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五日來,我因心中窩氣便染病在牀,時常便會莫名地悲憤大哭一場,整個人已沒了精氣神,提不起半分的精神,看人時眼中也是模糊的。
每一日,都會有宮人來問我給母親的回覆,蓮向我通報時,我都搖頭,讓她告訴宮人我不答應改嫁一事。
前兩日,我曾勉力地開口,讓蓮去問了郗超一個我心中已有答案的問題。
‘你爲何要這樣做?’
最後,蓮爲我帶回來的答案與我所想的並沒有什麼差別。
若只是消除了桓家的兩個兒子,對別的高族並沒有太多的幫助。可若是將桓家的兩個兒子都貶爲庶人,使得他們無權無勢,又將我改嫁給另一人,給了另一高族利益,讓這一族與皇家鞏固了關係,實乃一舉兩得之計。
那日的書簡,其實都是太后想要對我說的話。她說只要我願意改嫁他人,便可饒仲道一命。她已經與謝安提起過郗超的計謀了,謝安也覺的不錯,並且,他還舉薦了兩個新的駙馬人選,一爲獻之,二就是謝玄。
太后信中還說,若是依她自己的意思,這駙馬人選還是褚爽最好,可她並無權勢,就只能依謝安的意思來辦了,不能夠另提他人。
蓮扶我半坐起身,一口口餵我喝水,她輕聲說道:“公主,您今日覺得好些了嗎?唉,這藥吃了這麼多,怎麼就是不見好呢?”
我嗓音低啞,道:“我看。。。。。我是好不了了。不過也就是一死,正合了我的意,寤生。。。。我就把他交託給你了,我不放心讓桓歆去照看他。或者,把寤生交給桓衝叔父照看也可,靈寶也正在他那裡。”
蓮生氣了,放下了水碗,她道:“好好地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啊!我可沒法子照看好寤生,他需要您這個親孃啊!公主,就算是爲了寤生,您可要。。。。。”
她說着說着又抹開了眼淚,卻怕讓我更難過,她又趕緊擦淚,緊跟着說:“我忘了跟您說,謝家的郎君又來了,說是他自個兒要去徐州了,怕離開建康後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說想見見您。您見是不見?不若,我去回他說您不見他吧?”
我道:“我見他,他就要遠去徐州了,我該見見他啊。也別再麻煩安排了,就在這裡吧,讓他進來見我。”
蓮應承着,吩咐僕人去將謝玄帶來見我。
待謝玄到後,我便對蓮說:“你領着她們都下去吧,我和羯哥哥說會子話。”
“是。”
我半坐在牀上,謝玄坐在牀下的席上,像是失音了一般,他不肯說半個字,頭也低的不能再低了。
我道:“羯哥哥不必說什麼,我都猜得到,謝侍中已經把一切都跟你說過了吧?呵呵,真是好笑啊,王、謝兩家最優秀的二人都有家室,謝侍中卻獨獨選了你們二人讓我來選。羯哥哥,你說好不好笑啊?”
謝玄這纔將頭擡起了一些,眼睛卻還是不敢看我,他低聲道:“我聽說是郗超的主意,我去找過他,他說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能救你夫君的命了。福兒,你。。。。你是要選王子敬的吧?我,我。。。。。小時候我就看得出來,你,你對他是有。。。。”
我開口道:“沒有,我並不愛他,你就別再猜了。還有,你們二人,我誰都不會選的。你有女賜姐姐,還有你們的阿水,獻之他也有道茂。我不想讓你們兩相爲難、拆散你們夫妻。況且,你對我也無男女之情,如何結親啊。”
謝玄道一聲‘唔’,算是默認了我所說的話。
我接着說:“羯哥哥,我病了有五日了,恍惚中,我曾見到了佛祖。佛說,萬發緣生,皆系緣分,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我和仲道,可是修了千世方能結爲夫妻共枕眠的人啊,我怎麼能忍心看着他被殺呢?不做夫妻,舍了這千世的緣,卻能換得他的命,又有何不可?
可我也不能害了你和獻之,讓女賜姐姐和王夫人傷心。我已有主意了,可以兩全其美。今日你來了,我恰好也想請你幫一個忙,不知你願不願意?”
謝玄忙不迭地說:“願意,你說,你說。”
我說:“羯哥哥你此去徐州,必然是要經過山陰城的。我想請你去見一位姓竺名玘的醫者,他是我的友人,我想請他來建康爲我醫治,我想能快快地好起來。”
謝玄苦笑,問:“好起來,是爲了去回報郗超嗎?”
我說:“答應了他的事情,我不能食言,畢竟,是他救了仲道。”
他大怒,說:“我不許你這樣做!那個醫者,我會去見他的,請他來建康爲你醫治。可郗超,你絕不能去見!”
