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談定,已是申時正(下午四點)。
日頭斜墜浸染了雲彩。
洪範走下客棧,眼前隔着灰白紗帷,見酒肆布幡撥風翻動,炊煙裊裊散入蒼空。
他心頭還想着方纔與飛虹劍派閒談時得到的一個新消息。
蒼墟城今日到了第四位天驕——端麗城的千點星——在祭奠靈堂後主動找上楚劍閣討教,其飛劍淨念切金斷玉快若殘影,結果只撐了五合。
唐星晴在神兵加持下的戰力洪範並不知曉。
但唐勝望的戰力早已穩定,且他在進攻端麗城時見過多次。
洪範踏着青石板,聽由身體本能避過往來行人,腦中模擬與唐勝望交手。
【千絲念御劍攻擊速率極快,近距離五個來回甚至未必有三秒鐘……】
幾番思量,他腦中閃現出當日零距離斬斷子彈的那一道劍氣,不得不承認擂臺交戰還遠不是楚劍閣對手。
煩,悶。
胸口輕微的灼燒感。
洪範皺眉駐步,在路人避讓的咋聲斜視中內觀少傾,意識到竟是自己的好勝心在發作。
【我竟在乎輸贏本身麼?】
他捫心自問。
五年前,洪範初到此世已在練武,但彼時既不尊重武道也不在意勝負,只把一切當做成事邀名的手段。
如今,在拳腿刀劍中砥礪多年,原本克己沉靜之人已然能從白刃交擊中享受生死抽離。
他想起屈羅意在大雪中對自己的評價。
【你不好鬥,不武癡,一顆心飄來蕩去,想的東西千奇百怪又多又散。按理說這樣的人決計練不好武道,可你修爲進境不僅不比我慢,殺法技藝上的成就還遠比我高,實在是沒有道理。】
“因爲我開掛啊……”
洪範失笑自語。
西風掃過街道,他在落葉飛卷中漫步,與大華的秋天第六次交錯。
這時候洪範從對街的首飾鋪子裡聽到一個熟悉聲音。
“這支釵子確實襯我。”
他自帷帽的縫隙中循聲看去。
一枚暗金色的釵子,上面嵌着枚潭水般深沉的黑曜石;釵頭沒有掛珠鏈,很是簡潔清爽。
玄金裙裝的唐星晴將釵子插入頭髮,微微扶正,對着水銀鏡子歪過腦袋,而後捻着裙襬踮起蠻靴轉了半圈。
【遭逢新敗能有此興致,可見小唐這兩年有所長進。】
洪範看着試釵之人默評道,頗覺身子輕盈雀躍。
相隔只數丈,唐星晴很快注意到流動街道中投來的注視,回身瞥見帷帽藏頭的白衣人先是凜冽目光,而後只一瞬就認出了是誰。
上次見面已經是一年多前了。
她先是瞪大雙眸,不自覺露齒而笑,又想到自己剛纔的動作有做作之嫌,臉頰有些發燙。
“餘錢不用找了。”
唐星晴掏出銀錠按在臺上,對笑開花的掌櫃摔下一句,迎出門來。
隔壁茶樓兩人尋了個竹籬分隔的雅間坐下。
白色窗紗吃風揚起,來回輕拂短案。
“你不是在神京當差,怎麼會在蒼墟?”
唐星晴雙手攏着熱茶,黑貓般縮着兩肩。
“是來真宗弔唁嗎?”
這些日子熾星猛龍過江的事情已在城裡城外鬧得沸沸揚揚,但九州廣闊,端麗城與蒼墟城一個在極西一個在東北,唐家收到喪報能在下葬前及時趕到已不容易,是故尚不知內情。
“弔唁我是去了,但不能算爲此而來的。”
洪範尷尬一笑。
“我來是做惡客。”
唐星晴撩起鬢髮,不解其意。
“惡客?”
她眉間的金紙花鈿逆光微閃。
“我七月初受山長之命率隊前來調查青帝真宗隱田偷稅之事。”
洪範一口氣說完。
“現在?在楊前輩的喪期?”
正小口吃茶的唐星晴一愣,杯子放下嘴脣上還沾了片茶葉。
“是啊,山長不拘小節,他不講究這個。”
洪範打了個哈哈。
“你們過來大老遠的,唐家與真宗關係很好嗎?”
