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龍節後洪範每一日都過得艱難。
祖龍之生死牽連過大,大到足以掀翻個人的一切努力、所有藍圖,以至於他心無定處,稍有風吹草動便覺心驚動魄。
出乎洪範意料,神京事事如常,既無全城戒嚴也沒有暗流洶涌,好似地眼湖上那一陣暴風只是洪範一個人的幻覺。
但靈臺上掛着的兩枚晶瑩果實證明那必不是幻覺。
不管龍魂樹是穿越者的偶然福利也好,是祖龍離體的魂魄也罷,這是他身家性命之根本,不容有失。
大難臨頭,洪範在神京府中如坐鍼氈,才知道什麼“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全是狗屁。
這路非跑不可。
從初二到初六,洪範每天全力表演,一面接受登頂天驕榜的恭賀,一面將一波波親朋故舊送離神京;待到五月初七,他將“願往北疆爲國戍邊”的摺子遞入皇宮,結果當日便收到了嘉許回覆。
不知何爲,就感覺蕭策也挺急的。
前程已定。
自初八起,洪範強自按捺去意,耐着性子與神京好友們一一作別。
葉斬、掌武院、器作監、紫綬緹騎、在京天驕……每每有人問起離京緣由,他未透露鎮北衛事,只說約定已成,先回故鄉。
有無想靈在,所有人可惜之餘均看不出異常,唯唐星晴與蕭楚單獨面對洪範時似有所覺,但均未深究。
唐星晴默然退了在城南定下的宅子。
蕭楚沒有提及自己向父兄提請過婚事。
易奢約戰、北疆徵召、勝遇軍突然冒出許多有的沒的爲難……
兩個月來生出如許多事端,冰雪聰明的仙德長公主如何看不出父皇與皇兄對這門婚事極爲否定——這時候攤牌相當於逼着洪範做決定,強求他直面現任和下一任大華皇帝的壓力。
她覺得這對他不公平。
離別乃古來難事。
唯洪範這回心事重重,反而顯得容易。
五月半,午後。
洪範一行十幾輛車馬在衆人相送中離城西行。
這一程路無甚出奇,卻走得人神經緊繃。
直到兩個時辰後走出六十里,回頭見神京城縮在極遠處像一道縫入地表的細線,他終於如釋重負。
平原將盡,羣山已在眼前。
紅旗抖擻鬃毛、摩擦利齒,很快領着車隊到了山腳。
半山有個亭子,亭中似乎坐了個人。
洪範停了無想靈,渾身發了層細汗,沒有認真看,直到亭中那人出聲喚他。
“洪範,來見見我。”
這聲音發自山腰如在身前,很熟悉。
洪範循聲鎖目如電,見一人身着寬鬆麻衣,正是“生機轉輪”關奇邁,一顆才緩下來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沈鴻,你們在這等着。”
他激活無想靈,翻身下馬,拍了拍紅旗的脖頸,大步飛掠上山。
“山長日理萬機,此來難道是爲送我?”
洪範行了重禮,笑道。
關奇邁點頭。
洪範聞言心中只覺莫名其妙,但面上受寵若驚,在無想靈的配合控制下滴水不漏。
祖龍已死。能參與到這等事件的必然是頂級強者,而神京只兩位武聖,從這個角度說關奇邁大有可能知情。
但考慮到他突破武聖才十一年,而祖龍二十二年沒有現身,十年前關奇邁還在青州,應當與此事關係不大。
“坐吧。”
關奇邁沒有意識到來者的心念紛雜,伸手示意。
“不必覺得突兀,其實你與易奢那一戰,老夫亦在,只是未露面罷了。”
他今日似乎有意表現得溫和可親,反顯得笑容有些做作。
亭臺八角,亭下有七塊不帶靠背的椅板。
關奇邁坐面東南,洪範便面西北,與他相對。
風穿亭過,撥動亭腳的青草;雲厚而亮,像浮在高空的水銀。
“說起來第一次見你是正和三十年的雲嵐城。”
關奇邁突地說道。
“彼時段天南才走,他可曾和你說過他早年的經歷?”
“大都提過些。”
洪範能感覺到對方很想作出點寒暄的效果,但顯然他開門見山慣了,一開口便意圖鮮明。
關奇邁點頭。
“老夫與他出身相似,後來境遇也彷彿,很多事上都說得來。他使天下人都練武的志向老夫很讚賞,但做事上有分歧——天南性子太急了,這事倒也不怪他。”
說起段天南,他難得絮叨起來。
“說起來我壯年也是急性子,仗着筋骨強健喜好強出頭,可老夫練武遲,體會過衰年身不由己的屈辱,後來縱然得了《乙木青狼經》,已被歲月逼得慈祥了。”
關奇邁嘆息一聲。
想到山長入主掌武院後逼得神京大派紛紛遷宗,十根手指按住天下幾十個世家宗門的蠻橫勁,洪範着實沒看出這所謂的“慈祥”。
不過他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段天南、關奇邁這類人生而不凡,哪怕沒練武光憑身體天賦便高過衆人一頭,年輕時必然有事在人爲的自信執拗。
“老夫拾到《乙木青狼經》時年紀已大了,現在回想起來經脈已開始萎縮,遠不如青年時,但我隨意練了二三年便到了渾然境,無敵於鎮內,又過兩年突破到先天,甚至能驅散蝗災。”
關奇邁追憶而笑。
“當時老夫在青州奔走,到處行俠仗義,一方面是爲了逞能,一方面也是樂在其中,這才發覺武道這東西比以前想象的還好。”
“可既然武道這麼好,爲何這天下卻不好呢?
天人武聖搬山斷流,爲何那麼多江河無橋?
渾然貫通力超虎豹,爲何那麼多荒田失耕?”
他頜線漸漸繃緊,神情由柔轉剛。
“直到我自己成爲武者,才明白原來武者們是不做實事的——他們,或者說我們中的絕大部分只獲取不給予,只消耗不生產,而武道練得越高,也不過是坐在更高的位置掠奪。”
“段大哥與我說過差不多意思的話。”
洪範回道。
“武者是大華擁有最多力量的羣體,但他們的力量往往空置,沒有被使用。”
“是的,人人都在追求武道,追求這種力量本身,獲得後還要更多,卻從沒有想過用它來做什麼。”
關奇邁哂笑道。
“豈非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