蘇嶼最爲低調,隨行護衛也就兩百人左右,但他溫文爾雅的風度與俊雅容貌早已令無數女子爲之傾心,所受關注絕不會因他的低調而少半分。
平陽王最爲令人譁然,竟然帶着他的王妃與所有美妾前來,丫鬟如雲,香風飄搖一路,陣勢十分龐大,僅精美華麗的馬車便足有三十九輛,鋪排了整條大街,還不算那些人高馬大的隨行侍從,以及裝載賀禮的車隊。
京都的熱鬧程度已超出了想象。
此次盛典的壯觀程度也超出了想象。
距離大典還有兩日,京都已經陷入沸騰的局面。
而無一例外的,這些重大人物到了京都之後,首先去的不是驛館,也不是皇宮,而是直奔寧府。
“駕——”一聲清亮有力的喝聲,穿過所有喧鬧之聲,伴着奔踏的馬蹄越過京都最爲繁華的長街。
行人攤販紛紛躲避,舉目望着騎着駿馬奔馳而來的颯爽女子,待人馬掠過,纔回過神來,指着那背影驚訝,“那不是阮大將軍麼?”
“可不就是她麼?”立即有人接話。
“對了,殿下過兩日便要立後,阮將軍是上次選妃大賽的第一,是名正言順的安王妃,本該是皇后纔對。”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
“理是這理兒,但殿下與寧家大小姐的感情不一般哪,先前那些事兒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皇上……”
“敢私下議論這些,你們的頭還要不要了?”
“怕什麼,反正過兩日東陵就要易主了,我們本來就支持殿下與寧大小姐結成連理。”
“就算如此,這些事也是我們平頭百姓能說的麼?”
“就不知道陸大將軍這次回來,到底是禍還是福。”
“此話怎講?”
“吶,她要是不爭這個後位,殿下以後自然會爲她安排個妃子噹噹,那就是福。若是她不甘心當妃,非要用安王妃的身份去爭皇后,那隻怕就是禍了。”
“不會吧?殿下與寧大小姐的大婚那是鐵板釘釘的事,皇后也非寧大小姐莫屬。”
“就是!論身份,寧大小姐還是天祈的公主呢,可要比阮大將軍尊貴得多。”
“也不能這麼說,阮大將軍也是難得的巾幗英雄,帶兵打仗那是一把好手,聽說上次寧家差點被誅九族,阮大將軍還以自家性命作保呢。”
“這倒是,以阮大將軍的爲人,以及與寧大小姐的交情,也不會做出爭奪後位之事。”
“別說了別說了,你們可是越說越沒遮攔了,小心你們的腦袋不保。”
“散了吧,散了吧。”
“走走……”
——
快馬一直奔至宮門外,在經過層層通報之後,阮清步入御書房,見到了御案後的墨離,以及一應議事的文臣武將。
彼此見面,互作寒暄,只有一人,在見到她時立即就咧開了嘴,之後又忽然想到了什麼,刷地一下閉緊嘴巴,扭過頭去。
阮清也只當看不見他,與其他人應對完畢,便朝座上的墨離一笑,也不言語。
大臣們見此,暗道不妙。
這阮清性格忽冷忽熱,本來穩坐安王妃的位子,這次皇后卻沒她的份,只怕多半是來鬧事的吧?
墨離端起茶盅用茶蓋撇着浮沫,淺淺的抿了口茶,才悠悠問道:“聽說阮將軍今日剛回京都,但不知阮將軍不回大都督府卻直奔皇宮,所爲何事?”
“過兩日便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微臣是來恭喜殿下的。”阮清一臉笑意,看不出接下來是風還是雨。
“阮將軍不辭辛苦,一回來便進宮向我道賀,實在難得。”墨離微微一笑,亦與她打着官腔。
衆大臣的心忽上忽下,這阮清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看樣子,並不象是來興師問罪的。
陸凱拿眼角斜着她,哼了一聲。
“不過,”阮清語氣一轉,“聽說,此次登基大典同時亦是殿下的立後大典,殿下與寧家小姐的大婚亦在同時舉行,不知,可有此事?”
衆大臣心裡一硌磴,臉色微變,果然是爲此事而來。
“確有此事。”墨離放下茶盞,懶懶地往後一靠。
“那麼,殿下可還記得上次選妃阮清奪得第一名一事?”阮清不緊不慢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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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記得。”墨離脣弧微勾。
“按皇家祖制,親王定下王妃人選,便是要造冊授印擇日成婚的。”阮清眉梢一揚,“但不知,殿下想要如何處理?”
墨離將問題隨手拋回,“阮將軍想要我如此處理?”
好個狡猾的狐狸!
阮清下頜一擡,當下改了主意,“殿下不日便是東陵新主,對於自己的王妃,是否應當負起責任來?”
“阮將軍想讓我如何負責?”
又一次打太極。
阮清也不再繼續問他,而是轉向兩邊的大臣,笑呵呵地問:“各位大人,你們覺得殿下應該對我如何負責?”
於是,被她眼風掃到的大臣不是望天便是望地,無一作深思沉吟狀。
“賀大人,您可是在朝多年的元老,又任禮部尚書一職,對於這個問題最有發言權。”阮清一把將賀之敬拉至中間,“來來,您老來說說,我與殿下的事接下去該怎麼辦。”
“這個……”賀之敬捋着鬍子,沉思。
“難道連賀大人都不知道?”阮清皺了眉,“罷了,我還是去寧府一趟。”
說着,便轉身往外走。
“哎——阮將軍莫急,阮將軍莫急。”賀之敬一聽她要去寧府,連忙將她拉住。
“賀大人可是想到什麼了?”阮清笑得十分無害。
賀之敬暗下瞪了她一眼,嘆了一聲,道:“年紀上去了,記憶便有些不太好,不過剛纔老夫已經想到了。”
“哦?是什麼?”
賀之敬抹了把汗,“上次選妃一事,阮將軍奪得頭魁,已有安王妃名分,殿下理應與阮將軍擇日成婚。”
“殿下,可聽到了?”阮清笑看着墨離,“我可是安王妃,天歌這個皇后再大,說起來也只能做小。”
“聽到了。”墨離面色不變,微笑點頭。
“我反對!”陸凱驀然一聲喝,濃眉緊鎖,瞪着她。
“你反對?反對什麼?”見他又出來搗亂,阮清不由皺眉。
“我就要是反對。”陸凱大手一揮,“不管什麼!”
阮清一嗤,朝墨離道:“麻煩殿下先將此人弄出去,否則我與你之間的事就這麼着吧。”
“你以爲,殿下會聽你的?”陸凱覺得好笑,“現在要出去的人,應該是你。”
“嗯,來人!”墨離手指輕輕一點,指着陸凱,“將他拉出去。”
“殿下,你搞錯了吧?”陸凱不可置信地看着十數名禁衛軍進來拖着他就往走,雖不敢掙扎,但滿臉驚詫與不服氣,“憑什麼要我出去,鬧事的是這個女人,她才應該出去!”
墨離只看着阮清,脣角一勾,“他出去了。”
阮清很滿意。
羣臣很驚心。
難不成他們都看錯了?殿下對阮清並非沒有好感?
還好還好,剛纔不說話是明智的,看看陸凱的下場就知道了。
陸凱不甘心地使了個千斤墜定在御書房門口,任憑禁衛軍怎麼拖都拖不走。
不聽個結果出來,他死也不會瞑目。
“殿下果然聖明。”阮清點頭,“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其實,我是想問殿下要份休書的。”
“休書?”這個結果不出所有人的意料,陸凱當場張大了嘴。
墨離眉頭一擡。
阮清笑,“殿下若不休了我,又如何能將安王妃的名分給天歌?”
他往前傾了傾身子,“阮將軍,你可知道,我若休了你,只怕以後很難再有人敢要你了。”
“難道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休了你?”阮清哈哈一笑,“我倒是不介意,只怕有人不同意,而且也會讓殿下失了帝王的顏面。”
賀之敬咳嗽一聲。
“哎呀,賀大人,您也別咳了,阮清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阮清一拍賀之敬的肩膀,拍得他幾乎老骨頭散架,毫不在意地笑道,“沒人要就沒人要吧,大不了單身過一輩子,還能圖個逍遙自在。”
“誰說沒人要!”陸凱奮力掙開禁衛軍的束縛,大步走入,“我要!”
一語出,全場驚。
“殿下,誰說沒人敢要了,微臣就敢要!”陸凱語不驚人死不休。
阮清幾乎被他氣暈,她是一件物品麼?他想要就要。
墨離的眸光透出饒有興趣的意味。
“抱歉,我不認識你。”阮清離他三丈遠,“而且,你給我聽清楚了,我不是你想要就能給的,我對你沒興趣。”
“阮清,你敢說你不認識我?”陸凱怒,“不管你對我有沒有興趣,你,我都要定了!”
