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初次在外過夜,我很難入睡,側躺在牀上一直醒着,眼睛盯着銅盆中的蠟燭,看那燭淚一滴滴地流入了水中。
蠟燭燒了過半後,我離榻尋了靴穿上,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櫺一看,對面先生的房內的燭光還未滅,不知他現在是睡了還是像我一般沒睡。
想要去拿一卷書讀時,卻見對面的窗櫺被推開了,先生出現在了窗後。我大喜,忙地出屋進入了夜色中的小院,飛快地跑過去敲響了先生的房門。
他打開門後見到了我,似是萬分驚訝,問:“福兒,你怎麼還未睡?”
我道:“先生,我睡不着,我能和您說說話麼?”
先生猶豫了一下,才說:“好吧。”
我看到書案上放着一卷展開地竹簡,且先生還穿着外衫,料想他先前是在看書。我便坐在書案前,想看先生是在看什麼。
忽地,一件外衫被先生遞到了我的手上,我不解地看他,先生道:“披上。”
我問:“先生,我不冷,您爲何給我披衣?”
“不可只着了寢衣在男子面前,除了你的父親和夫君。”先生如是說。
我仍是不解,道:“可您是我的先生呀。”
“我說了,只可以是你的父親和夫君,先生也不可以。”他嚴肅地說。
我於是便披上了先生的外衫,見先生也坐下了,然後拿起了我在看的那捲竹簡。
我道:“先生。”
“嗯?”
“吳是怎樣的?”
“不大,很美。”
“有多小?有多美?”
“太小,我熟悉每一條街道。太美,我永遠都忘不了。”
“唔。那麼,您在吳的宅子呢?”
“很大,不美卻也要我無法忘記。”
我微疑,問:“有多大?怎麼個不美卻也要您忘不了呢?”
先生望望窗戶的夜色,笑道:“多大?比你居住的王府略大一些。唔,宅子倒是不美,但有梅花,有鶴,還有陸氏先人的氣息在裡面,所以我忘不了。”
我很好奇,道:“鶴?對呀,您與我說過的,我也很想見見那些鶴。”
“好吧,若你有日可以去吳,我可以要你去摸摸那些鶴,它們的羽要比上好的絲綢還要順滑呢。”先生用右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左手修長的手指敲擊着書案。
我們聊了許久關於那些靈動的鶴,後來我不知不覺間睡着了,在聽到屐行走在青石磚上敲擊發出的噠噠聲後,我微睜開眼,看到先生正抱着我穿過小院回去我的臥房。淡淡的月光滑在他的面上,在微尖的下頜處凝結成一個亮點。
先生把我輕放在牀上,他拿起了自己的那件外衫,然後爲我蓋好了被子。
“福兒,快睡吧。”
我迷糊中拉了拉先生的手,說:“先生,我想去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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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我們啓程繼續趕去建康時,我沒有看到桓郎和車武子,父親說他們昨夜膳後便已去了建康。我們見到顧公,他萬分歉意地說請我們先走,因爲虎頭還在懶牀,他實在是叫不醒虎頭。
我頓時更加地羨慕虎頭了,悄悄皺眉看着父親,我想,若是我要懶牀,父親怕是要不許的吧?父親或許會怪我失禮。可顧公呢,好像並不以爲意,虎頭可真是幸運。
待與顧公道別之後,父親摸摸我的發,欣慰道:“福兒總是乖巧的。”
我去看先生,用眼神問他‘是嗎?’,先生知我是羨慕虎頭的,他忍住笑意,輕輕對我點了點頭。
炎夏的大地上散發着灼熱的熱氣,但極目遠眺,遠山翠綠如黛,恰覺一絲涼爽,偶爾便可看到兩間農家田舍,那淡淡的白灰色屋頂藏於翩翩田間,在一派綠色中頗爲扎眼。
道路邊田地裡的農家們在馬車經過時便會略停住手中的耕種,皆好奇地看過來。在看過了二十多個農人之後,我對着他們快樂地揮手,有人便也會對我揮手,面上是驚喜的表情,有人還會舉一下自己手中的鋤,算是對我回答了。
我狂喜,尖聲對先生說:“您看,他們注意到福兒了!”
