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公才情人間少有,我雖愚鈍亦絞盡腦汁、算盡機關;後來古槍魁來了,你也來了,大夥在雲嵐城精誠奮戰捨命拼搏,算不清舍下了多少條命,流乾了多少升血,卻還是頂不住那四位的一句話。”
徐運濤艱難地抽了一口氣,話音略大,驚走了牆頭鳥兒。
“自三年前親自遣散同袍後,徐某人已是心灰意懶,每日只想坐看日月起落白雲舒捲,不願再動了。”
這番話聽癡了旁人。
洪範仔細打量着曾經的天風軍大將——他身形高瘦,年紀剛過五十,以先天修爲來說纔到壯年,但兩鬢卻沾滿星點灰白,額上生了橫紋。
武道修爲越高,武者肉體可以維持巔峰越久,期間其相貌外表很大程度上是心境的映射。
徐運濤人還未老,心已老了。
此行縱越兩千裡,洪範曾準備了許多說辭,這時既用不上,也不再想用。
所以他只默然點頭。
“如此甚好。”
這回輪到對方驚訝。
“你這大老遠過來,只爲問這一句嗎?”
徐運濤問道。
“我還等你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我。”
他說着笑了。
洪範也自嘲而笑。
“勸自然是想勸的,但此刻與將軍對坐,思來想去又覺得無從可勸。”
他望着檐上吻獸檐下風鈴,突覺心中釋然寧靜。
“以將軍的修爲能力,錢也好權也罷,都不需隨我去取——我聽說夏侯凌與陳彥一個去了勝遇軍一個留在三郡大營,各自都有所作爲。”
“北疆雖苦於巨靈之患,卻也未到天下存亡的地步;朝廷真要遣人北上抗擊,也非少我一人。不瞞將軍,我應下今上邀約,無非是想以命星權能增長修爲,又憑什麼來勸將軍替我捨生冒死。”
話隨風散。
堂下沉默了片刻。
羿鴻先看了看洪範,又望向徐運濤,幾次想要開口,終是欲言又止。
“洪範,你武道之路順遂已極,爲何還執着於修爲呢?”
後者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榮華富貴你都不缺了,也不是那種縱享浮華貪圖長壽之人,唉,總不會是想學鐵掌公?你年少慧深,總不至於像他那般天真。”
徐運濤話中不免憂慮。
“我自沒有兄長那般大勇力。”
洪範坦然迴應。
“不過是生性多疑、杞人憂天,又試圖握住朝夕罷了。”
說這話時,他驀地想起六年前剛穿越時自己對龍魂樹的牴觸與懷疑;如今得知祖龍死訊,他更確認自己從一開始便深陷漩渦,從未脫離。
“無妨的,徐將軍,你能放下前塵享受當下,我是發自心底高興。”
“我已得到消息,景明郡全郡包含靈波城都會被劃入涼州;將軍未來若有事,可以往西京找天南行的聞中觀、洪福,乃至洪家任何一人;我一旦得到消息定會爲將軍分憂。”
洪範最後囑咐一句,起身要走。
徐運濤二人自是相送。
三人入了庭院,見十幾位卸甲已久、作常人打扮的親衛不知何時已聚在院中,有的打掃衛生有的侍弄花草,俱是一絲不苟。
牆頭,被驚走了的青鳥又落了回來,梳理着羽毛。
徐運濤不由怔住了。
這些人,包括身後雄壯非凡、半子般侍奉自己的羿鴻,都久經戰陣、由他一手帶出,相互間感情之深更勝親人。
淮陽事後,隱居已三年。
日子在柴米油鹽中無聲磨過,沒有人與徐運濤說過半句怪話。
段天南走了,百勝軍散了。
徐運濤一生命途多舛、劫波渡盡,曾經心烈如火,如今燃盡成灰,再不願拔刀飲血。
但羿鴻,乃至其他親衛將校呢?
這一雙雙強自蟄伏的眉眼底下,仍舊是血火淬鍊出的金鐵肅殺,而他們的年華鼎盛、壯心未已,又該尋酬何處?洪範已名滿天下,今日攜壯闊藍圖而來,再逼他們在此院中蹉跎,豈非殘忍?
徐運濤捫心自問,心亂如麻。
“薛赤、逢慶他們在西京可好?”
他在庭下站了許久,輕問道。
“練武、做事,偶爾動刀兵;至少在我看來是好的。”
洪範答。
“他們也隨你去烽燧城嗎?”
徐運濤再問。
“去。”
洪範豁然點頭。
“罷了。”
徐運濤想起那批隨洪範北上、許久未能再見的部下,輕舒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
“洪範你且先回,容我收拾好這邊首尾,八月前我們西京再見。”
······
日子轉眼走了大半月。
七月廿五,西京處於秋老虎的鞭笞之中。
烈日垂直紮下,耙犁般刺入草地,幾乎要從土裡曬出油來。
開明行門口,洪範與錢宏在暴雨似的蟬鳴中候了二刻鐘,等到了器作監的馬車。
先下車的是莊立人。
他轉身撩着車帳,又虛扶下一人。
“洪範,錢監造,勞你們在烈日下久候了。”
說話的老者着藏青錦袍、個子矮小,正是常駐賀州的術聖步天澤。
“我二人不過稍等片刻,如何比得上步聖一路旅途勞頓。”
洪範笑道,與錢宏上前見禮。
後者這幾年先執掌開明行後來又升監造,吃上等丹藥像吃糖丸,雖然天賦終是有限,但硬生生擠入了渾然境,不再受困於等閒寒暑。
“我們兩年未見,但你的消息我是常有聽聞;整個四五月份,曜陽城街頭巷尾聊的都是你與易奢的接天台一戰。”
步天澤親熱地拍了拍洪範臂膀。
“自天驕榜榜首更易之後,尹公與曾夫人教訓族中子弟都以你作筏了。”
他口中尹曾二人自是指二界天人“雲上峰”尹蓮峰和元磁四關“浮焰光”曾英瓊。
“這豈非使我白白樹敵?”
洪範笑道,引二人入內。
“聽立人說,你要領兵去北疆。”
步天澤擡眼打量道旁結滿了三角形蒴果的欒樹,問道。
“那邊的日子可比金海城還困難不少。”
“是的。”
洪範點頭。
“我日前已收到陛下旨意,往北疆烽燧城任正五品校尉,統管全城城防軍務;正式任命與官印文書應該八月份就到。”
“洪範,鎮北衛獨立於外與巨靈放對已不止百年,你何苦趟這渾水。”
莊立人苦笑道,還想再勸。
“莊公,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天賦有限,如今修行速度漸緩,未來不得不依靠命星。”
洪範鄭重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