“癡人說夢!”阮清冷笑,朝墨離道,“殿下,我還等着你的休書,麻煩你快些,我也好趕緊走。”
墨離脣邊笑意愈濃,倒不多言,拿起玉毫揮筆寫下休書一封,再蓋上寶印,往前一遞。
阮清上前接過,略略掃過一眼,卻見陸凱伸着脖子瞅上面的字,當即收起,朝墨離一拱手,“殿下,阮清告退。”
“殿下,微臣也告退。”陸凱立即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走出御書房的身影吸引了所有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多時,卻見段明德大步來報,“殿下,陸將軍與阮將軍打起來了,殿下可要出去看看?”
“不必。”墨離姿態悠閒地喝了口茶,“你只將最後結果告訴我就行了。”
片刻之後,便見段明德來問,陸將軍傷得不輕,可要請太醫診治?
——
“聿——”一勒馬繮,阮清跳下馬背,看着眼前這條被堵得水泄不通,全是車馬重兵的通路,皺了眉頭。
這狹小的過道,莫說過馬,便是過個人都困難。
“阮將軍。”正指揮着那些裝了重禮的馬車與木箱往寧府裡擡的陳言一眼見到了她,連忙上前招呼。
“陳副將,這是怎麼回事?”
“將軍有所不知,這些都是天祈北昭桑月三國送給寧大人的賀禮。”陳言俊白的臉上笑意溫厚,額頭掛着汗珠,“他們都是今日剛到,直接將賀禮送來了這裡,因車馬太多未及疏通,以至一時都堵在了門口。”
“嗬,陣勢夠大的。”阮清立即釋然,笑道,“沒事了,我把馬擱這兒,你去忙吧。”
陳言應了,轉身便接着對付這些足可買下城池的重禮。
阮清左挪右騰地來到門口,擡頭看了眼披紅掛綵的“寧府”二字,一笑走入。
“喲,阮將軍!”忙得暈頭轉向依舊樂得笑開花的寧伯一見,立即將她迎入。
“寧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您老氣色不錯啊。”阮清與他打趣。
“託阮將軍的福,託我家老爺與大小姐的福!”寧伯樂呵呵地笑道。
阮清也樂了,“天歌呢,在房裡?”
“大小姐正在大廳陪客人呢。”寧伯聞言更是高興,“哎呀,將軍不知道啊,天祈陛下,桑月國主,還有北昭平陽王跟他的王妃夫人們都來了,老頭子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沒見過這麼多大人物呢。”
“這不是讓您老給見着了麼。”阮清笑說,“您忙着,我自己進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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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着雙手一路走過去,她心道,還是這裡的感覺好啊,不象皇宮裡那麼死板無趣。
只可惜啊,那個女人馬上就要進那個無趣的地方了。
離大廳還有好一段距離,便已聽得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再走近,便見偌大的廳堂滿眼皆是繁花着錦,看着真是讓人眼花繚亂。
女人,數不清的女人。
她向來精準的眼力竟一時看不清那裡面到底有着多少女人。
聽說司徒景原本有三十八位夫人,再加上一位王妃,如果他沒有納新歡,應該就是三十九個女人了,不對,加上寧天歌,正好四十個。
此時女人們都湊成了一堆,都圍着寧天歌嘰嘰喳喳,反觀三個男人,倒成了孤家寡人,倍受冷落無人搭理。
“呀,這不是阮大將軍麼!”十分空閒的司徒景率先看到了她,破天荒地沒有叫她男人婆,一身錦衣襯着粉面,着實象只花孔雀。
阮清看着他態度友好的份上,也不打算嘲笑他,道:“平陽王來得真早,竟比我還先到一步。”
說着,便與鬱瑾風蘇嶼分別見禮。
雖說這裡可以隨意些,但對方畢竟是都是一國之君,禮不可廢。
美人們呼啦一下散開,紛紛打量着這位傳說中經常與她們家爺較量的女將軍,寧天歌已展露笑顏,“總算沒遲到,否則可要罰了。”
“這等大喜事,怎可遲到。”阮清的眼睛有些忙不過來,能得到這麼多美人的“青睞”,還得一一回笑示意,還真是難以消受。
“哎,我說阮清,你也是一回京都就直接過來找七妹的吧?”司徒景說得很是肯定,連稱呼也進了一步。
阮清擡頭望望天,看看太陽是不是往東邊下山去了。
“我問你話呢,你看天做什麼?”司徒景不耐。
“我看看天上掉金子沒有。”
“天上怎麼可能掉金子,你是不是想金子想瘋了?”司徒景象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她,“早說啊,你想要金子,跟小爺說一聲就是!”
“撲哧!”接邊不斷的竊笑聲響起。
司徒景一怔之下才恍覺被阮清給耍了,當下沉了臉,阮清卻不再理他,從懷裡取出一物扔給寧天歌,“我先去要了這東西纔過來的。”
“休書?”寧天歌展開一眼掃過,拿眼梢瞟着阮清。
“休書?”司徒景連忙湊過來,一看之下火氣全消,立即覺得扳回一局,“男人婆,安王給了你這麼一休書,以後你再想嫁人……嘖嘖,可就難嘍。”
“我嫁不嫁人,與你平陽王何干!”阮清將休書取回,刷刷一卷,放回自己袖中。
“我只是同情你。”司徒景長眸將她從頭看到腳,臉上有着別有深意的笑。
阮清冷眼相對,等着他吐象牙。
“要不這樣吧,小爺我委屈點,可以收你爲第三十九房夫人,你看如何?”
寧天歌一挑眉,看向阮清。
“今兒個出門沒看黃曆,不知道要交桃花運。”阮清一聲輕嗤,“只可惜,交的都是爛桃花,不要也罷。”
“男人婆!”司徒景面上全然無光,“小爺收你,那是小爺看得起你。”
“謝了,怕受不起這份福分!”阮清拱手。
司徒景氣得粉面泛紅,當真宛若一朵桃花般嬌豔,鬱瑾風與蘇嶼笑着搖頭。
平陽王妃抿脣一笑,“爺可是給天歌妹妹立了字據的,若是再納新人,那可是違約了。”
“小爺纔不稀罕!”司徒景憤憤道。
“司徒景,我覺得阮清不同意是對的。”寧天歌過去拍了拍他肩頭,以示安慰,“你就適合找象王妃與夫人們那樣溫柔可人的,我與阮清都不適合你。”
“適合不適合,沒試過怎麼知道?”司徒景不服氣。
“你若不怕被我打得鼻青臉腫,大可以試試。”阮清冷哼一聲。眼看着氣氛越發緊張,鬱瑾風起身將司徒景拉到椅子上坐下,“來來,平陽王,我們剛纔聊的話題還沒講完,繼續繼續。”
“就聽你炫耀你是七妹的孃家人是麼?”司徒景橫眼看他,不快,“還有你送來的那些東西,都是你這孃家人送來的嫁妝是麼?”
這麼衝的語氣,明顯是遷怒。
鬱瑾風十分好脾氣,“那當然,公主雖從寧府出嫁,但畢竟是天祈的公主,怎可缺了孃家的嫁妝。”
司徒景略作思索,蹭地站起,出語驚人,“七妹,我的也是嫁妝。”
寧天歌看他一眼,招呼其他人坐下,繼續說話。
“七妹,我想過了。”司徒景卻走到她面前,並不見玩笑之色,“你既然不肯做我的女人,那就做我的妹妹,不管如何,我都要與你有牽扯不斷的關係!”
“咳咳……”周圍一片茶水嗆着之聲。
寧天歌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你看,我從一開始就叫你七妹,這不是註定了要讓你做我的妹妹麼?”司徒景卻一條路走到底,“我既是你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孃家人,帶來的東西當然也就成了嫁妝,是不是?”
“司徒景,你確定你不是在開玩笑?”
“確定!”
“……”
見寧天歌不語,三十位夫人急了,都拿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彷彿如果她不答應,就有多大的罪過一般。
“天歌,別心軟。”阮清潑冷水,“當他妹妹又沒有什麼好處,用不着白讓他佔這個便宜。”
“誰說沒有好處?”司徒景顧不得與阮清鬥嘴,灼灼地看着寧天歌,“七妹,你想想,簡晏這隻虎狼可不簡單,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搞出花樣來?只要你答應做我的妹妹,我定會替你守住西北,看住簡晏,絕不讓他再來破壞你跟安王的好日子。”
“真的假的?”阮清猶不信。
司徒景拉長俊臉,“我身爲北昭平陽王,說出的話從不反悔!”
阮清不屑一撇嘴,轉過頭時,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脣邊卻露出一抹笑容。
“答應吧,答應吧……”無數雙手搖着寧天歌的胳膊。
寧天歌覺得頭暈,做司徒景的妹妹……她還真想不出該怎麼叫出這一聲哥哥。
平陽王妃站在一邊捂嘴輕笑,三十八雙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比任何武器都有殺傷力。
她指頭輕叩着桌面,許久,點頭,“嗯,我答應了。”
“太好了!”剛剛還一臉可憐樣的臉,突然就笑開了花,夫人們齊齊跳將起來,歡呼,“我們可以當嫂子了。”
寧天歌挑眉,敢情求着她答應,就是爲了當這個嫂子?
