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沉默,直到大宗正院門口。
“我不會和我父皇一樣的。”赫連圖忽然冒出一句,平靜淡漠。
宛若卿嚇了一跳,她幾時變成了將什麼都寫在臉上的人了,竟然這麼輕易可以被人看穿心思了嗎?
不過,既然心已定,便不打算讓任何人,任何話來挑動它。
“不要輕易下承諾。”她淡淡地回到,往轎子裡走。
赫連圖拉住她:“我說的是真的,我只要一個妻子,永遠!”
宛若卿轉過頭,忽地綻開笑顏,輕問:“永遠有多遠?”
赫連圖一愣,一時竟回答不出來。
“承諾不要太早,誰也不知道永遠是多遠。”宛若卿悠悠嘆息一聲,“奈何如花美眷,終經不住似水流年。”
轉身上了轎子,留下呆若木雞的赫連圖,良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一件事,一句話,都能輕易讓人忽然改變主意。
原本有些心動,即刻就能變得心如死水。
宛若卿從轎簾子看向外面,往後退着的樹木,此刻已經開始發了嫩芽。
二月了,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西涼日夜溫差大,很多花草不能存活,難得有這幾株胡楊長得不錯。如今嫩嫩的芽兒,帶着一絲兒暖意。
傳說這種樹,幼芽一旦落地就拼命地長,根可以扎到地下十米深處吸收水分,並且能防止鹼水的傷害,能忍受荒漠中乾旱,最高的,能長到三十多米,用來當高樓的棟樑,相當不錯。
蕭府門口也有兩株,此刻一樣冒了嫩芽,赫連圖對這種樹倒是有不同的解說。
“在西涼,我們叫這種樹叫英雄樹。”
“爲什麼?”宛若卿有些好奇。
“傳說胡楊樹長着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腐,像不像寧死不屈的英雄?”
“不過是樹而已,什麼英雄不英雄的。”宛若卿嗤之以鼻。
赫連圖嘆息搖搖頭:“這是我最喜歡的樹。”
宛若卿忽然不說話了,心念一動,心中竟有種酸澀的味道涌上來。
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多年以後,胡楊樹成了她生命中最愛的植物。
耶律家族一案過去以後,整個白水城,乃至整個西涼都籠罩着一層抑鬱的氣氛,大批的人死去,流放,關押。
直到二月底,西涼終於又迎來了一樁舉國歡騰的喜事。
他們全國最美男子,景王赫連圖,就要迎娶他的表妹,蕭莫生將軍……哦不,現在應該是蕭丞相的女兒了。
據說這位蕭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從小受父親薰陶,文韜武略,無一不精通。和景王更是青梅竹馬,琴瑟和鳴的一對美鴛鴦。
宛若卿穿着定製的嫁衣,寬大的嫁衣很好地蓋住她的肚子,頭上是紅紗做的紅蓋頭。
這是赫連圖爲她特意選的,他說:“你一定不喜歡被悶在紅蓋頭下面,連你自己的婚禮都無法欣賞到。”
不過宛若卿不知道的是,赫連圖之所以這麼做,是有另外一層意思的。
這層意思,直到八匹漂亮白馬拉着的金黃色馬車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怎麼是馬車?”
“新娘子不是應該坐轎子的嗎?”
“是啊,聽說是景王殿下親自挑的呢。”
人羣開始議論紛紛起來,宛若卿忍不住擡頭看着赫連圖,卻見他也正看着自己。
當初一句無心的話,只是將西式婚禮拖來當了個幻象,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記到了心裡,而且還展現給她看了。
“還滿意嗎?”他湊近來,笑嘻嘻地看着她。
宛若卿忍不住瞪他一眼:“好多人看着呢,別嬉皮笑臉的。”
“我大喜的日子,當然得笑。”赫連圖有些不滿起來,“你還沒回答我呢。”
宛若卿沒好氣地道:“晚一點再問行不行,非要現在知道答案嗎?”
赫連圖碰了個釘子,倒也不惱,只是笑嘻嘻地道:“你不說,就是默認了,默認就是說明你還很喜歡,還喜歡,就是很感動,是不是?”
