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章 地獄

荒蕪的大地是平坦的,踏足其中,便能夠感覺到無數塵埃自地上飛騰而起,又緩慢地落下,如同自水中沉底一般。

塵埃裡像是混着鐵屑,帶着金屬的閃光。

灰和銀混雜在一處,延伸向了遠方。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生機,也看不見任何人的蹤跡。

河牀乾涸,山巒崩裂,一切生命彷彿都在瞬間被抽乾,只有空氣中那涌動着宛如流體一般的以太,提醒着葉清玄身在何方。

當他擡起頭的時候,就能夠看到遠方大地中央沖天而起的光之巨樹,那無數壯麗的枝杈刺向天空,播撒着熾熱的光流。

而它的根系隱藏在大地之下,汲取着人類難以想象的宏偉力量,埋伏千里,偶爾有氣根一樣的分叉自土中延伸而出,便形成了千萬米長的龐大荊棘。

散發着熒光的荊棘在地面之上沉浮,蜿蜒生長,攀爬在銀灰色的大地上,時而形成了宛如密林一般的景象,時而如同草原,看不見盡頭。

荊棘裡開着花。

高密度以太所形成的結晶吸附在荊棘的脈絡之上,如同白銀所澆築的花,千百層花瓣展開,折射着綺麗而妖豔的光。

“早知道你這麼有藝術細胞,就攢錢送你轉到藝術學院啦。”

葉清玄伸手,撫摸着花瓣邊緣,任由那些鐵鏽色在指尖蔓延,最後徒勞無功地剝落而下,落入塵埃中。

倘若那時候,自己有所預見的話,這一切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吧?

或許,他能夠挽回一些什麼。

至少……

“小葉子,你來啦。”

熟悉的聲音響起了,從葉清玄的身後,那語調平和又寧靜,像是在微笑着一樣。

葉清玄回頭,看到佇立在廣漠塵埃之中的人。

就好像是這荒蕪天地之間唯一存在着的生機。

他披着白色的衣袍,赤足踩在大地之上,輪廓分明的面容上帶着笑容,可那笑容卻絕非是葉清玄所熟悉的那種愉悅。

而是平和的像是海洋一樣。

憐憫地面對着萬物。

“好久不見,夏爾。”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葉清玄發出聲音,延續着老友重逢時的寒暄話語:“最近在忙什麼?”

“很多事情。”

夏爾想了想,笑了起來:“有時候真是會感覺到手忙腳亂,但完成之後,還是蠻有成就感的。明明沒有讀過藝術學院,可練習起來卻感覺到很順手。

或許,我是自學成才的那種吧?”

他轉身,向葉清玄招手,急着展示自己的新發現:

“我帶你去看看,跟我來。”

下意識地,追逐着他的方向,邁出一步。

彷彿終於穿過了厚重的深海,來到了陸地之上,那種厚重的窒息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地是遠方吹來的清新的風。

風裡帶着花的香。

蔥翠的新綠自小路的兩旁萌發,間雜着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有青蛙在草叢之間跳躍,低聲鳴叫着,躍入不遠處的誰中。

在清澈的湖泊中巡遊。

很快,它蹤跡就被垂落的樹枝所遮蔽。枝頭上結着豐碩的果實,熟透了之後的蘋果從枝頭落下來,掉在葉清玄的面前。

葉清玄彎腰想去撿,可是斜次裡有一道黑影從樹叢中跳了出來,蹦躂着跑過,擦肩而過的時候,低頭從地上一抄,就將蘋果咬在嘴裡。

然後,跑遠了。

只能看到一對碩大的鹿角在林中隱現。

葉清玄抓了個空,卻忍不住再次伸手,去觸碰地上的土壤,土壤伴隨着手指從地上抓起,然後,肥沃的黑色泥土又從指尖落下。

隱約能夠看到其中細碎的草籽。

有耕牛的叫喊聲從遠方傳來,葉清玄撥開草叢,看到了遠處開墾的農田,還有停頓在中途的耕牛,旁邊還拖着斷裂的犁頭。

幾個農夫湊在一起,抽着煙,對着壞掉的犁頭撓頭。直到犁頭被夏爾撿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他對那幾個人說了一句什麼,那個農夫聽了之後,捧着犁頭就跑遠了。

夏爾回頭,看到遠處的葉清玄,向他揮手,示意他走進一些。

水流的聲音更加清晰了。

隱約能夠看到遠處山下湍急的河流,還有被一片片村莊,它們被道路串聯在一起,有奔馬馳騁在道路之上,拖着沉重的馬車。

再遠的地方,葉清玄能夠隱約窺見雨雲的輪廓。

雨水從天空中落下,細細密密的,將大地覆蓋。

等葉清玄走過去之後,那幾個農夫已經牽着耕牛走遠了。

“木的犁頭果然還是太容易壞了,不過剛剛有人告訴我,在附近發現了一片露天的鐵礦。我打算教他們在這裡立一座鍊鐵的爐子。正好前兩天燒炭的窯已經蓋好了,附近的樹不少,什麼都不缺。”

夏爾拍了拍手上的塵埃,向着葉清玄露出笑容:“怎麼樣,不錯吧?”