司徒景臉上的神色用眉飛色舞都嫌不夠貼切,比納了十個美人還要高興,鬱瑾風與蘇嶼亦笑着向他賀喜。
等他們都樂得差不多了,寧天歌看向司徒景,雲淡風輕地道:“立字據吧。”
——
晚飯過後,一衆人又熱熱鬧鬧地磨蹭到半夜纔回驛館,阮清也回了大都督府,寧天歌將他們送至門口才回房,稍事洗漱便上了牀。
四喜四腳朝天地躺在她的牀尾,毫無形象可言。
她躺在牀上卻久久不曾入眠,腦子裡猶如走馬觀花一般,無數人影在裡面閃過,如奔騰的河流,往來不休。
卻又想着,樓非白與紫翎在回京都之後,一直沒再出現過,在忙些什麼?
窗外忽有微響,極輕,輕到幾乎無法發現,若非她因陰陽星宿與無問的緣故而內力精進了一層,亦可能無法察覺。
一時不動,靜觀其變,不多時,鼻息間卻有縷縷異香傳入。
片刻之後,窗子被輕輕打開,一人無聲躍入,在窗邊停留了少許時間才走至牀前,凝望着眼前熟睡中的女子。
纖長細密的眼睫擋住了那雙清澈冷靜的眸子,無法看到他,也就無從得知他曾來過。
到底有了遺憾,心底終究還是想讓她再見他一回。
但不想給她徒增傷感,就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與她見面,至少,可以放任自己真實情緒流露,而不用再象以往那般深藏在心底。
緩緩地靠近,傾身,伸出手想要去撫那張在心中百轉千回的睡顏,然而在即將觸到的那一霎,手指頓住,再一點點用力往回收,曲起,慢慢緊握成拳。
很想再揉一回她的發,很想再叫她一聲阿七,很想再做一回紅燒肉給她,看她心滿意足地笑,對他說,師兄,你做的紅燒肉是世上最好吃的。
微微地笑起,面容俊朗如皓月。
那個記憶中的小姑娘,終於長大了,要嫁人了。
從此,她的身邊將有這世上最出色的男子陪伴着她,與她一同笑看這天地浩大。
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又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那就讓他陪她最後一晚,就算是他自私,獨佔這一晚,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靜靜地凝望着她,眸光一遍遍在她臉上流連,一直,一直,直到破曉時分。
“阿七,我走了。”最終,還是叫出了這個名字,低頭在她額頭印上輕輕一吻,溫暖,輕柔,點水即過。
這個吻,無關情愛,卻又包含了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十年的情,十年的愛,從此,只留下親人之間的關愛。
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
微風過處,房內已少了男子的身影,窗子依舊輕闔,彷彿從未有誰來過,只有那盞一直陪伴他到天明的燈火見證,有一個男子一整晚都站在牀前,不曾挪動過一分。
他的眼神,是那麼深情,那麼無悔。
當風也歸於寂靜,牀上的女子緩緩睜開眼眸。
他的來,她知道。
他的走,她也知道。
可是,唯有他在的時候,她只能當作什麼都不知。
他不想讓她知曉他曾來過,她便不知。
可是師兄,你這樣做,終究苦了你自己。
起身,一眼看到桌子上多出的那個信封,那隻手便有如千斤重,拿不起那封薄薄的信。
“阿七,我走了,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你將成爲這世上最美麗的新娘,我不想看到你爲我哭鼻子,會不好看。能夠看到你得到想要的幸福,我很開心,比我自己得到幸福還要開心。安王是個好男子,我相信他會好好珍惜你,愛你一輩子。”
“不要爲我的離開而難過,我會一直遠遠地看着你,守護着你與你的幸福。如果我真的看錯了安王,他沒有信守承諾讓你受了委屈,我定然會立即出現在你面前,幫你一起討伐他,但我知道不會有那麼一天。”
“你放心,走得再遠,我也會回來。無覓閣的力量已遍佈天下,別的我給不了你,但我會幫你守着你想守護的東西,其他國家若是有不利於東陵的風吹草動,我都會及時告訴你。但從目前看來,這一點似乎也暫時用不上。”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與紫翎離開京都,原諒我沒有參加你與安王的成婚大典,但我相信你穿上嫁衣的時候一定極美,我會在遠方祝福你們……”
一滴水珠滴落,將上面的字暈成一團黑點,她閉起眼睛將信按在胸前。
這份情,太重,重到她無以爲報。
而在此刻的城外,有兩人翻身躍上馬背,回首遙遙望着城內的方向。
“你真的不想跟阿七說上幾句話麼?”女子問。
“不了,該說的,信上都已經說了。”男子深深地望着,晨光漸漸在他眸中亮起,他明朗一笑,“走吧。”
駿馬如離弦之箭奔出,白色的衣袍,紅色的裙裾,在晨光中迎風飛揚,瀟灑,恣意。
——
元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初一,大吉。
這一日,新帝登基,大婚,立後。
京都全城戒嚴,清水灑道,紅毯鋪路,滿城紅妝。
從寧府到皇宮這一段路,更是禁衛林立,騎兵列隊,由大將軍陸凱親自負責沿途安全,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三丈之內。
寧府自得到安王府的報訊之後就一直忙碌着沒有停歇過,前一晚更是人人守到天明,無一人敢閤眼。
子時剛過,被寧天歌勒令省去一切繁文縟節並在房中休息的老嬤嬤們顧不得多年來形成的守規守矩,再也按捺不住敲開了她的門,提出要給她沐浴淨身焚香梳妝。
而司徒景那些夫人們,之前怎麼也不肯回驛館休息,只隨便找了房間打了個盹,此時聽到這動靜全都跑了出來,紛紛往寧天歌房間裡擠。
她們知道這件事輪不到她們插手,但她們就是想陪着她,看着她。
寧天歌在她們心中早已有了無法撼動的地位,雖然很替自家爺可惜,但更希望她與心愛的人在一起。
當她們與嬤嬤們一同進入房間之後,聞到房內名貴的蘭香,並看到中間那個飄蕩着花瓣的浴桶之時,才知道這些需要做的準備寧天歌都已獨自完成。
“我不習慣沐浴的時候有人伺候,所以乾脆洗好了等你們。”寧天歌徑直走到梳妝檯前坐下。
今日是她與墨離成婚的日子,也是他登上皇權最頂端的日子,她不會允許自己馬虎。
嬤嬤們立即上前,準備爲她梳妝。
“不。”她輕輕擡手製止,轉身看着夫人們,“還是嫂子們來吧。”
“我們?”大夫人一指自己,驚詫道,“妹妹,今日可是你成爲皇后的日子,理該由宮裡有經驗有資歷的嬤嬤們來做這些。”
嬤嬤們也急了,“娘娘,這不合規矩!”
“嬤嬤們放心,絕不會誤事。”她微笑着看向夫人們,“上次嫂子們做得就很好,我很喜歡。我想,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嫂子們應該更加得心應手了。”
“可是,那不一樣的。”三夫人急得擺手,“那次畢竟只是爺要納娶,怎能比得了這次帝后大婚,全天下的人都看着,萬一被我們搞砸了……”
“我相信嫂子們可以。”她淡淡地笑着,聲音不大,卻給人莫大的信任。
夫人們彼此相望,皆感動得不能言語。
誰會將此等大事如此放心託付?也只有眼前這個女子了。
“好,既然妹妹如此信得我們,我們定然不能讓妹妹失望。”大夫人深吸一口氣,回頭向其他人說道,“妹妹們,都給我拿出看家本事來,絕不能讓妹妹因爲我們而失了顏面!”
“大姐放心,我們定當全力以赴!”
沒有上一次的慌張與忙亂,一切都井然有序。
三十八位夫人,都按照各自的所長進行了明確的分工,精於妝容,髮髻,首飾搭配的夫人們在嬤嬤們的指導下有條不紊地一步步走,不允許自己出任何差錯,哪怕再細微的,也不允許。
其他夫人則在旁邊做幫手,需要什麼,或不需要什麼,都能立即送上,或立即撤走。
四五十人的房間,沒有一人說話,每個人都嚴肅認真,眼中都有着神聖。
時間一點點流逝,天色一線線泛白,當最後那支鳳釵插入如雲的烏髮時,已是金雞鳴啼,拂曉將至。
看着鏡中那個雍容華貴大氣典雅的女子,所有人都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連向來眼光挑剔苛刻的老嬤嬤們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而這時,牀上的四喜伸着懶腰,從酣睡中醒了過來。
輕盈地躍下牀,它朝着寧天歌甩了兩下尾巴,其他人則看都不看,邁着優雅地步子出了門。
是該填飽肚子的時候了。
從未見過四喜的衆人傻了眼。
“我可是來晚了?”一道清朗的笑聲從門外傳入,身着鵝黃色散花廣袖長裙的阮清走了進來。
寧天歌從圓凳上站起,看着她笑道:“今日總算有個女人的樣子了。”
阮清卻覺眼前一亮,恭聲作揖,“微臣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萬福!”
