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望府門上懸掛着的牌匾,我手心冒出一層細細的汗水,緩緩地走過去敲開了門。門人見面大喜,趕緊延我入府。自有人奔去了後院,告訴仲道等人我回來的消息。
同我當初離開時一樣,當城門方開時,我回到了建康城,不同的是,這一次,城門處沒有了獻之在等我。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裡沒有一絲的波瀾,可回到了這‘臨賀縣公’府,我卻不由地緊張了起來。
走時,我和仲道之間存在的彆扭並沒有化解開,如今雖兩月已過,但不知二人是否能回到爭執前的平和。若是不能,此後的我們。。。。。
“回來了。”一人淡淡地說。
我望去,自己已回到居住的院落中,沒有一個僕人在內,只有仲道,他正站在我的面前,好像,除了瘦了一點,他沒有什麼變化。
我低下頭,說:“唔。”
他打量着我,似乎也是想發現我有沒有什麼變化。他沒有說話,指了指我們的臥房,然後在我的前方走着,我趕忙跟了上去。
他與我面對面地坐在案几的兩端,語氣裡依舊沒有什麼波瀾,他說:“陸先生可好?”
“唔,他很好。”我心裡發虛,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道:“唔。吳興陸內史兒子的葬禮,你可有去?”
我驀地擡起了頭,眼睛瞪着他,磕磕巴巴地說:“吳興內史。。。。。。兒子。。。。。。。。陸長生?”
“怎麼?他的兒子病殂於吳,你既也在吳,且陸先生又是陸長生的族人,你怎麼會不知道呢?還是,你並不在吾?你去了哪裡!”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十分地凌厲,手指在案几上不停地‘咚咚’敲擊着。
那聲音放佛敲在了我的心上,喉間發緊,我忐忑不安地說:“我。。。。。。本是想去吳的,但我先去了武昌郡看望了南仙,後來,因爲一些緣故,我又去了江陵。”
他微愣,又問了一遍:“你去了江陵?”
“唔。”
“你怎麼敢!”他勃然大怒,接着拍案而起。
我嚇得跌倒在地,仰面看着他,害怕地問:“去江陵。。。。又怎麼了?”
“江陵地震了!燕人已打到汝南了!你怎麼還敢去江陵!”
他暴怒地走到我的身邊,跪坐下俯身瞪着我。
我心中委屈,不甘地高聲道:“我哪裡知道江陵會地震!我想着,既然是走錯了路,已到了荊州地界,理應去看望桓衝叔父。誰知道,我本已要離開江陵的,這,突然就地震了!又不是我想江陵地震的!燕人也不是我召來的!你爲何,要這麼生氣!”
他聽出我的確經歷了地震,緊張遂取代了他原有的怒意,將我由席上扶起,他顫抖的手握着我的臂,急急地問:“可有受傷?你可有受傷?”
我欲推開他,奈何他就是不放,於是我說:“請你放開我吧。我當然無事,若是有事,也就回不來建康了。是叔父救了我,否則我就該葬身火海了。”
他也覺出了二人之間此時太過親密,放開了我,他略顯窘迫,說:“如此啊。我改日,改日,要向叔父登門道謝了。”
“夫君,郡主。”
婤敲門而入,一身粉衣,腆着六月的大肚,面上盡是驚喜。
她高興地說:“聽聞郡主自吳回來了,妾趕來探問。郡主一路舟車勞頓,可該好好休息一番了。”
但見我躺在地上,而仲道又俯身望着我,她便覺氣氛有些不對,又擔憂地說:“可是妾攪擾了夫君和郡主?妾便先。。。。”
我忙向一旁挪了挪身子,稍遠離了仲道,對婤說:“沒有,沒有。勞煩姐姐來看我,我很好,很好。那個,我確實也是累了,不便招待姐姐了。”
仲道說:“你先走吧。”
婤於是說:“如此。明日,妾再來叨擾吧。夫君,妾告退。”
“多謝了。姐姐身子愈重,你還是多多休養的好。”我道。
婤告辭,嫋嫋而行。
二人之間尷尬、沉默了一會,我開口道:“我想休息了,你也要去牙門了吧?”
他不自在地笑笑,說:“唔,是該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唔。”
我看着他離開,但他卻在房門處停了下來,背對着我,他問:“你還在怨我?”
“是,”我大方承認,委屈地說,“我還罵了你,在武昌,我和南仙一起罵了你。”
他好似又要生氣,緊跑着來到我的身邊,高聲道:“你!竟還敢罵我!”