他倒是會自圓其說,不過看他那志得意滿的樣子,宛若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個傢伙,真的是……
“上車吧,這八個都是經驗最豐富的老車伕,每個人管一匹馬,誰的馬沒管好就拿命填。”赫連圖笑眯眯地衝着宛若卿伸出手。
倒是有幾分西方紳士的味道,只是……
用人命來抵馬命,未免殘忍了一些,赫連圖,理該是個溫潤良善的男子。
宛若卿低了頭,輕嘆了一聲,擡頭將手放入赫連圖的掌中。
他的手掌很大,卻不太厚,手指修長,略顯單薄纖細了一些,也不夠溫暖,可能和他體內的雪蠶有關係,讓他的手,始終沒什麼溫度。
可是即使這樣的手,接過她,牢牢地握住,將她穩穩地送上馬車,且始終不曾鬆開分毫。
宛若卿心念一動,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赫連圖對着她笑笑,一同進了馬車,坐在身邊。
“你不是應該騎着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地走在隊伍最前頭的嗎?”宛若卿沒有將手抽離,只是似笑非笑地調侃他。
赫連圖笑起來,將她的紅蓋頭掀開:“我想做這件事。”
宛若卿不解:“爲什麼?”
“掀開蓋頭了,你就真正是我的新娘了,真的是我的妻子了,逃不掉了。”赫連圖笑起來,“所以,我想快一步,揭開你的蓋頭。”
宛若卿一把扯過蓋頭:“還沒拜天地呢,你說算就算啊?”
“是,我說算就算,我是你丈夫,夫字天出頭,我就是你的夫!”赫連圖笑起來,一把搶過紅蓋頭,在宛若卿面前晃了晃,“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我說什麼你都要聽哦!”
宛若卿忍不住沒好氣地看着他:“你要我聽你什麼?”
赫連圖想了想:“要相夫教子,少出去惹是非,乖乖待在府裡養胎,把咱兒子生下來。”
“滾,誰是咱兒子,是我兒子!”宛若卿瞪他。
沒想到赫連圖根本不理她,繼續道:“要學會盤賬算賬啊,家裡的銀錢進賬,就都歸你管了,我的俸祿每個月都交給你,由你統一規劃。”
“哈,新好男人啊,工資全交?”宛若卿笑出聲。
“工資,那是什麼?”赫連圖不解,“好男人我收了,是讚美!”
“不要臉!”宛若卿啐他。
“這個應該也是讚美。”赫連圖笑起來,將她的手放到脣邊,“我可以再不要臉一點,你想嗎?”
“你……”宛若卿瞪着他,使勁把手抽出來,卻沒成功,一時忍不住氣道,“赫連圖,你跟我求婚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麼你忘了,我們是合作關係,你是爲了救我才娶我的!”
赫連圖臉色變了變,隨即又恢復了常態,只是往後靠了靠:“其實我覺得錦繡那丫頭也不錯,你若是死了,她也要死,我也想救她,可是我一直沒想出什麼辦法來。什麼辦法都可以,就是不能娶她。”
宛若卿愣了愣,這個傢伙,是在變相告訴她:他娶她,並非只爲了救她嗎?
忍不住就想起了那日神殿後的話,宛若卿沉默了,低着頭,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嫁給赫連圖這個選擇,到底是錯了還是對了?
她無法再深陷,卻讓這個如花一般的男子越陷越深了,將來若是要脫身,恐怕終將傷了他。
想到這裡,宛若卿忍不住轉頭看了赫連圖一眼。
他今日紅衣金冠,優雅出塵,好似最雍容華貴的牡丹,豔麗奪目,不可一世。
她何德何能呢,讓一個這麼美好的男子,爲她做那麼多事?
“看着我做什麼?”赫連圖眨了一下眼,纖長的睫毛輕掃過他的眸子,“是不是終於發現我的好了,還是忽然發現愛上我了?”
心中那原來剛剛升上來的憂鬱感動,一時被他這句話沖刷得無影無蹤。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會愛上你?”宛若卿瞪他,不耐煩地看看車窗外,“喂,蕭府到景王府又不遠,怎麼走了這麼久都沒到?”
赫連圖幫她關上車窗,笑道:“我景王娶親,自然得讓整個白水城都知道,不多繞幾圈怎麼行?”
宛若卿皺了一下眉頭:“你打算繞幾圈?”
“十圈!”赫連圖笑起來,“要是可以,我恨不得繞西涼十圈,繞整個風雲大陸十圈。”
“喂,你別忘了我還是個孕婦呢!”宛若卿瞪他。
赫連圖跨了臉:“就是因爲考慮到你是孕婦,所以我最後改成了一圈,要是你累了就跟我說,我們馬上停止。”
宛若卿嘆口氣,算了,由他去吧。
只是她忽然有種掉入陷阱的感覺,好像被誰騙了,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嫁給了赫連圖。
明明說是合作加交易的關係不是嗎,怎麼忽然好像是真的你情我願,你儂我儂,最後相親相愛,交拜天地了啊?