“有人這是在找打麼?”寧天歌好笑地給她一掌,“正等着你來給我穿衣服,還不快些!”
正想伺候她更衣的老嬤嬤一聽便知又沒她們什麼事了,這次也不多說,直接端了放着鳳袍的紅漆托盤過來。
阮清正想說好,擡頭一看面前這十來個盤子,立即便傻了眼。
“這,這都是要穿的?”她指着上面各色衣袍服飾,眼睛都花了。
“回將軍的話,這些都是娘娘今日要穿戴的衣袍衣飾。”其中一名嬤嬤回話,“還請將軍動作快些,莫要耽誤了吉時。”
阮清一個頭兩個大。
她平時穿的衣服都足夠簡單,今日這身衣裙已經是她能忍受的最大限度,眼前這些衣飾別說不知道怎麼穿,連看都沒看到過。
夫人們皆捂着嘴笑。
“別難爲我了。”阮清無力地看着寧天歌,“還是讓嬤嬤們給你穿吧,我怕耽誤了吉時成千古罪人。”
寧天歌忍笑點頭,“好吧,不難爲你。”
這次,連夫人們也站在旁邊不敢來搭手,全都圍成一圈看着嬤嬤們一件件替寧天歌穿上,時不時發出驚歎。
不是沒見過皇后服飾,但如此精緻隆重又將她身材襯托着高挑挺拔的鳳服,卻是頭一回見。
連寧天歌也開始懷疑,這麼短的時間內,墨離是如何命人做出這麼繁得精美的衣服的,莫不是他早就暗中做好了?
再次爲他的篤定握了握拳。
當七彩鸞鳥朝鳳服與九重紗衣以及所有玉璜鳳佩穿戴完畢,又是一個時辰之後。
圍觀之人發出一聲大功告成的輕呼,以及對眼前這名女子的讚歎。
“太美了!”二十六夫人迷離的眼神與低低的語聲如同夢囈。
“幸好妹妹當初不是真的嫁給我們爺。”三夫人也跟着嘆道。
“妹妹是應該得到天底下最爲出色的男子一心一意地珍惜的,我們爺有了太多的女人,配不上。”大夫人輕聲說道。
阮清走到寧天歌面前,雙手搭在她的肩頭,面含微笑,“若是殿下看到了,恐怕眼睛都要直了。”
她亦微笑,將她輕輕擁住,“阮清,謝謝你。”
“我什麼都沒做,說什麼謝字。”阮清責怪,卻反手將她抱緊。
“這一聲謝,我早就想說了,就怕說了顯得生分。不管怎樣,有些事我會永遠記得。”
阮清眼睛一酸,連忙狠狠一閉眼將那泛上來的水汽眨去,笑着將她推開,“看看你,不就是嫁個人麼,酸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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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酸這麼一回,以後你想酸都沒有了。”寧天歌哪裡看不出她眼中的溼意,只裝不知。
“娘娘,已經過了卯時,該動身了。”嬤嬤提醒。
她點點頭,夫人們立即提起她身後逶迤的裙襬,阮清走在她身邊,嬤嬤打開房門,一百名宮女早已在外面盛裝等候,在她們出來之時,接過夫人們手中的裙襬,尾隨在寧天歌身後往府外行去。
一路紅毯,府中所有管事與下人以及陳言等人都已在兩邊靜候,不知站了多久。
此時見她出來,寧伯首先紅了眼眶,又強自忍着,欣然地笑看着她。
其他人亦然。
走廊那一頭,身着紫紅色錦袍的寧桓望着她的方向側身而立。
“父親。”她走過去,未及說話,卻見寧桓撩袍就要下跪。
她一把將他托起,並出手將他定住,這才提起前擺緩緩跪下。
“歌兒,使不得!”情急之下,一聲歌兒脫口而出,替代了原先要喚的娘娘,想出手相扶,怎奈身子動彈不得。
嬤嬤們與宮女們也變了臉色,哪有皇后跪臣民之理!
想去扶,這幾日已深知她的脾氣,知道她決定的事情無人能改,只得跟着一同跪下。
府內所有下人亦齊齊跪地。
“父親,不管身份如何改變,父親始終是我的父親,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寧天歌肅然道,“父親養育教導之恩大於天,當得起這一跪。從今往後,還望父親保重身體,我會時常回府看望父親,同享天倫。”
說罷,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來,解開了寧桓的穴道。
寧桓早已熱淚盈眶,只點頭說好。
“娘娘。”嬤嬤屏着呼吸小聲提醒。
剛纔那一跪三磕頭將她們嚇得三魂丟了七魄,怕再生枝節,趕緊出門纔是上策。
寧天歌步下臺階,回眸看了一眼這個熟悉的府院,舉步,坐入鳳輦。
廚房裡,剛吃了活雞填飽了肚子的四喜戀戀不捨地扔下嘴邊的雞頭,將時辰掐算得剛剛好,嗖地一下跑出來,跟着鑽了進去。
“起——”隨着一聲洪亮雄厚的嗓音,鳳輦起,喜樂鳴,禁衛軍開道。
隊容整肅,儀仗盛大。
京都盛況空前。
登基大典,帝后大婚,立後大典,沒有哪一朝會將這三大盛事於同一日舉行,新帝對此卻似乎理所應當。
九道宮門大開,皇宮依舊莊重肅穆。
過九門,鳳輦駐,錦簾掀起,寧天歌扶着嬤嬤的手步下鳳輦,擡眸望向前方的金殿。
大道通途,腳下明豔的地毯一直綿延至玉階,玉階頂端,一抹明黃身影臨風而立。
左右兩邊立即有高品階的宮女過來相扶,她輕說一聲“不必”,雙手輕釦身前,朝着那玉階的方向一步步行去,步子平穩,姿態雍容。
微微昂首,隨着距離的相近,玉階上的那人越發的清晰。
明燦龍袍,發冠高束,截然不同於以往的優雅隨性,此刻站在那高處,終顯出他睥睨天下之勢。
他此時站在那高處俯視着她,珠玉容顏微微帶笑,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大道很長,玉階很高,兩人對視的眸光卻很短。
她脣角微揚,陪伴她走過這漫長一生的男人,就是他了。
周圍的一切都靜了,天地間彷彿只有他與她兩個人,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他們不過是最爲平凡的夫妻,走着人生中最爲重要的那一步。
距離越近,微笑越深,她走上玉階,每一步都在向他靠近,長長的袍裾鋪展在身後,上面那隻展翅的鳳凰翱翔於天。
他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如玉,在陽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
這隻手,今後將手執硃筆,將天下都掌握在此,這一刻,卻只是一個丈夫在迎接他的妻子,執子之手的那一握。
她伸出右手,與他輕輕交握,他隨即用力,將她緊握住,再也不放手。
還有三步的距離,她穩穩走完,終於站在他身邊,轉身,共對天下。
從此攜手,風雨共擔。
玉階下,及至整座皇宮,都是潮水般起伏的朝拜之聲。
雪團般的四喜一直蹲在玉階下,擡着頭好奇地打量着上面的男女,既感陌生又感新鮮,此時蹭蹭蹭地幾個縱身躍至玉階頂端,一個後挫力便要往寧天歌身上跳,被墨離一個淡淡的眼神給止住。
縮了縮脖子,它識時務地坐在寧天歌腳邊,眯起眼睛享受着這種只有帝后纔有享有的跪拜。
額頭中間那一撮金毛在陽光下越發尊貴,彰顯出王者之氣。
各國來使均站在一側,跟隨寧天歌進宮的衆夫人激動得不時拿香帕抹眼角,有幾個最爲感性的已喜極而泣,不能自已。
司徒景發出一聲悠悠的嘆息,長眸中似豔羨又似失落,語聲很是悵惘,“真是一對璧人哪。”
平陽王妃輕輕抱住他的胳膊,將頭靠在他肩膀,“爺,我們會一直陪着你。”
司徒景拍了拍她的手,沒有說話。
“這世上,確實只有安王與公主最般配。”鬱瑾風一句感嘆,引來司徒景十分不滿的瞪眼。
蘇嶼一貫的笑意溫和,深深地望着寧天歌,此時她鳳袍加身,與墨離並肩而立,氣度更加淡定從容,眼眸沉靜若海,淡淡一掃間,凌厲鋒芒一閃而過,令人不敢直視。
這樣的女子,只有世間最優秀的男子才配得上。
不可否認,他曾對她動過心,在她出現在密室救他出囹圄的那一晚,她已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痕跡。
也不可否認,他曾一度想過對她表明心跡,請她留在桑月,但那些話終究未曾出口。
只因他明白,他的天空不夠廣闊,無法令她展翅飛翔,也明白,她與他只止於友情,而他也珍惜這份最純淨的友情。
頭髮花白的司禮官高聲主持着大典儀式,蒼老有力的聲音迴盪在宮城上空,他一生主持儀式無數,更是第三次主持皇帝登基大典,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主持這三大儀式合一的大典。
任務繁重,卻覺人生圓滿。
東陵帝以太上皇的身份端坐在高臺上,向來冷厲的目光也經不住歲月的打磨,多了份柔和。
也許,在一開始他就錯了。
錯在自己多疑,錯在不該聽那欽天監一面之詞,否則也不會生出後來那麼多事端,蘭妃或許也就不會死。
未時三刻,禮畢。
司禮官剛唱罷,西宛來使突然出列,舉着一個沉樸的木匣高聲說道:“西宛使臣吳遷奉君主之命向東陵皇后進獻賀禮!”