我昂着頭,毫不示弱地說:“是!誰叫你小心眼呢!”
兩人大眼對小眼互相望着,我只覺眼眶痠疼,但卻不想輸給他,便一直強硬地瞪着他。
良久,忘記是我還是他,發出了一陣笑聲。兩人都覺好笑,倒在藤席上,樂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待不笑了,他變得正經起來,直視着我說:“以後,我不許你再離開建康。”
我也嚴肅地說:“只要,你不再小心眼、不再罵我!”
他柔聲說:“好,我應你了。不過那天,你醉酒一夜,肩頭又被我打痛了,一醒來卻來探望婤,我是擔心你的身子,所以焦急了一些。說的話重了一些,對不住。”
見他是在道歉,我也變得十分不好意思,撓撓頭,歉意地說:“其實,也是我的不對,我不該出去喝酒。我保證,以後我會安安穩穩地做‘桓夫人’!”
他道:“好。我去牙門了,你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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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午,因府中無事,上府裡也無事,我便回去了王府。
早在我回到建康的那一天,蓮也由王府裡回來了。與她細說了一番我沿途上的經歷,她聽得十分羨慕,慫恿我再出遊一次,但一定要帶上她。
她告訴我,在我離開的兩月裡,父親和母親都以爲我去了吳。雖然是擔心,但並不甚太過牽掛,畢竟他們都以爲陸先生是會照看我的。
至於桓家那裡,南康公主知道我去吳後,卻對仲道發了一通脾氣。因爲她知道的我離開的原因是仲道把我氣走的,但到了後來,她也沒有太過追究此事。對於她來說,如今重要的事情除卻阿舅鎮守合淝險地外,便是婤的身孕了。我嘛,或許在這時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吧。
阿弟小跑着撲到我懷裡,摟着我的腿,抱怨地說:“阿姊壞,不來看昌明!”
我輕輕推開他,又蹲身抱起了他,笑說:“阿姊壞,阿姊壞。阿姊以後每天都來看昌明,好不好呢?”
“好!”阿弟歡樂地笑着說。
母親詢問了一些陸先生的情況,我皆敷衍回答,又說到了陸長生的不幸離世,我也皆含糊而言。
阿蕪因身子太重,近日來多是嗜睡,因此我便沒有看到她。問了父親何以也不在,母親說父親一直在書院內,不知在爲何事而憂愁。
我心下了然,父親一定是爲了戰事在擔憂。又說了一會兒話,我便去尋了父親。阿弟不要我離開,我拿了婤送與我用以辟邪的香囊給他,他便高興地拿着跑開了,還啃咬了香囊幾下。
。。。。。。。。。。。
父親怔怔地看着地圖,右手方鋪着一道書簡,上面只寫了短短的兩行字,看來,父親是在給某個人寫信,但還未完成。
我開口說:“燕國的青州刺史慕容塵已然陳兵固守許昌,我們只可圖後策方再奪回失地。父親便是再過擔憂,也需慢慢從長計議,您何必急於一時?”
“哦,福兒來了。你都聽說了啊?唉,你說的是不錯。我煩憂的,其實是你的阿舅。”父親憂心地說。
我問:“何以是阿舅?有他鎮守合淝,朝裡還怕什麼?”
父親道:“允他鎮守合淝,其實是他自己的主意。不過,當時除他之外,也確實沒有第二個人可以震懾住燕人、阻止他們南下了。
許昌城、汝南郡、陳郡,三地中數萬黎民已被燕人遷往他們的幽、冀二州了。看起來,他們會暫時停止再挑起戰事,我們可以放下心了。
現在的難題是,元子此次鎮守合淝,相當於將合淝一地的軍務盡收囊中,這樣一來,就不再是隻有袁真郎將掌握這整個豫州了。
朝裡的人,對此很擔憂啊。元子及幾個兄弟本已掌握了大半江山的軍權。我們,只可依靠其他高族和憑藉豫、徐二州的精兵作爲對他們的牽制。此番,元子佔了合淝,日後,待他再完全掌握了整個豫州的大權後,徐州,其實也將屬他不遠了。
唉,天下兵馬,盡歸桓家。福兒,你說,這個天下,到時是姓‘司馬’還是‘桓’呢?”