謝玄摔門而去,留我望着屋頂嘆息良久。
過了晌午,謝道韞卻突然登門造訪。她道謝玄已對自己言明一切,他囑她要看好我,不許我去見郗超。
謝道韞說:“福兒,阿弟說的對,便是不守承諾、做一個失信之人,也絕不能去做這樣的事,郗嘉賓確實太卑鄙了,你可不能守這個諾!”
我自嘲說:“姐姐,你看我如今的這個鬼樣子,郗超他怕是都不屑於看我一眼呢。”
謝道韞說:“別提他的名姓了!只要你這病好了,也就不會這般憔悴了。我已同我夫君說過了,我會在你這府上叨擾些時日。”
我問:“這是羯哥哥的意思?”
她說:“不。。。。。。不是,阿弟說讓我來看看你,他說你不太好,我就想着能過來陪陪你。福兒,新駙馬。。。。。你若是不在子敬與阿兄之間擇選一人,你又要如何呢?”
我說:“姐姐不必再問,我自然是有主意的。獻之和羯哥哥,我都不會選的。請你放心,道茂和女賜姐姐,我哪一個都不會傷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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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竺玘和謝道韞的幫助之下,初秋裡,我的病便全都好了,人也變得生龍活虎,我甚至拿出了許久未動的寶劍在院中耍了一通,贏得了滿堂喝彩。
九月初七這一日,宮裡的人又來了,卻不是問我要回復的,而是說阿弟有旨意,允我去刑部牢房中與仲道見一面。
“臣婦謝恩!”
我接旨謝恩,喜不自勝,謝道韞和竺玘也都替我高興。
我興奮地嚷道:“姐姐,我這就換衣去見仲道!蓮,你快給我找找,我要穿最好看的衣裙去見仲道!”
一番仔細打扮,輕點胭脂、淡掃娥眉,任誰也無法把我和十幾日前病中的那一個人聯繫起來了。
我催促車伕一路快行,蓮在一旁不住地笑我,我心中卻醞釀着等下見了仲道該如何和他說起太后讓我改嫁一事的說辭。
在刑部的監牢裡,大多的牢房中皆是空空無人,獄卒領着我們左拐右拐,在我耐心快沒的時候,他纔將我們帶到了仲道的牢房之前。
我讓他退下,他卻說不可,說是不能讓我們與犯人單獨相處。蓮趕緊在他的手裡塞入了幾塊沉甸甸的銀鋌,他滿面堆笑,收下了錢,便聽話地退了下去,留我們能單獨說話。
仲道的發鬆散地紮成了一束,稍顯凌亂了一些。又因瘦了許多,因此雙頰便下陷的厲害,顴骨看起來也突出了許多。他身着深灰色的骯髒囚衣,他正盤腿而坐,雙目閉闔,好似還不知我過來看他了。
已經分別整整兩個月了啊,想他、念他,可對他的全部深深思念到了此時也只是化作了一聲飽含擔憂的甜蜜呼喚。
“仲道。”
他聽到後睜開了眼,我卻哭了,是因爲高興。
“唔。”
來不及去思考爲何他對我會有如此冷淡的迴應,我焦急地說:“仲道,我想你,我很想你!仲道,到我身邊來,讓我好好的看看你!他們沒有對你用過刑吧?仲道,你爲何不過來呢?你的腳有傷嗎?他,是他們打了你?”
無論我怎樣地問他,他卻只是不肯開口回答我。
我茫然地去看蓮,她衝我搖搖頭後又對仲道說:“少將軍,公主她想您想的緊啊,你們都分別這麼久了,怎麼。。。。您不與公主說說話嗎?”
仲道又閉上了眼,沉聲說道:“你走!我不想見你!”
“啊!”
我和蓮都驚呆了,根本沒想到仲道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我委屈地問道:“仲道?我。。。。你怎地說這樣的話呢?”
他依舊閉着眼睛,痛恨地說道:“你快給我滾!司馬道福,我都聽說了,朝裡議要將我貶爲庶人,你要改嫁他人了!你這個不忠的女子!你知道我到底有多討厭你嗎?如今我落魄了,你便急不可耐地要與我撇清關係。你何必假惺惺地跑過來看我?你還是乖乖地待在府裡等着嫁人吧!”
我更爲委屈,急忙爲自己辯解:“仲道!你聽我說啊,你既是都已知曉了,我也不想瞞你了,確是如此,太后她們都這麼定的,但是,這都並非我本意啊,我不想再嫁他人的。可是若不如此的話,你的命。。。。。”
他狂笑,說:“哈哈!我的命?我的命如何與你都是無關的!司馬道福,既是你我將要徹底的分別了,我也不怕告訴你了。我其實從未曾愛過你,連喜歡都沒有!哈,你又哭了?你以爲我還會心疼你嗎?