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確切地說,是集中在他手中的那個木匣上。
如此一個小小的匣子,再貴重的賀禮,又能裝多少?
同時亦有不少人聽出其中的不對勁之處,這西宛的使臣是不是說錯了?說獻賀禮也是獻給皇帝纔對,怎麼是獻給皇后?
立即有太監上前接過,低着頭快步跑上玉階,將木匣高舉過頭頂呈至墨離跟前。
墨離接過,卻直接轉交給了寧天歌。
寧天歌打開蓋子,匣子裡靜靜地躺着一封信與一卷泛黃的用黃絲帶繫着的帛書。
取出那封信,太監立即上前捧住匣子,她從信封中取出一張摺疊整齊的信箋,細細閱讀之下,竟一時默然。
所有人都很好奇上面寫了什麼,更好奇西宛君主送了什麼禮物。
“簡晏真是小氣,竟只寫了封信來表示誠意。”司徒景撇嘴。
吳遷朗聲說道:“小臣主上說,皇上與皇后大婚,他自當備下薄禮。主上與皇后乃在同州相識,相知,意義非凡,因此將同州城送給皇后娘娘作爲賀禮,並將同州更名爲寧州,今後歸娘娘管轄。”
此言一出,皆是驚訝之聲。
“嗬,西宛君主好大的手筆!”鬱瑾風讚道,“同州向來作爲西宛東邊的邊境要塞,兵家重地,沒想到說送就送了,還爲了公主更改城名。”
司徒景也有些咋舌,但嘴裡卻不服輸,“不過是一座城池麼,趕明兒我也送一座給七妹玩玩,哦不,兩座!”
“要送就蒲陽,別的沒什麼意思。”不遠處的阮清突然插了句。
“蒲陽就蒲陽。”司徒景想也沒想就應。
“平陽王,立字據吧。”阮清氣定神閒,“還請各位作個見證,平陽王今日把蒲陽城送給咱們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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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景這才懊惱自己圖了一時口舌之快,蒲陽一送,他們北昭牽制東陵的最重要關隘就沒了,等於以後可以任東陵大軍長驅直入。
“後悔了?”阮清挑眉。
“誰後悔了?”司徒景一仰頭,“小爺從不後悔!”
但聽得吳遷繼續說道:“小臣主上還說,他隨時都有可能率着西宛的鐵蹄衝過桑月踏入東陵,請皇上做好準備。”
“大膽!”在場的百官首先沉不住氣了,“我們東陵豈是你們說踏入就踏入的!”
墨離擡手,示意下面安靜,脣角微挑,負手微笑道:“請吳將軍回去稟告君上,就說朕接受他的挑戰,隨時等着迎接他的鐵蹄。”
“也請吳將軍代我謝謝君上的賀禮,禮重,君上的心意更重,我都收下了。”寧天歌鄭重地說道。
別人或許不懂,但她與墨離卻明白,簡晏將同州送給她,也就是向她表明,西宛已將自己的大門交到她手裡,只要他們不動兵,西宛便一日不會向東陵或桑月發動戰爭。
這一點,蘇嶼鬱瑾風與司徒景自然能理解。
“簡晏真是彆扭。”司徒景一拍額頭,“明明不會興兵,非得嘴上逞強幾句。”
蘇嶼笑道:“簡晏向來驕傲,此次能如此表態,已經很讓人意外了,說幾句就說幾句吧。”
“西宛君主對公主確實是用情不淺,只可惜……”鬱瑾風話說一半,沒有說下去。
之前發生的事大家都清楚,一時也不再提。
吳遷應諾,退回一邊。
寧天歌將書信放回匣中,遙遙眺望着西宛的方向。
簡晏的強勢,註定他不能與墨離爲友,但至少,也沒有成敵。
一隻手將她牢牢牽住,她轉頭與他微微一笑,一起緩步走下玉階,走出相攜的第一步。
而這一日,也有一個人,站在業都皇宮中最高的宮殿的勾檐上,久久凝望着東陵的方向,想象着那個女子穿着鳳服一步步走向那長長的玉階,走向那個朝她伸出手的男人。
從此,奠定一生。
——
亥時,夜深,宮宴將畢。
墨離朝身邊的寧天歌低低說了一句什麼,寧天歌擡起頭來深深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墨離遂起身,請各國來使一起移駕安王府,說有景觀請他們欣賞。
衆人雖覺得這個提議來得突然與不合常理,就算安王府真有奇異景觀可看,也不應該是今日這個特殊的日子,但基本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年紀都尚輕,哪裡會在意那些條條框框,當即稱好。
於是,擺駕安王府。
所有來使與朝臣都一同前往。
——
太醫院。
不同於皇宮另一邊的燈火輝煌與熱鬧,這裡極爲寂靜,太醫們都被宣去參加宮宴同慶,多數房間都是漆黑,只有裡面那個小院亮着燈。
寒冬的天氣,屋內的男子依舊一身白衣,靜靜地收拾着桌上的東西。
衣櫃被打開,摺疊得一絲不亂的爲數不多的幾套衣服已都收入包裹中,桌上還是幾件堆放着,若是仔細看,不難看出其中有一套尺寸略小,且顏色也有所不同。
他並不急於收起,反而將它一一展開,鋪平,修長的手在上面輕輕撫過,彷彿在觸摸一件珍稀的心愛之物。
這確實是他的心愛之物,在那個女子還是男子之時,因爲遭他強迫而換上了他的衣衫,又因爲遭他強迫接收了他的珍藥,而不小心遺落在他這裡的衣袍。
他將它們極爲仔細地清洗,晾乾,摺疊,然後存放在衣櫃最底層,就此珍藏,不曾打算奉還,甚至還想,若是她來要還,他就來個概不認賬。
只是,她似乎已經忘了,再也沒有向他提起歸還衣物。
看了許久,看得眼睛都似乎有些酸了,他纔將衣服順着原來的摺痕小心折起。
指尖有些涼,衣服上卻似乎還留着她的體溫,還有體香。
他與她不是沒有近身接觸過,第一次在街道上緊密相貼,她柔軟的身體留給他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她是他今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如此親密接觸過的女人,也是她開啓了他感情的鴻蒙,讓他知道了人生除了吃飯,睡覺,治病,研究醫術之外,還可以有別的東西,一種奇妙的,令他想擺脫又想緊緊抓住的東西。
就好象,明知她所說的細菌肯定是不好的東西,卻任它鑽進了自己的心裡,甘之如飴。
而他也因她而變得更象一個人,一個擁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的人,而不再是一杯平淡的水。
折起外袍,中衣,沒有裡衣與褻褲。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並沒有脫去自己的貼身衣物,但那又如何呢,只要能將他的穿在身上,他就滿足了。
一絲不苟地將它們平放在自己的衣物上,桌面上還有一件,這是他自己的,只是那衣襟處佈滿了密密麻麻猶如蜈蚣的針腳,而在這些針腳處,還有一點乾涸的血跡,宛若雪地裡的一朵紅梅。
那是她熬了一個晚上給他補起來的衣服,還因此扎破了手指,知他愛乾淨,她已儘量注意不將它弄髒,但還是留下了一滴血漬。
她讓他把衣服脫下來,說幫他洗乾淨。
他當時下意識就捂住了胸口,生怕她真的拿去洗,拒絕得飛快。
甚至,爲了怕她起疑,還找了個她洗起來不乾淨,由他自己洗的理由。
可誰又能知道,他將這破衣服象寶貝似地藏起來,上面的那滴血更是捨不得洗掉,根本就不覺得髒。
只因,這是她的血。
他珍惜。
將這件衣服也收了進去,繫好包裹,他緩緩擡頭,目光在這屋子裡慢慢轉過,將這裡的一切都一點一點刻入腦子裡。
她不止一次來過這裡,來找他把脈,又用各種惹他生氣的方法躲過他的診斷,還一次次地戲弄他,欺騙他。
他爲此氣過,怒過,怨過,傷心過,以爲今生都不會再原諒她。
可在得知她全身筋脈俱傷的時候,所有的以爲都頃刻間煙消雲散,只恨不得能立即趕到她身邊,爲她解除痛苦。
當看到她躺在墨離懷中動都不能動的時候,他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那一刻的痛,比起原先她帶給他的痛,竟不知要痛上多少倍。
那時候才知道,只要她好,他疼痛與否都已不重要。