他隨口問道。“還行,我們兩家都尊劍技,多年來一直有來往。”
唐星晴認真回道,看着洪範面龐突然又補了一句。
“其實也就一般吧,禮尚往來,沒什麼真交情。”
兩人聞言俱笑。
“聽聞你今日與楚劍閣交手了。”
洪範喝乾茶水又添,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怎麼樣?”
說到此節,唐星晴斂去頰紅,微微搖頭。
“我連攻四招,他只守不攻,直到第五招反出一劍切斷我耳邊鬢髮,我便不得不認輸了。”
她空着目光回想,右手不由去按身旁淨唸的劍匣。
“快到來不及反應?”
洪範再問。
“倒也不是,楚劍閣的劍氣是很快,但當時的我卻有些不敢抵擋的意思——就彷彿他的劍氣甚至能傷到淨念。”
唐星晴話語斟酌。
“我與他是庭下切磋,一開始相距便只有十步;若拉開到十丈,拖到二十招也不是沒可能……”
“通天劍經確實大有名堂。”
洪範聽出小姑娘的不甘,附和一句。
“許久不見不說這些閒事。”
他將“用沙流刀試試明神和赤面狻猊”的荒唐念頭趕出腦海,笑着請道。
“我在城北包下一家商棧,你要不去我那做客?今晚總不至於要跨五六千里趕回端麗吧?”
唐星晴聞言羞惱,狠狠瞪他一眼,但很快恢復慣常的清冷樣子。
“現在不方便。”
她搖頭道。
“這回家中過來觀禮是我帶隊,這兩日須得以身作則不能亂跑。這樣,你給我地址,待九月廿五過了,我來尋你。”
洪範驚訝於她的落落大方:“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待啊!”
“哼,武道上我或是不如你……”
唐星晴揚首輕哼,直視堂堂熾星,指尖輕叩劍匣。
“但坐在你對面的依然是淮陽三郡十年來最優秀的劍客!”
說這話時她青澀、驕傲,稚氣中滿是不屈銳意。
正是那個龍湫鎮中寄人籬下也要計較高低的千點星。
······
兩日後,九月廿五。
青天懸劍停靈三月期滿,將起棺下葬。
午前,江湖羣雄聚集在青帝真宗用宴,席間止語以示尊重。
午後,辛文成、張昂雄、谷俊達等門內核心親自擡棺下山。
是日,烏雲如蓋,天闕如裂。
墳頭寶地選在蒼墟山北三十里外的一處雄奇山頭,與真宗歷代祖師爲鄰;觀禮衆人登山後在烈烈西風中靜候了一個時辰,直到大日西落的吉時、鮮紅暮光如銅汁般澆上山頭纔開始葬禮。
循大部分元磁武者慣例,楊翠微死後用的是巖葬——先在整塊的山岩中挖出四五丈深的方坑,將摘取五臟的棺槨一體葬入,以整巖壓蓋,最後縫隙裡灌入鐵水。
一刻鐘後,鐵汁冷卻凝固。
陵墓鑄成。
辛文成脫去外衣,將高有一丈、五千斤重的花崗岩石碑抗在背上、灌入泥土,而後跪請在場地位最高的河間國宗師“目無餘子”後知野以指題字。
後知野年過一百六十,地榜列八十五位,是河間國武聖“洞照太虛”後知秋的遠房堂弟,兩人字輩雖一樣,年紀卻足足差了近一個甲子。
有墓有碑,有香有燭,賓客們在紛飛紙錢中一一叩拜,而數百位有修爲在身的真宗弟子則各取種子,揮霍真氣在山頭催生出一片新林。
禮成,以傲慢刻薄聞名的後知野不發一言破空而去,多少落了辛文成的面子,但
觀禮賓客們只覺得長舒口氣。
唯有真宗子弟們更加沉默。
大風推擠着下山的隊伍。
當夜衆人一股腦兒回了真宗,參加最後的白事宴——說是白事,實際上席間壓根沒有悲哀氛圍——好酒好菜之下,在座推杯換盞,認識的敘交情,不認識的交朋友,氣氛竟是火熱。
尤其是這一席用了蒼墟城最好的三十年陳釀,一罈八兩銀子不限量供應,考慮到武者各個海量,可以說是奢侈。
半個時辰後,杯盤狼藉,空罈子已堆成小山,大部分人喝到半醉。
辛文成眼見到了火候,起身走到門廳處,放聲清了清嗓子。
廣蔭殿內外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