先生笑說:“像福兒這樣漂亮的孩子,能有幾個人注意不到呢?好啦,莫要再揮手了,你的衣袖滑下已露出臂了。”
我便又坐好,整理了一下袖,看着那泛光的紅色織物,我突然問先生:“先生,爲何您只穿極淡色的衣物?尤其,您愛着白衣。”
先生低頭看看自己今日着的天藍色外衫,笑着說:“我只是一介庶民,無官職在身,故,我穿白衣也並無錯。”
“可是,福兒也沒有官職呀,但姆媽總要我穿紅衣,我從未穿過白衣,我覺得您穿白衣很好看。”我伸手到先生面前,拽拽自己的袖,對比着二人的衣物。
先生道:“福兒也可穿白衣呀,不過,富貴人家的孩子,多是穿得喜慶一些的豔麗顏色。而況,你是福兒呀,一身紅衣最配你了,讓人一看到,便會覺的高興。”
我心裡美滋滋地,卻又追問了一句,說:“是嗎?先生,您可不許騙福兒呀。”
先生又笑,說:“先生不會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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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處岔路口,馬車突然停下了,我正不解,先生望着外面卻淺笑,然後對我說:“先生該要走了。”
接着,我聽到隨從的身音在車外響起,有人說:“郡主,您可要下來了,陸先生要回去吳郡呢。”
我頗是不捨,問:“先生,您何時回會稽呢?”
“不知,王爺道你們在建康或許要停留一月,我想,那麼我便在一月後回去會稽吧。”先生想了想對我說。
雖覺一月太長,但我知只得如此,便道:“好吧,您可不許違信。”
先生道:“定然不會。”
先生走下了馬車,然後要我藉着他的臂下車,隨後他又回到了馬車上,隨從引着我回去了自己的馬車中。
上了馬車,我趕緊掀開了窗簾,對他揮手,喊道:“先生,一月後你我會稽再會!”
先生也輕輕地揮手,笑道:“好的,福兒!”
馬車再次啓程,我們向北芳的建康而去,我看着先生的馬車朝着東方逐漸變小最後消失再也不見了,伸手抹着眼淚,我只覺不捨讓先生離開。
丫鬟拿帕子給我擦淚,我抽泣着問她:“蓮,你說,在建康那裡,咱們能看到吳嗎?”
“看不到吧?若是可以,我也很想站於城樓處看到吳。”蓮回答我。
“你爲何也想看到吳呢?”我疑惑地問。
蓮的面上有了些微羞澀,她低聲道:“因爲我的家鄉就在吳,而且,陸先生也在吳。”
我頗是高興,說:“蓮,你也不捨得看不到先生吧?我想在建康能看到吳,便是我想能看到先生呢!”
蓮的頭低地很低了,小聲說:“是不捨陸先生。”
隨後的旅程並不無聊,我和蓮一直在聊着先生,我覺得和蓮議論着,這樣的話,先生其實沒有離開。蓮先是斷斷續續地與我聊着先生,後來她的話便越來越多了。
“郡主,府裡的婢子沒有一個是不喜歡陸先生的,他呀,長得又高大又英俊,才學頗深,待人還謙和,只要他一來府裡呀,人人都爭着爲他引路呢!”
我開心極了,說:“是,是,蓮,我也很喜歡先生呢。”
蓮卻神秘一笑,道:“郡主,您其實不懂何爲‘喜歡’。”
我覺她在嘲笑我無知,便急切地說:“不,蓮,我懂,每次見到先生,我都會覺得喜悅,像是他現在回去了吳,我便覺得不開心,我很難過。”
蓮還是很神秘地笑着,說:“郡主,我說的喜歡與您說的喜歡並不同。我說的喜歡,是指‘情’,這,您懂嗎?”
“啊,蓮,我是不懂呢。可我很想懂,你與我講講吧!”我拽拽她的袖,央求着她。
先生說過‘情’這個字,可我不懂什麼是情,我想知道到底什麼纔是‘情’,可先生卻不講給我。
見我求她,蓮便稍稍得意了,笑說:“您若是說自己喜歡一個人呢,您滿心滿眼就全都是他,繡物件的時候便只想爲他繡,嫁人呢,便也只想嫁與他,爲他生兒育女浣衣做炊。”
當蓮說道‘嫁人呢,便只想嫁與他’時,我的面前又閃過那一張模糊的熟悉面孔,我又在問自己,怎麼只與他見過兩次,我卻總會想到他呢?
我問:“蓮,那麼,既然你喜歡先生,那麼,你是想嫁給他嗎?”