今日,他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遠遠地看着她一步步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地方,站在那個擁有帝王之尊的男子身邊,一同接受着萬衆朝拜,心裡亦有着滿滿的驕傲。
這是隻爲她纔有的驕傲。
但是,也到了他該走的時候。
將小小的包裹背在自己肩上,再披上黑色的斗篷,這是不屬於他的顏色,但今夜,他需要這種顏色來掩藏自己。
宮中禁衛森嚴,以他的身份,想要出宮並不難,只可惜……從此他將與他的醫書相別。
無妨,只要帶着自己最珍愛的東西就好。
低頭吹熄燈燭,他打開房門,清冷的空氣頓時沁入肺腑,他深吸一口,再回頭看了一眼,邁出門檻,合門下階。
黑色的背影很快融入黑暗,他走得很快,很急,沒有回頭。
一如上次的,決絕。
——
安王府,蓮湖畔。
其他人依墨離所言全部立於蓮湖邊上,看着他與寧天歌走上九曲玉石橋——玉衡。
多數人都是初次入安王府,且不知此九曲橋的名稱,此時見上面朵朵玉蘭皆點起明燭,暖色的燭光自潤澤的玉色中透出,映在連湖中如團團月光,極爲好看,只道墨離叫他們過來便是欣賞這一景觀,不少朝臣已開始大加讚歎。
卻見墨離走到玉衡中間停下,寧天歌則從袖中取出一隻通體瑩潤的水晶球,在燭火映照下璀璨流光大盛,頓時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這是何物?”司徒景大爲驚奇,世上竟有比夜明珠更華燦之物。
周圍無人應答,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個晶球上,只有鬱瑾風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不知何時出現的墨跡張了張嘴,脫口就要說出“天眼”二字,又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墨離接過水晶球,命人將玉衡上的燈燭全熄滅,遂將水晶球放置在身前那朵玉蘭上,擡頭凝神看着天際。
衆人亦跟着擡頭。
天上無月,星子密佈,然而就在轉眼之間,滿天星子突然象是被一塊幕布籠罩,只餘下九顆錯落有致最爲耀眼的星子。
衆人正想發出驚呼,那一聲驚呼卻卡在喉間,只見剛剛還各自爲政的九子在瞬間圍成一圈,也就這一刻,墨離手心一翻,一把短小的匕首顯現,銀光一閃間,已迅速割破自己與寧天歌的食指。
鮮紅的血一同滴落在水晶球的頂端,凝而不動,水晶球卻象是有了生命一般,開始現出隱隱的毫光,之後越來越強,竟熾亮得人無法直視。
無人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心頭的震驚卻還不止於此。
就在水晶球的亮度接近白光時,天上九星突然光芒大動,有光束自天上直射而下,最終匯成一束直接與水晶球相接。
而在彼此相通的一霎,水晶球毫光大現,朝天上反射而出,形成一幅奇異的圖形,似由無數細小星子組成,點線相連,佈滿整個上空。
太多的驚訝,太大的震動,以致一直卡在喉嚨裡的那聲驚呼到底沒能暢快呼出,所有人都張開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寧天歌的眼睛忽然就溼潤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費盡多年終於找到的水晶球,她前世夢中無數次出現的情景,原來在今生以這樣的方式才能究其原由和結果。
可是,連她都不知道如何解開這個晶球的秘密,墨離又是如何知道?
“是天下合一圖!”突然有人高聲驚呼。
在場皆是有才識之人,細細辨認看去,果然看出這是五國合在一起的版圖,上北昭,下天祈,左西宛,右東陵,正中間範圍較小的是桑月。
“‘天眼’!”再也抑不住心中震駭,鬱瑾風一語道破。
開啓天眼,皇圖再現,執掌乾坤,天下大統!
只有“天眼”,方能令皇圖再現。
只有血祭,方能令“天眼”天啓。
想當初,始元帝與元烈皇后擁有這“天眼”,更是應了執掌乾坤,天下大統這一句。
“世人皆道北斗爲七星,實則還有洞明隱元二星。”墨離對寧天歌輕身說道,“我將此橋以位居九星之中的玉衡爲名,實際上取的只是晶球所置放的那朵玉蘭。今晚天象星宿契合,晶球以你我之血祭之,總算得以見到此番景象。”
“你怎知這晶球蘊含着這等秘密,又怎知用這種方法將它開啓?”她望着這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畫面,終究問出心中疑問。
“自我記事以來,這個發着光的晶球便時常出現我夢中,我不知道這是爲何。”他側眸看她一眼,“我知道這種事情太過玄虛,你未必能信。”
“我信。”她答得很快,轉頭看他。
他微微地笑了,眸中的凝重淡去一些,接着說道:“數年前,我曾遇到一位隱士,他不肯透露姓名,卻曾指點於我。他說我命中有機緣,命運輪迴也將因一些相同的事物而碰撞在一起……”
寧天歌心裡一動。
她記得以前無問就曾跟她講過一句話,有些事物不過是因緣造化之中的介物,命運輪迴總因爲一些相同的事物而碰撞在一起,讓她無需太過執着於過去。如今聽來,竟與墨離所說的那個隱士如出一轍。
“他當時還告訴我,每一甲子都會有一個日子,天上的星宿會發生變化,我若能在機緣巧合之下取得夢中之物,並識得與此物密切相關的女子,便於甲子之末月初一用兩人的血祭之,便可看到夢中所見。”
寧天歌忍不住笑了,“你就不怕萬一那隱士所言不實,會讓你在天下人面前丟失顏面麼?”
“有何可怕?”他微笑反問,“這世上既然真有我夢中之物,你又爲了它曾不惜與我翻臉,便說明你與它肯定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既如此,隱士之言已可信七八,而今晚的星象,我曾命欽天監測過,確實會有所異動,如此,我還有何不敢?”
她輕嘆,“我就知道,你不會做沒有把握之事。”
“我只是沒把握,你會不會把它當陪嫁物帶來。”他笑言,將她的手輕輕握住,仰望着天上漸漸淡去的星圖,神情悠遠,“事實上,它確實如那隱士所說,沒有令我失望,不是麼?”
她輕“嗯”了一聲,“原來這就是你當初說任何東西都可以給我,唯獨這件不可以的原因了。”
天上的星圖終究淡去,圍成一圈的九顆星子亦隱去華光,消彌於天際,唯有水晶球還泛着漸趨淺淡的光。
彷彿又是一個夢,只是這個夢卻無比現實,只因身邊有了他。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那你又是爲了什麼與我爭?”
“與你一般。”她望着深邃的夜空,那遙遠的彼端似乎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凝望着她,“所不同的是,我夢中還有一人,他有一雙如鏡湖般沉靜的眼睛,與你的一模一樣。”
只是,她沒有告訴他,那個男子,爲救她而死。
他手掌一緊,眼眸緊攫着她的臉,“因爲如此,你在第一眼見我之時,纔會全然不顧地躍下,只爲確認我是不是他?”
她點頭,回眸望着他,眸光清澈平靜,坦然無波。
他久久凝視,之後笑意釋然。
她能在他身邊,什麼都無需再說。
牽着她的手往湖畔走,那邊的人兀自沉浸在剛纔的奇觀之中猶久久回不了神,卻聽得墨跡嘟囔:“都說得‘天眼’者得天下,主子得了‘天眼’,也沒見得到天下啊。”
此言一出,衆人方醒,一時都朝兩人看來。
“天眼”確實存在,而從“天眼”折射出來的景象看,確實是一幅完整的天下合一圖,難道說,得“天眼”者果真能得天下?
那麼,五國之間剛剛取得的安定,是否又將會出現血雨腥風烽火連天的局面?
“你錯了。”寧天歌說道,“世人都以爲這句話是預言,實則這只是一句如實的史料記載而已。”
見衆人面露不解,她淡淡而笑,“千年前,始元皇帝一統天下,且得到了‘天眼’,故有得‘天眼’者得天下一說,但此‘天眼’與他得到的天下無任何聯繫,只是史官記載在史書上的一樁史實而已。因爲有野心的世人太多,因而將此說法神化,認爲只要得到‘天眼’,即可得到整個天下。”
她眸光從衆人臉上掠過,“試問,天下豈是如此容易可得?”