哈哈,我當初會娶你,完全是爲了桓家,根本就不是因我傾心於你!你的處子之身被慕容恪奪去了,你有什麼值得我喜歡的?嗯?你還同禕生了一個孩子!哈哈!你這樣的一個女人,值得我喜歡嗎?”
我幾乎都喘不過氣,仲道的言辭化作了一隻大手牢牢地箍着我的脖頸,他多說出一句,那手便似重了一分的力,不知何時它會將我徹底的殺死。
蓮喃喃地說:“您不要再說了。。。。。。。”
捶打着牢房的木柵,我道:“這都不是真的!仲道,我們的過去你都忘記了嗎?那一年我不辭而別,你尋我尋到了洛陽,還被燕人打成重傷。你說過,你要殺了慕容恪爲我報仇的,你還,你還曾在千軍萬馬之前說過你愛我的。你我二人相伴,一路避過慕容恪的重重追殺回到建康,這些,你都忘了嗎?還有,你。。。。。。。”
他道:“你還真是好騙啊!那些都是假的!”
我拼命搖頭,說:“不!你在說謊!你是愛我的!你一定是愛我的!否則你不會爲我做那麼多的事情的!仲道,十二年來,你敢說自。。。。。。。”
他不讓我再繼續說下去,搶先說:“不愛你!我從未愛過你!本來我對你是不喜不厭,但是爲了能籠絡住你的心,好使你爲我們桓家出力,我才故意騙你說自己是愛你的。
不過,你一直都爲了司馬家在跟我們桓家作對!我如今身陷囹圄,也全都是拜你所賜!不是嗎?是你以靈寶的性命相逼,才迫使父親下令收兵的,你還偷偷地將我和大哥起兵一事告訴了陛下。
父親離去之後,朝裡便將我和大哥都抓入牢中了。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在害我們桓家!”
我道:“沒有,我從沒想過要害你們。我只是。。。。。只是不想看着桓家謀奪了司馬家的天下,我想替我的阿弟守住這個天下,可我絕沒有想過要害你。這都不是真的!”
與他成婚十二年來的點點滴滴全部在此時都浮現在了我的眼前,無論那些過去是好是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珍寶,因爲它們都與仲道有關,是我們二人共同的記憶。
可是現如今,他卻告訴我那些全部都是假的,那些關心、那些愛意、那些柔情、那些蜜語。。。。全部的全部都是假的,我如何能相信!
我哭泣道:“仲道,你一定是在說謊,對嗎?你看,你都不敢看我,不是嗎?你是在氣我要改嫁別人,所以才故意地說這些話來罵我的吧?
我其實都已經想好了,我不嫁人。我要去求陛下、太后,我會削髮去做尼姑,從此長伴青燈古佛。雖然,這樣我們還是不能繼續做夫妻,但至少,我能爲你守身餘生。
仲道,我永遠都會忠於你。仲道,我只求你能看看我,求求你告訴我,那些話都不是真的。”
仲道突然吼道:“滾!你快滾!我不想聽你的虛言妄語,你要守就去守你的,但我說過的話都是真的,你就算再問千遍萬遍,我還是不愛你!”
心生絕望,我無奈問道:“你不愛我?那你愛的是誰?”
他道:“與你無關!”
忽而又微喜,我道:“那你還是愛我的!”
他罵道:“你怎地如此無恥!好,你一定要知曉我愛的是誰嗎?”
我說:“是!我想知道,若你愛的人不是我,那麼奪去你心中愛意之人,到底是哪個女人!”
他道:“是王獻之的夫人。”
“郗道茂?”
“對。”
“你憑何愛她!”
“愛了就是愛了,哪有緣由!”
蓮再也看不下去了,生平第一次她對仲道高聲說話。
“少將軍!您知道公主她這些時日以來是怎麼過得嗎?她吃不好,睡不好,身子一直消瘦,還和陛下、貴人、太后她們多次爭吵。您該知曉,她可從來都是個孝順之人啊。
如今,太后說要讓她改嫁,她氣得大病了一場,這兩日身子纔好了一些。您這樣叱責公主,您。。。。您摸摸您自己的心,您就不痛麼!”
仲道說:“滾吧!司馬道福,你我緣盡於此了!我不想和你多說任何一句話,滾!”
我跪地懇求道:“別,仲道,你看看我,告訴我,你說的都是假話!我不信你愛的會是她!怎麼會是她呢?你愛的是我啊!”
“滾!”
蓮不忍再看我繼
續在牢中受辱,拿帕子給我拭淚後,她一根根掰開我緊握木柵的手,然後用力拉拽着我向外走出。
快出監牢之時,我扯住一個獄卒,看着他驚慌失措,我儘可能平靜地問他:“這幾日,都有誰來見過駙馬?”
“郗中書。”
作者有話要說:桓濟的有心機喲.誰能想到他喜歡的人是郗道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