“哪會有人不想嫁給陸先生呢?吳郡華亭陸家的男子,誰人不知?哪一個不是上好的夫君人選呢?”她的笑意後又變淺了,嘆息道:“可惜啊,他們族人向來只與大族聯姻,像是顧氏、張氏、朱氏、賀氏、全氏這幾個數一數二的江東大族,近百年的傳統了,盡人皆知,陸先生他又怎會例外呢?”
我覺得她很難過,便也替她難過,我知道她說的都對,這確是氏族之間的一貫傳統。蓮只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她是絕不可能嫁給先生的。
蓮突然着急地對我說:“郡主,您可不許告訴陸先生我與您說過的話呀。”
“爲何?既然你喜歡他,你不想他知道嗎?我想如果他知道有人喜歡自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奇怪道。
“不不,不需他知道,我自個兒知道便好了。您可不許對他說呀。”
見蓮是在誠懇地求我,我便道:“好,我答應你了,我不會對他說的。若是什麼時候你想讓先生知道你喜歡他,你告訴我,我去幫你說。”
“呵呵,欸。”
當夜我們住在驛館裡,靜躺在牀上,我回憶着晝間與蓮的對我。我覺得蓮說的話有一些不對,若是說‘情’,則不止是如她所說的那般,應是再多一條。
喜歡一個人,便忘不了他,哪怕只見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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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建康的城牆是在這次旅程第四日的傍晚,當時暗灰色的雲層厚厚地鋪散開在高高的空中。坐在車中,我只覺得悶熱不已,或許,是快要下雨了吧。
那一堵深灰色的城牆要高大過會稽的城牆許多,有衆多穿戴整齊甲冑的士兵挺直地站立於城樓之上,手握長槍,面色皆威嚴嚇人。
我看到‘建康’二字被刻於正中的城樓高處,泛着一絲與天空同色的黯淡光澤。左右去看,皆看不到城牆的邊際,似乎這整個建康城就是一座大的無際的城池,好生奇怪啊。
蓮也是第一次來到建康,她看着這城,直直咂舌,道:“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城?!”
我道:“就是呢。”
蓮道:“是不是皇宮很大,所以這建康城便也造地極大?”
“或許吧。”
馬車駛入城裡後,街市上喧囂非常,路上的人們並不因或許將要到來的雨水而擔心,他們依舊慢步說笑行走,或是與攤販們討價還價買賣物品。
那道路邊一排排的房屋與會稽城裡的房屋相似,多爲灰瓦白牆,地面之上也是平整的青色磚石,只不過這裡的房屋要高大過會稽的許多,道路也都要寬過會稽的道路許多。
馬車後來轉過了一處頗爲熱鬧的集市,便來到了一條安靜的巷子裡,耳雖還能聽得到那些吵鬧,可卻覺地此處更靜,甚是奇怪。
隨後,我聽到隨從請我下車,便知建康的王府就在這裡了。下了馬車,我看到這宅子要大過會稽的王府許多,那兩扇巨大朱門也要豪華過會稽王府的許多。有早已等待在府外的下人們迎了過來,殷勤地將我們的行囊搬運進府內。
父親牽我入宅,問:“福兒,你可喜歡這裡?”
我看看周圍新奇的一切,快樂地說:“喜歡,喜歡。”
父親少年時就常居於這座王府內,他娶正妃王氏時也是在這裡。可隨着他的長大,朝臣便覺他日漸危險,取消了他的琅邪王封號,要他去做了會稽王,並要他搬去了會稽常住。
我聽母親說過,因爲祖父元帝登基前是琅邪王,他又很喜歡父親,當年便封了只三歲的父親爲琅邪王。‘琅邪’王爵,是我大晉國內最爲尊貴的封號。不久後,祖父便駕崩了,伯父明帝登基,父親則隨祖母鄭氏出宮居住於此。
那時父親雖年幼,但因祖母與朝內不少人交好,便無人敢於招惹父親這個先帝最疼愛的小兒子。可後來祖母也去了,朝臣們便開始擔憂父親會覬覦皇位,他們借父親之侄成帝之手,貶父親離開了建康。
但是,這些年來,父親總是會來建康參與政事的,不過,只是做不了什麼主罷了。他不會說出自己的意見,只安靜地聽別人怎麼說。
用膳時,父親突然對我說:“若是膳後無雨,那麼,隨父親去訪友吧。”
我道:“好的,父親。咱們去哪裡呢?”
“烏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