我寬慰父親,說:“您將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就現在來說,阿舅他還是我們的依靠,不是我們所需要對付、擔心的人。
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陳郡謝氏、潁川庾氏、陳郡袁氏,這幾個大族的人,他們絕不會放任桓家輕易地去奪下豫、徐二州軍權的。
若您是想遏制桓家,您其實只要提升這幾族內子弟們的官職,稍加提拔便可,人皆是利慾薰心之輩,他們會想獲取更大的權利。桓家,自然就不足爲懼了。”
父親嘆氣,道:“不妥,元子此次藉機佔據合淝,看來他有心久已,必然不會輕易放棄的。若是如此明顯地去擡升其他大族子弟們在朝內的地位,恐會惹惱了他啊。
此刻,元子屯兵在合淝,桓豁現正在荊州督軍、桓秘在益州任職、桓雲在司州、桓衝鎮守在江州,南、北、西三路,皆有桓家的人在。動亂一起,我們要東逃至茫茫東海里嗎?”
我駭然大驚,父親實在是把事態想的太過嚴重了啊。雖然現在所有的情況如他所說一般無差,可是現在,畢竟桓家還沒有什麼動靜啊。
無語良久,父親提起筆試着在書簡上書寫,可待墨汁已然全乾後,他還是未能寫下分毫。
不願再忍,我開口道:“父親,福兒有一策,雖不爲上策,卻也可行。”
父親微喜,道:“講。”
我道:“先說謝家,您應召謝安石由吳興回朝,再封侍中。他本就早有盛名,既已在外郡當職數年,此番召他回朝,也不算爲過,阿舅他定然也不會太過在意。有了他在禁內,您多了一個智囊,豈不是妙事?
再說太原王家,王述刺史既然早已有心要對抗阿舅,那麼,也可要他入朝。他如今爲揚州刺史,只可管政、卻不能將軍。您加封他爲尚書令,他便也可時時入禁內參政。還有,再封他爲衛將軍,總領都督中國內各軍。這樣,便是萬一他處有變,建康這裡,還是能靠王述手下的兵保住的。
琅邪王家,呵呵,聽說桓衝將軍剛剛替代王叔平成爲了江州刺史,王叔平被朝廷封爲了左將軍去了廬陵郡上任。呃,既然左將軍一職可以於外郡上任,也可於中國內上任。不若,將他召回。他雖是個文人,或許不善將軍,但起碼是絕對忠心的。有了他屯兵建康,我們,便又多了一個能保住建康的籌碼。
潁川庾家,此時庾希正坐鎮揚州都督軍務,再加封他一個揚州內史,使他既有兵、又管政,於我們無損,卻可使得他們庾氏之人歡喜許久。父親,您不會小氣吧?而且,福兒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如今這樣的身子,不知何時便。。。。。到時,延齡便該是至尊了,他的王妃是庾希的妹妹,這樣,我們便也算取得了延齡的好感。
袁家,袁真已然文職、武職兼任了,便沒什麼可以再封給他了,可隨便加一個威風的‘將軍’封號。我還聽說,他們陳郡袁氏的袁宏素有非凡文才,他是阿舅的幕僚,雖阿舅常稱讚於他,可他卻看不慣阿舅,常有憤憤之言。他好似,一直都在吏部任一個小小郎中,您若是提拔他爲侍郎,亦是可以的吧?”
父親聽的驚喜,連連說好,並說都可行。
“可是,五族的子弟具已加封,你可還沒說,該怎樣對待你的阿舅呢?”父親問道。
“阿舅要揚州,父親便給他揚州就是了。”我笑着說。
父親氣憤高喊:“怎可!”
我道:“父親您莫慌,福兒說的是封一個‘揚州牧’的虛職給阿舅。既要他高興了,可卻沒讓他得到任何在揚州的軍、政實權。豈不是很好?
再有,阿舅常年將兵在外,也正因如此,朝內之人鮮少見到他,對他的猜測一直便有很多。我看,封他一個‘錄尚書事’,要他從姑孰回朝!既減少了他在外郡的軍事影響,又可以使他居於建康便於朝廷的看管。”
父親大喜,說:“唔,好,好,甚妙,甚妙。可是,若他以戰事不定,不願回朝,我們又該怎樣?”
我嘆氣,道:“只能等,然後,再召!除此之外,我們別無他路了。”
父親倍感惋惜,說:“福兒,可惜你是女兒身,否則,我們司馬家何必要倚仗其他。。。。。”
一個慌亂不已的僕人拍開了房間的門,大喊:“王爺,郎君不妙!”
