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錐心之痛痛到麻木,又不知何時無聲消弭。
冥冥中似有清脆聲音在耳畔絮語許久,有時是大段大段的回憶,有時是在問她根本回答不了的問題,更多時候,是些毫無意義的呢喃。隱隱覺得那應該是個少女,笑如銀鈴,天真無邪,卻和她一樣對殺戮血腥漠不在意,言語中,總是圍繞着一個名字。
明砂,火神教教主,那麼這少女應該就是他守護的人吧?
長相廝守,雖不能擁抱彼此感受溫暖,總好過她什麼都沒有,孤孤單單被遺忘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之中。
也許直到她魂魄散盡、屍骨腐爛,韋墨焰仍不會知道她在哪裡,活着,還是死去。她從不求他會想起,但求能永世忘記,再不要糾糾纏纏,最後卻給她最致命一劍,斬斷心絃。
悽清孤落這種罪,她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漂亮姐姐,他來了,好像是來接你的呢。”茫茫黑暗這一聲成了絕章,此後那個少女再未說話,她本以爲便是終了了,誰知——
又聽見他聲音。
“她在哪裡?”
他還是,不肯放手。
漫長沉睡被眼前朦朧紅光喚醒,耳邊風聲蕭索,沙漏細碎,木門發出熟悉的吱嘎聲,好像又回到了千里之外冰冷朱閣內,回到了她生活過兩年之久的房間。
眼瞼沉重,可總有種衝動想要睜開眼,即便明知壽命已盡的自己不可能再看見任何東西,更不可能再看見那雙深邃淡漠,埋葬了她所有韶華年歲的眼眸。
不會是他,絕對不會。
紅燭喜曲,黛眉朱顏,他應該已爲人夫,在真正翱翔九天的傲鳳身邊執手共伴,然後,永遠忘記誰曾經爲他活過,死去。
殘劍新身,寒絕天下,那是送他的訣別,此生此世,再不相干。
“醒了嗎?”飄渺聲音漸漸清晰,就在耳畔,繾綣發端。
眉下一絲微涼將視線中朦朧光芒徹底擋住,剎那間,她恢復了所有感覺。聽得到近在遲尺的呼吸,指尖分辨得出在誰掌心輕握,熟悉的感覺恍若隔世,隔了百世、千世,卻依然深深烙印在心裡亙古難消。
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過短短兩載。
那聲音清冷,欺霜賽雪,夾雜着只有她纔會懂的溫柔、偏執,一如往昔他不肯放手的專寵與寧碎玉不留全石,傾天覆地,難以消受。
驀地,用盡全身力氣睜開眼,微光刺目。
單調幾乎枯燥的房間內,曾用過的筆墨紙硯安放桌上,不知被她摔碎多少後,又一套乾淨的茶具整齊擺在那裡,還有,紅豔如火的華美婚服。
一切,與她離去時毫無改變。
脣瓣柔軟纏綿,禁錮着虛弱呼吸不肯離去,只那氣息便可知,真的是他,如此真實。
“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地獄裡。”耳畔,低聲喃喃。
用無數人悲歡離合築起的罪孽地獄,只有他,只爲她。
碧落黃泉,孽海情天,唯此處是她歸宿。
寸寸青絲如墨,眉眼霜華,色淡似水的薄脣還殘留着她的味道,淺笑勝素雪純淨。他就那樣一直看着,看不夠似的,連眨眼都覺得奢侈,目不轉睛,深邃明亮。
白首不離,生死相依,逆天改命,也要強行留在身邊,絕不許她離去。
不是約好了嗎?
雖不同生,但必同死。
“爲什麼我還活着?”她啞然。明砂不會騙她,那麼,他究竟做了什麼又捨棄了什麼,才能讓浮生已斷的她重回人間?她不想再欠他任何東西,搭上一生也償還不起。
手指拭去白皙面頰上突兀淚水,袖角沾染滴滴水漬。
“因爲,我要你活着。”
活在他身邊,一起去看蘭陵花開成雪,東胡天地蒼茫,去踏遍她不曾走過的每一幕風景,去完成約定的每一個誓言,不離不棄,直至壽命終結,共赴黃泉。即便是死,她還要守在他身後,一同度忘川、過奈何,彼此提醒不要喝下會令人忘記前塵夢憶的那碗水。
那麼三生七世後,心魂相連,永不忘卻。
懷中溫黁安寧,相擁便不想再放開。既然早已決定捨棄一切,何不任由神來摧毀阻撓?