“要是憑着這麼個玩意便想要得到天下,簡直是無稽之談。”司徒景率先嗤之以鼻。
“沒錯。”蘇嶼贊同,“得天下者,需有勇有謀不說,還須心懷天下,並得衆心歸一,前者容易,要做到後者卻是難上加難。”
寧天歌露出會心一笑。
關於這個“天眼”,確實有太多玄奧之處,連她自己都不敢確定,得“天眼”者得天下一說到底是否可信。
之所以將這說法說成是史實,只是不想讓後世再因“天眼”而發生戰爭。
畢竟,人的野心太過龐大,足以大到讓人無法估算。
“回宮吧?”墨離在她身邊低聲笑問。
“好。”她微笑點頭。
立即有太監揚着尖細悠長的聲音,“皇上娘娘起駕,回宮——”
文武百官兩邊列隊,龍輦鳳輦上前,墨離拉着寧天歌的手走下玉衡橋,她卻腳步一頓,驀然回首望向皇宮的方向。
“怎麼?”他隨着她的眸光望去。
她定定地望着那看不到的宮闕,搖了搖頭,心卻彷彿突然空了一塊,象一腳踏在了虛空之處,無從着落。
——
大典之後,西宛來使吳將軍第二日便啓程離開京都,其他人則多逗留了幾日,之後亦因年關將至,頗多國事需要料理而不得不回該回的地方。
鬱瑾風與蘇嶼還好,司徒景那一邊卻水災氾濫,三四十個美人抱着寧天歌或眼淚汪汪,或梨花帶雨,或乾脆抱頭痛哭,着實讓寧天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後來好勸歹勸,承諾等這邊空閒下來就去北昭探望她們,美人們這才破涕爲笑,千叮嚀萬囑咐之後喜滋滋地走了。
之後阮清也來向她道別。
寧天歌讓她在京都過了年再走,她說見不得有人恩愛甜蜜,還是回定邊陪老父親一起過年纔是正經。
再者,這裡有塊牛皮糖天天象只臭蒼蠅似地跟着她轉,把她的好興致都給磨沒了,爲了早日擺脫這種非人的折磨,還是早走早好。
臨走時,把司徒景承諾將蒲陽送給她的字據交給她,說她大婚也未送什麼禮,這雖有借花獻佛之嫌,但好歹也是她爭取來的,也算是大禮一份。
寧天歌收下了。
說話的次日,阮清一早便出了城門,直奔定邊而去。
被揍得鼻青臉腫依舊每日尋藉口進宮找她的陸凱尋遍了整座皇宮都未見到她的身影,終於憋忍不住開口問寧天歌她的去向,寧天歌一問三不知,半日後遙遙一指定邊的方向,朝他一笑,“我什麼都沒說。”
陸凱一見,立即咧着嘴道謝,之後興沖沖地直奔御書房請命,說是現在京都安定,無處需要用到他這個將才,主動請求前往定邊行保家衛國之職。
墨離略作考慮,鄭重點頭,稱陸凱一片赤膽忠心,其心可嘉,當即硃筆一揮,準了。
陸凱喜得眉毛飛上了天,匆匆叩謝便狂奔出宮,緊追某人的腳步去了。
“娘娘,您將阮將軍的行程告訴陸將軍,就不怕阮將軍半路折回找您算賬?”陳言看着他們英勇無敵的大將軍好似上戰場殺敵般一往無前的背影,忍不住笑問。
寧天歌脣角一揚,“她若敢來找我算賬,我便下道手諭,直接給她來個指婚,看她還敢不敢。”
陳言怔了怔,一想,這招確實厲害,只怕阮將軍再怎樣也不敢置皇后手諭於不顧,不免佩服。
“陳言,陪我去趟太醫院吧。”寧天歌望着太醫院的方向,已淡了笑意。
“是。”陳言並不多問,只是隨在她身後。
太醫院內清靜依舊,往來之人都是低聲輕語,乍然見到寧天歌出現,連忙上前行禮。
“我只是過來隨便看看,你們不必管我。”她擺手讓他們散去,只一路沿着那條走得次數並不多,卻每一次都令她印象深刻的走廊慢慢走着。
一名小童走過,歪着腦袋瞅了她半天,終於想起了她是誰,粉嫩嫩的臉頓時現出慌張,手忙腳亂地要向她跪拜,讓她一手托住。
仔仔細細地端詳着這張稚氣未脫的小臉,那時的話語還彷彿在耳邊迴響,“你是誰呀,我們院正除了給皇上,皇后娘娘以及各位殿下公主看診之外,其他人一律不看的。”
“到太醫院來求診的大臣都要經過皇上的允許並且列案的,你有皇上的批折嗎?……我們院正你就別想了。”
“少跟我套近乎,告訴你,沒用的。”
時過境遷,恍若隔世。
小童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不小心出錯惹了她不高興,怯生生的模樣哪裡還有當日的老氣秋橫,寧天歌不禁莞爾,揮手讓他去了。
卻見他不加掩飾地呼出一口氣,行了一禮便快快地離去,起先還斂着步子,之後便越走越快,索性遠遠跑開了去,還不忘回頭看她一眼。
她笑着搖頭,到底是小孩子。
行至小院,她站在院前,望着那緊閉的房門,一時駐步不前。
院子裡種着一些可作草藥的花草,是那人親自栽種,只是如今,景物依舊,人已非。
陳言沉默地站在她身後,不多問,不催促。
並非因爲身份有別,而是那種從女子身上漸漸逸散出的沉涼,他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他是聰明之人,這屋子曾經的主人對女子的心意他早已明瞭,但他從不作過多的揣測,一如他從不將心中的情感流露半分。
不管如何,他都不會離開。
他會一直在她身邊,一直守護下去,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房門被吱呀推開,一股淡淡的書墨草藥香氣迎面而來,寧天歌的眸光緩緩流轉,這裡面的一桌一椅都是那般熟悉可親,可親得好似它們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撫過,眸光落在堆放在一角的幾本醫書上,最上面的那本,濺了幾滴墨汁,被弄髒了封皮。
那時候,他險些因此而大發脾氣,卻又硬是剋制住,那模樣現在想來卻是心裡一疼。
那樣一個愛醫書如命的人,終究走得太過決絕,連一本都未帶走。
擡頭間,眸光一頓,在旁邊的櫃子上,竟然放着一隻熟悉的藥箱。
他居然,連他從不離身的藥箱都未帶。
這是連吃飯的傢伙都不需要了,還是說,走得太過匆忙,忘了?
雙手捧下,打開,裡面的每一樣物品都是她所熟識的,尤其那隻長方形的匣子。
將匣子取出,沉甸甸地很有些分量,放在手心裡輕輕一晃,裡面響起骨碌碌滾動的輕響,並非撞擊到木板的聲音,而是有些發悶,不由抿起一絲淺笑。
這裡面的糖丸,前陣子本已被她吃完,如今聽來,這匣子的主人又新做了一些。
掀開蓋子,掂起一顆放入嘴裡,香甜中帶着淡淡的清苦,一如記憶中那般滋味。
“來,你也嚐嚐。”她遞到陳言面前。
陳言依言拿起一顆吃了進去,點頭,“很甜。”
她一笑,合上藥箱,望着那滿當當的書櫃,道:“將那書櫃最頂層的書連同這桌子上的都給冉院正送去吧,還有這藥箱,去的時候什麼都不必說,送到就好。”
——
“娘娘,這身衣裳還要留着麼,都已經破了。”負責整理衣箱的宮婢拿着一套衣服過來請示。
“嗯,留着。”寧天歌接過,親自放進衣櫃中,將上面的褶皺慢慢撫平。
那人行事向來一絲不苟,衣服更是不沾點塵,平整得好似熨過一般,最容不得有一絲凌亂。
這是他強迫她換上的那套衣服,褲子被墨離給扯破了,後來她又給勉強縫上,只是那針法實在難看得緊。
以前她一直想找個機會還他,也曾想過問他要回自己的那身,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如今,這衣物卻成了一種紀念。
她擡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拿起雪色貂裘,“告訴皇上,我有事出宮一趟,讓他不必等我。”
宮婢連忙過來幫忙繫帶,“奴婢陪您一起去。”
“不必。”
宮婢深知她說一不二,不免有些發急,“可是娘娘,很快就要天黑了,這麼冷的天,您還是等明日再去吧。”
“我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麼?”她淡淡一瞥,“讓皇上在宮裡安心等着,不許讓人來找我,他自己也一樣。”
“是。”宮婢們低聲應了,再無人敢勸阻,只一人怯怯道,“如果四喜回來找不到娘娘,不知會不會……”
想到有一回四喜一時見不到皇后,大發雷霆將她們的衣服全部撕成碎布條的模樣,簡直比惡魔還可怕。
“皇上不是送給它丸子了麼,它現在哪裡還有心思顧得上我。”寧天歌攏了攏裘衣,舉步出門。
硃紅的宮牆轉角,兩抹雪白的身影嬉鬧着一前一後跑過,倏忽轉過去就不見了。
——
京都一條不起眼的街巷,兩個月前新開了一家草堂。
草堂裡的那個先生年紀極輕,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五官長得很是俊秀,就是身形單薄了些,尤其喜愛穿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特別好看,有一種飄然出塵的味道。
草堂剛掛牌時,來看病的病人一看裡面的先生長得如此年輕,二話不說轉頭就走了。
都說年紀越大的大夫醫術越精湛,這個長得象書生一樣的男子能有多大能耐?很多人都不看好。
草堂着實清冷了些日子。
直到有一日,有個飢寒交迫又得了重病的孤女倒在草堂門前,氣息奄奄,路過之人都說救不活了。
後來草堂裡的先生走了出來,只把了把脈,又取出幾根銀針在她身上紮了幾下,孤女便醒了過來,之後又在草堂裡休養了幾日,不僅活了下來,還活蹦亂跳地跟沒事人一樣。
至此,草堂的名聲一下子傳開,來看病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那孤女也不肯離開,死活要賴在草堂給先生打下手洗衣做飯。
又因這位先生行醫方式奇特,家境貧寒之人來看病,可以連診金與藥費都不付,富人之家來請,則至少要百兩診金以上,與一般的醫館大相徑庭,因此口口相傳之下,來這家無名草堂求醫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只是這位先生有一個規矩,在辰時之前和申時之後從不接診,也不許人來打擾。開始有人不理解,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後來,隨着時間一久,草堂裡的侍藥小童與那孤女就發現,先生在每日起牀後都會站在草堂門前,朝着一個方向看上一眼,晚上睡覺前又會看上一眼,每日都如此,只看兩眼,從不多,也從不少。
只是,那兩眼卻很深很長,每當這個時候,先生的眼睛裡就象是多了一些他們看不真切的東西,再不是古井無波。
起初他們並不知道先生在看什麼,後來看着看着便琢磨,這條街對着的方向不正是皇宮麼?