“怎會!”我和父親異口同聲道,並趕忙朝着母親的院落奔去。
路上僕人告訴我們,就在剛纔,阿弟突然捧腹倒地,並喊痛不止,且臉色已由紅潤轉爲了蒼白,大汗淋漓,如今已無法起身。
父親叱問道:“怎麼回事?用了什麼吃食?!”
僕人道:“徐姬正在詢問衆人,醫者也已趕了過來!”
我奔到了阿弟的身前,他弱小的身軀在榻上顫抖着,所有的病症都與僕人所說無異。母親又簡單地向父親說了一遍情況,並說還未敢告訴阿蕪,她又接着繼續詢問僕人阿弟都有服食過什麼。
醫
者趕來,迅速診脈,又仔細查看阿弟的症狀,很快地告訴了我們結果,阿弟是中毒了!
我幾乎喘不上氣,忙問:“何毒?可還能救?”
醫者道:“是山苦花。若大人誤服,並不會有任何的症狀,但若是不及時發現,半年後,後果將不堪設想。郎君年歲過小,因而便提早病發了。某自是能救助,只不過,藥物皆是好尋得的,只是藥引,並非常物。”
父親着急地說:“先生請講。無論這藥引是什麼,某都會爲阿子尋到!”
醫者表情凝重地說:“藥引需是病者親人之鮮血,前三日,每日各取一兩,其後,每隔三日取一兩,如此七次,郎君的病可完好。”
父親放心了,道:“好,我這就拿刀取血。”
醫者卻說:“王爺不可。需是女子之血-----------郎君母親的鮮血。”
我們皆錯愕,母親道:“那怎麼行,阿蕪如今正有身孕,怎可要她。。。。。。。”
“先生,”我打斷了母親的話,對醫者說:“我的血可能救阿弟?”
醫者道:“自然可以。”
父親卻不同意,說:“不行,福兒,我不。。。。。。。。”
我正色道:“父親,福兒甘願如此,望您能成全。阿弟的病,可是拖不得。阿蕪的身子,更是傷不得!”
母親急地哭了,父親見我堅持,且他自己也是無法捨棄阿弟,便點頭同意了。二人不忍看僕人由我的身上取血,於是父親便攙着母親離開了。
僕人去準備取血時的所需之物,我不動聲色地將勾在阿弟衣上的那個從我手中拿過的香囊取了下來,又將它遞給了醫者,請他看看可有任何可疑之處。
醫者接過,細細一聞,震驚地說:“此味雖似菖蒲,實則微有花香,正是山苦花的味道!”
我壓住心頭的疑心和怒火,對醫者說:“一切還請先生一定盡力!”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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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阿弟喝下煎煮好了的藥,須臾,先前的疼痛便立刻減輕不少。
衆人遂放心,有僕人請醫者前去廂房裡住下。父親和母親要我也在府裡住下,並說會派人去通知仲道。我皆推辭了,說是不願與他分離。
父親剛要吩咐管家大有伯父去徹查那毒物的來源,我搶斷了他的話,要大家都離開後,然後我與父親單獨密語。
我告訴父親說我已然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但還並不能確定,但我要父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要阿弟白白遭罪的,無論是誰傷了阿弟,我都會要她償還。
父親問我下毒之人到底是誰,我只要他莫要再追問,總會給他一個回答的。父親無奈同意,並說若我無法查出,他會再來幫忙的。
蓮陪着我回府,關心地說:“您爲何不在家中住下呢?總是還是回來的。還要奔波回去。。。唉,真是爲小郎君擔心,他那麼小,到底是誰。。。。。”
我咬牙切齒道:“是婤!”
她大驚,說:“什麼!您說下毒的人是她?”
我道:“對,就是婤!只不過,她想害的人本是我!”
蓮害怕地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氣憤地說:“就是那個香囊!我把它給了阿弟,他咬食了,因此便中毒了!按照醫者所言,若我佩戴多些時日,我便也會死了!我問過醫者了,那香囊裡,放的根本就不是辟邪的菖蒲,而是和菖蒲氣味幾乎無二的山苦花!我必須要問清楚婤,她可是有心要害我!”
“萬一,是她混淆了菖蒲和山苦呢?”蓮是擔心我魯莽之下做了錯事,所以向我提出了另外一種可能。
我雖是正在氣頭上,但也明白她說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於是說:“其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面對質之下,一定會有答案的!”
作者有話要說:俗套的女人之間的鬥爭啊!
總感覺不如《愛抑》裡太平、韋妙兒、裹兒、上官婉兒。。。等等女子奪天下之權的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