她相信,沒有人會再放手離去。
玄色身影出現在閣臺上時,忙碌的閣中子弟紛紛仰頭,如往日那般帶着敬畏忠誠的目光,看那襲久違的勝雪白衣傾世紅顏相伴於側,淡漠,不知悲喜,而神色安然。跌宕顛沛後,那對人中龍鳳終於可以毫無芥蒂並肩攜手,面向遠處霧雨流嵐,龍顏鳳姿,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蒼茫人間,浩渺六合,誰能仗劍落繁星,誰能舞絃動天下?蒼天無情,那些人卻爲情瘋魔,演繹一場場曠世神話,教天逆命改輪迴倒轉,愛恨嗔癡不爲罪,紫陌紅塵情所歸。
“願閣主與紅弦堂主白頭偕老,死生不負,鸞鳳和鳴,共嘯九州!”
那日嘹亮呼聲驚動了整個蘭陵城,便是江南的雪也在瞬息間爲其狂舞飄揚。多少污黑黯淡被銀裝掩埋,鴻泥雁跡,唯留江山無限拱手爲聘,換一世歡愉,兩相不厭。
是夜,清歌雅響,管絃絲竹奏一曲浮生未歇,觥籌交錯,杯盞碗筷撞幾聲慷慨長笑。七重朱閣高高聳立,白玉石臺紅成赤海,從未有過的亂世繁華,笙歌妖舞。
與下面的熱鬧喧譁相比,七層閣頂,黑暗中兩抹身影安靜平和。
沒有紅燭蠟炬,沒有華貴婚服,也沒有賀喜聲聲笑容滿面,只有兩個人站在窗前靜靜相偎。
今日所有結果來得太過艱難,雖喜,卻不像那些心思單純的子弟們能開懷笑出。對歷經離合悲歡的二人而言,無塵少年,謙謙君子,昔時故人,知己紅顏……在他們身後有太多太多的人爲此付出性命餘生,又遑論那些冤魂百鬼日夜詛咒。
原本天道是不許他們溫存須臾的,能這般遠離塵囂寧和相守已是天大幸福。
江山,天下,什麼事還能比得上紅塵裡凡夫俗子一腔情癡?歡喜天天降姻緣,離恨天天妒紅顏,逆天改命神譴昭昭,何必告訴她不知何時便會到來的終結?
酒盞中忽地泛起圈圈漣漪,與自家歌姬舞姬們調笑的妖嬈男子微愣,擡起頭,六出漫天飄搖。
“草木之花多五出,獨雪花六出。鳶,你知道嗎,這雪又叫未央花的。”或是酒香醉人,蹙着眉的少女總覺得今晚主人嗓音特別清和溫潤,似又有些胡言亂語之意。姑蘇相公執着竹筷輕敲杯盞,聲脆叮噹,淺笑流華:“未央,沒有結束沒有盡頭,便是說這雪花無根亦無歸。世人都說它可憐,我卻覺得,那是來自虛無的希望和未來,若是不死,總有涅槃重生的可能。”
仰面望去,高閣中漆黑一面,看不清任何東西。
那裡,誰遙望滄海桑田,誰吻去誰眼角淚痕,誰又與誰沉默無言。
兩腕交錯,鸞鳳和鳴。
浮生未歇,至死不渝。
終章 江山不若三千弦
靖安二年一月十四日,武林盟主韋墨焰與紅弦於蘭陵成婚。
同年六月,二人同往漠北數月之久,其間深受破月閣威脅的各勢力暗中結成聯盟突襲未果,反在韋夏二人歸來後受到強壓,屈於其下的四大門派慘遭屠戮,激起愈多反抗之聲。
十一月,統一僅兩年的中州武林再陷分裂局面,時恰逢朝政不穩,邊疆羌族進犯,中州大地短短數月烽煙四起,狼火喧囂,路有死殍,屍橫遍野,是爲後世史書之“靖安亂世”。
靖安三年至靖安五年四月,破月閣在風雨飄搖中傲立不倒,奇蹟般令得各方勢力臣服,再次一統武林,獨霸天下。
靜安五年九月,武林盟主韋墨焰與髮妻夏傾鸞,於破月閣閣臺前面向蒼桓山,無疾而終。
沒人知道他們是否後悔過——後悔曾經殺戮太重,後悔被神所詛咒,如此年輕便要離於人世。當雙目泣血的赤眸男子跪在他們身邊慟哭時,兩張同樣風華無雙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二人緊緊依偎,安寧得仿若睡着,那雙手亦緊握不曾鬆懈,一如他們並肩相守走過的每一段歲月。
是時,正爲他們初遇後整七年。
七載金戈鐵馬生死與共,波濤洶涌劍弦相攜,伐中州武林,平三大邪教,使破月閣成爲勢力東至江南、西達巴蜀,曠古絕今的江湖第一組織,而那對人中龍鳳在巔峰之時雙雙逝去,爲後世留下無數謎團,以及,永遠無法超越的曠世傳奇,在那段紛亂的歷史中熠熠生輝。
失去龍首的破月閣一盤散沙,儘管閣內子弟拼盡全力誓死抵抗,仍在短短半月內便被蜂擁而至的瘋狂仇敵屠殺殆盡。