先生每日都看皇宮做什麼?難道那裡有他的什麼親人?
他們一直都不知道先生是什麼人,先生從不說,他們也很少問,問了也問不出什麼。
事實上,他很少說話,除了必要的問診之外幾乎從不開口。
偶爾會有一些人來,並不是來看病,而是給先生送些東西來,有時是世面上找不到的醫書,有時是一些很難買到的藥材,或是一些上等的生活所需。
送來了先生就收下,從不說謝。
而那些人對先生極爲尊敬,但只稱他爲先生,別的什麼都不多說。
也有一些來看病的,衣着雖然只是常服,但一看來人的氣度便可看出對方非富即貴,進來之後對先生十分有禮,先生亦只是淡淡頷首,如對待普通病人一般,問診,給藥,不送。
щщщ▲ ttκΛ n▲ ¢ 〇 來人也不生氣,笑呵呵地來,笑呵呵地走,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這種態度。
這樣的次數多了,被稱爲神醫的先生便多了一層神秘的光環,諸多猜測,衆說紛紜,先生從來不聞不問。
這日傍晚,申時一過,草堂內的病人便都自覺地退了出來,因爲裡面都已排了號,第二日在辰時之後,首先輪到的便是他們。
這一點,他們從來不擔心,只因先生從來只按病人到來的先後看病,從來不看對方是誰。
草堂頓時清靜,白衣清瘦的男子收拾好桌面,照例取出一本醫書研讀。
天氣寒冷,草堂大門關起,只開着半扇窗子,屋內燈燭早早點起,透過那半扇窗,可看到男子極爲小心地摩挲着書的封面,修長的手指停留在某一點上,久久不曾挪開。
暖黃的燈光照在他俊秀的臉上,他的臉半明半暗的映地光影中,輪廓清晰,眼神專注而溫柔,令人心動。
屋內似乎有女子在說話,緊接着一名少女出現在視線中,手裡端着托盤,裡面放着幾樣精緻清淡的白粥小菜。
男子連忙將醫書收起,一手護在上面,生怕不小心被濺上了湯汁,仔細地歸放妥當了,這纔開始吃飯。
少女站在旁邊開心地看着他,似乎只要這樣看着她就能跟着飽了,男子擡頭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她才捂着嘴跑了開去。
站在草堂外不遠處的女子眸中泛起一絲笑意,他始終還是那個模樣,半點未改。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吃着,神情卻似乎有絲飄忽,半途中象是想到了什麼,連筷子裡夾的菜掉了都不自知。
待到那少女過來收碗筷,他才只吃了一半,卻放下筷子,讓她收走。
少女不知說了句什麼,可能是讓他再吃點,他便沉了臉,起身甩袖走出了草堂。
立於草堂門口,他似乎習慣性地便要轉身,轉到一半卻又頓住,僵立了許久,身子終究緩緩轉了過來,望着皇宮的方向。
這一眼,卻是看了很久,很久。
夜很黑,很冷,他只穿着屋內所穿的白衣,單薄的身子在風中孑然寂寥,冷風不時吹起他的衣襬,他彷彿渾然不覺得冷,只是望着那黑夜中根本無法看到的宮城。
少女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手裡捧着厚厚的披風,眼裡隱現淚光,衣衫亦是單薄,卻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沒有上前將披風爲他披上。
遠處的女子隱在黑暗中,臉上有溫熱液體流過,風一吹,冰涼。
不知站了多久,男子終於回身,擡起步子的一剎,腳下卻是一踉,少女連忙伸手去扶,他卻一手撐着門板,挪着僵硬的雙腿,無視那少女伸出的雙手轉進了門。
少女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立即跟了進去,哐地一聲把門關上,又將那半扇窗子合了,吹熄了燈。
草堂陷入黑暗,只有內院有隱隱燈光透出,微弱,但至少在這冬日的夜裡,還有着一絲溫暖。
女子靜靜站在原地,凝望着那一絲光線,想象着那個男子此時是否正坐在暖爐邊爲凍僵的身體取暖,還是披上裘衣坐在旁邊看他心愛的醫書。
那一日,她大婚,他離開。
她以爲,她會找不回他,但幸好,他沒有走遠。
她明白,他之所以離開卻未走遠,只因他的心胸沒有那麼大,不能繼續待在那裡看着她與別的男子在一起的幸福。
但是,他又不願意離她太遠,只因他到底不是那般決絕之人,做不到完全將她割捨。
所以,他選擇了遠遠地看着,不會見面,卻能看到她所住的地方,每日兩眼,不多也不少。
這個習慣,她一直都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
——
漫漫長夜,終將過去。
淡白晨光透過天際,冬日的清晨行人寥寥,草堂大門吱嘎一聲打開,白衣男子從裡面走出,照例望向宮城的方向。
驀然,他轉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淡漠無波的眼神中有了少見的急切,象是在尋什麼人一般。
然而巷道空寂,唯有樹上的雲雀振翅飛過,再無其他。
是錯覺麼?
他的眼中有無法掩飾的失落,有一剎那,他還以爲是她來了。
於是有了一絲苦笑,她此時應該在那個地方,怎麼可能在此出現。
“先生,該吃早飯了。”笑容明媚的少女倚着門框,脆生生地喊。
這個被他從街上救回的孤女,昨晚眼中的淚光似乎並未存在過,此時如一隻早晨的雲雀般活潑研麗,只是看着他笑。
他不理,眼眸仍在下意識地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剛纔的那種感覺說不清,但他似乎感應到了她就在這裡。
“先生!先生!先生!……”少女快步走到他跟前,圍着他不停地叫。
男子皺了眉,收回搜尋的目光,轉身入了草堂。
少女也不怯,依舊笑得燦爛,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蹦蹦跳跳地跟了進去。
草堂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擋住了男子的視線,遠處的女子從樹後轉出,脣邊噙着淡淡微笑。
她的頭髮與裘衣都已被夜霜重露打溼,臉色也因受了一夜的冷風而有些發白,然而那一雙眸子卻依舊清透濯亮。
她在這裡站了整整一夜,望着草堂以及草堂中的他,只想用這樣的方式陪伴他一晚,以償他的這份情。
儘管,他的情她今生都無法償還。
微笑轉身,擡眸間卻見一人站在不遠處,碧袍白裘,顏如珠玉,正朝着她微微而笑,並伸出了手,“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而不是回宮。
她走過去,亦伸出了手,輕聲說,“好。”
朝陽升起,點點金光鋪灑,映在攜手並行的兩人身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背影。
命運輪迴,循環往復。
有些緣分早已註定,意外的邂逅不過是命運糾纏的開始。
到如今,這樣靜靜地攜手走下去,就是彼此的一生。
在過去的那些年裡,無數人在她生命中來了又走。
她的一生,亦總是在不同的境況下遇到不同的男子,不論性格如何迥異,每一個都那般出色,那般美好。
所幸,最重要的都留了下來,或在她身邊,或在她知道的地方,守護着她。
而她,亦會一直將他們守護下去。
儘管最終無法爲他們停留,但他們帶給她的種種已在她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如此鮮明。
那些令人至深的往昔,至死,都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