宛若卿感覺是不是哪裡出錯了,可仔細回想,又沒什麼問題。
看上去,她似乎真的上了赫連圖的當了。
不過,爲什麼心中竟然好像還心甘情願的樣子,也不氣也不惱,好像還挺樂意慣着他胡鬧似地。
呃……
也許她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這傢伙傳染了吧?
以後得讓孩子離他遠點,別傳染了痞氣。
“景王殿下,王妃,已經到景王府了!”外面想去喜婆尖銳的聲音,赫連圖趕緊將紅蓋頭給宛若卿蓋上,忍不住嘟囔,“這麼快就到了啊,也不知道整個白水城的人知不知道我娶媳婦了。”
“整個西涼都知道了!”宛若卿又好氣又好笑,將他往車門口推。
赫連圖下了馬車,回頭去拉她的手,扶她下來。
宛若卿忍不住想起那一日,裴府前,赫連拓和裴澧夜爭執不下,就是赫連圖來解的圍。當時,她選的就是他,如今,再一次拉着他的手從馬車上下來,意義已經大不同。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一切真的似乎有老天在安排似地。
“喜人走過紅地毯,從此道路永平坦!”喜婆的唱喏傳入耳際,宛若卿和赫連圖都沒有選擇用幡紅綢帶,而是手拉着手,走過紅毯。
拜堂儀式對宛若卿來說已經駕輕就熟,第三次拜堂,對於她來說,只是拜的人稍微有些不同而已。
拜的高堂有穆帝和蕭莫生,蕭莫生爲了避嫌,不肯與穆帝同坐,低了一截,先擺穆帝再拜他,拜完以後,又跟穆帝行君臣禮。
在韜光養晦,急流勇退這件事情上,蕭莫生真的是個一點就通的人。
就宛若卿那一番話之後,他將一切都做得十分妥帖。
可能與他本身就沒有什麼異心也有關係,如今他這閒散宰相做得也十分逍遙自在。
拿得起放的下,宛若卿感覺,她這個爹爹是沒有認錯的,這纔是真男兒呢。
穆帝的疑心也在漸漸淡去,接下來的日子,恐怕就是要讓他對自己也漸漸失去戒心。
既然答應了赫連圖送他大禮,那麼,做人不可言而無信。
看起來,她必須在西涼多呆些時日了。
拜完天地她就被送入洞房,一番繁複的禮節過後,很快有人送來了點心。
“這是景王殿下囑咐奴婢們的,他說王妃娘娘食量大,折騰了這麼久必定會餓了,讓我們準備了吃的端上來,請王妃慢慢享用!”帶頭的丫頭倒是個能說會道的,不急早先就讓人教導了一番。
宛若卿忍不住暗自罵起赫連圖來,這些丫頭們可是都不知道她懷孕的,他卻告訴人家她食量大。
這是在說她是豬嗎?
“先放下吧,我一會兒吃。”折騰了這麼久,確實肚子餓得厲害了,宛若卿倒也沒推辭。
她最近食量越來越大了,一頓早餐就能吃下二十個小籠包子,有時候還能再吃下一碗餛飩之類的,這讓赫連圖都取笑了她好幾回了,說她遲早變成母豬。
不過他笑歸笑,有好東西還是恨不得都搬到她面前給她。
宛若卿看着滿桌子豐盛的菜餚笑起來,赫連圖啊赫連圖,你什麼時候改改你那張臭嘴啊,就十全十美了。
一夜無事,赫連圖過了子時纔回來,是被人扛回來的。
“喝多了。”送來的小廝這樣回答。
宛若卿忽地想起那日送親圖中赫連圖給她喝的酒,他說,這是不會醉的酒。
一輩子都沒有醉過的人,今天,卻忍不住要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宛若卿看着倒在喜牀上呼呼大睡的赫連圖,忍不住莞爾,她已經睡了一覺了,如今牀卻被人佔了,該如何是好?
“小姐,不如我再給你鋪張牀吧,我去看看哪個房間還有牀。”錦繡看着這場景有些擔憂。
宛若卿忙搖搖頭:“新婚之夜,你到處找牀,明兒傳出去他們還不知道要怎麼說呢,還是別去的。”
“可是景王殿下他……”
宛若卿笑道:“不礙事的,我睡裡面去就好了。”
“可是……”錦繡咬着嘴脣,“你和他是假夫妻。”
“我睡在裡側,我們依然是假夫妻。”宛若卿肯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