時任閣主少弼力戰至竭,萬箭攢心而歿,死時亦長立不屈;紫微堂堂主九河浴血奮戰,執劍如鬼橫攔在前,爲寥寥無幾的倖存者拼出一條血路,壯烈殉死;鬼影邵晉侯、玄瞳蕭乾,身中數十劍自刎於敵前;太微堂副堂主少丞傷重不敵被圍困於朱閣之中,率近百子弟從七層毅然躍下,剎那血光彌天,白玉石臺盡染朱赤,血水沒足半寸,三年濃腥不去。
而後蘭陵城郊夜夜可聞刀槍劍戟鏗鳴怒吼,鬼哭沖天,民皆懼之。
異軍突起於動亂,兩度指掌武林江湖,最終,破月閣以無法重塑的光芒被史書銘刻,而後瞬息滅亡。
那是爲一人而存在的奇蹟,隨着傳奇終結,一切,終歸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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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靖安九年。
蘭陵城外十里。
又一歲春華秋實,四季往復,多年遠離不知世事,重返此地,原來朱漆青瓦高聳閣樓早已不在,只剩殘垣斷壁,野草荒茫。
面容成熟而眼底尚帶着青澀的年輕男人舉目四顧,看到一片並不應季的馥郁芳華時,眸中忽地泛起漣漪。
“他們的屍骨早在公佈消息前便已下葬,是鬼影和玄瞳親自選的地方。沒有棺槨,沒有墓碑,就那樣乾乾淨淨同眠地下,黃土一蓋,灑上大片花種,幾個月後就再找不出究竟埋於何處了。”
他一直很奇怪,爲什麼以神秘且重金聞名的姑蘇相公會無條件回答他的問題,甚至還以真面目相示,陌不相識的人罷了,卻好像對他頗爲期望又帶着對誰的懷念似的,目光柔和滄桑。
那樣精緻不顯蒼老的妖嬈男子,根本不適合緬懷舊日的沉靜表情。
微風輕動,捲起斑斕絢麗的落紅四處飛散,隱隱香氣撲面而來,清淡,無聲,讓他不禁想起少年時總在偷偷仰望的白衣女子。
花開成雪啊,那樣的美景卻再看不見,她一定也帶着遺憾罷。
“酒?”眉間閃過訝然之色,本是想俯身嗅一嗅花香的,一不留神踢到了什麼東西,撥開茂密草叢,琉璃盞加土陶酒罈,極不搭調的兩樣物事赫然眼前。
心裡忽然一酸。
那個常孤身立於閣臺上的冷傲男人,一生嗜酒如命卻從未醉過,至死仍不知一醉解千愁的痛快與無奈。
可是,又是誰於此酣飲,是在和永遠安睡的那兩人道別,還是來赴一場未曾完結的酒約?
世間除了他,竟還有沉溺在那對人中龍鳳故事裡無法自拔的人。又或者,無法自拔的人很多很多,因此纔會留下這片不合時宜的燦爛芳華。
酒罈裡尚有餘物,倒在琉璃盞中顯出微微泛着酒黃的乾淨顏色,仰頭飲下,立刻嗆咳連連。
自嘲苦笑。
“我還是不會喝酒,永遠學不會。前幾日去了夕落山想要些好酒來的,可惜無涯老前輩雲遊四海蹤跡難尋,只看見華玉堂主一個人坐在竹舍前,吹的曲子還是那般好聽。”耳邊似又響起了白竹洞簫清幽悽婉、如泣如訴的天籟之音,令他不由閉起眼,驀地涌上苦楚。
“明明還很年輕,我卻看見了他鬢間白髮,這些年,他一定傷心得緊。我還去拜祭了紫袖堂主,多少年過去,人們都忘了她罷,就算記得也是作爲閣主未曾婚娶便香消玉殞的妻子,知道她真正名字的人,大概只有華玉堂主了。”
清秀面容幾許羞赧。雍容溫柔的紫袖待他不差,那天若不是看到竹舍邊墓碑上秀雅工整的字跡,他始終不知道她真實名姓爲何。
愛妻雲月影之墓。
正如姑蘇相公所說,那場無果而悲絕的婚事,其實是完成了的。
轉身離去時悄悄抹了淚,他還要擡起頭光明正大活於人世,總不能帶着淚痕被笑作癡傻無能。
“花開成雪下一世同眠,比那些恩恩怨怨不知好了多少倍。”目光澄淨的男人揮揮手,再不去看身後彷彿向他作別的花田,“閣主,姐,我會好好活着,替你們守在這裡——當所有人都忘記後,至少我還記得。”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
那段連綿七年的愛恨已湮滅紅塵,江山不若三千弦,斷了流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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