“這是哪裡?”

葉清玄環顧着四周的景象,再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平和安穩的世界。”夏爾展開雙手,愉快地向摯友展示着自己的作品:“比起‘天國’,我更喜歡‘人間樂土’。”

這裡是……伊甸?

葉清玄不可置信。

直到夏爾親口承認,他才終於發現着不是自己的錯覺。

如此輕易地,來到了被層層隔離的以太界的最深處,進入了所有人做夢都想要進來的腹地。

身上還掛着足以將這裡毀於一旦的黑盒。

葉清玄下意識地按向腰後。

手掌傳來了鋼鐵的冰冷觸感。

如此地令人心安。

只要他願意,隨時能夠將這裡毀滅。

將一切都付之一炬。

可夏爾彷彿什麼都沒有察覺,只是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這裡只是最下面,跟我來,前面還有。”

他們穿過了清澈的溪水,穿過了牛奶和蜂蜜的河流,遠處還有一個湖泊氤氳着甜美的酒香。醉倒的麋鹿們躺在草叢裡打滾。

來到了人潮洶涌的龐大城市。

無數人摩肩接踵地行走在街市之上,街道的兩側傳來叫賣的聲音,有少女帶着兩個孩子從街道上奔跑而過,撞到了不少人,灑下一串笑聲。

嬉鬧着走遠了。

在城市的中央,市政廳裡,披着灰袍的男人們在講臺上高聲雄辯,揮手作勢,探討着晦澀又深邃的哲學。

關於死亡、關於性、關於人、關於世上的一切。

他們彼此爭論着,將對方說服,或者不歡而散。

石匠記錄着他們雄辯的姿態,自白色的石膏上雕琢出輪廓。而在市政廳之前的廣場上,已經有不少圓潤而華美的雕像佇立而起。

有蒼老的老人,有披着薄紗、裸露出大片肌膚的婦人,還有赤裸的青年男子。

在那些雕像之下,有年輕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處,帶着酒和麪包,彼此笑談着什麼。

葉清玄看的出神,沒有注意前面的路,差點撞到什麼。

被他踢到的狗向着他大叫,齜牙咧嘴,然後被一個小女孩兒彎腰抱起來,就不再叫了,馴服地將腦袋埋在她的懷裡,尾巴搖晃着。

“你嚇到它了。”那個小女孩兒看着他。

“抱歉,我不是……”

葉清玄下意識地道歉,可是話說到一半,卻發現了什麼,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兒,愣住了。

那個女孩兒向着他咧嘴一笑,露出帶着缺口的門牙。

轉身,跑遠了。

只留下葉清玄站在原地,沉默着,再沒有說話。

只是跟在夏爾身後,穿過城市,繼續向前,欣賞着那龐大到彷彿沒有盡頭的世界,彷彿每一個輪廓和細節都完美無缺。

直到最後,在初上的暮色中,他們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山腳之下,眺望着遠方星星點點的燈光。

星辰的河流自夜空之中劃過,灑落璀璨的輝光。

“真是平和啊。”

葉清玄忍不住輕聲感慨。

“嗯,也沒有痛苦和傷害。”

夏爾坐在地上,凝視着遠方:“他們能夠爲自己而活,沒有壓迫和掠奪,能夠自由地賦予自己生命的意義。”

只是看着無數的燈火,他便滿足地笑了起來。

彷彿獲得了幸福一樣。

“所以,你就這樣把他們豢養着?就像寵物一樣,過着衣食無憂……”

葉清玄的語氣聽不出是讚賞還是嘲諷:

“我得說你幹得不錯。”

“至少這樣他們不會弄傷自己,對不對?也不會傷害別人。”

“是啊,死人也不會傷害別人。”

葉清玄的眼神漸漸地沉寂下來,回憶起白天那個對着自己微笑的小女孩,眼角彷彿就被刺痛了,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你纔將他們從黃泉裡截取,留在這裡,對不對?”

他問,“你用泥土塑造成偶,向他們吹了一口氣,將過去的記憶填裝在泥土裡,爲他們設定好所扮演的角色,讓他們在你的樂園中表演安詳的生活。

但都改變不了一個問題——他們都死了。”

“我可以讓他們活。”

夏爾平靜地看着他,如實回答,宣告着真理:“如今的我,可以讓任何人活。”

葉清玄沉默了。

沒有再說話。

“好久不見,葉先生。”

在不遠處,有人揮手。

披着白衣的樂師佇立在月光之下,向着葉清玄露出微笑,“如今的您看起來真是威風赫赫。”

那樣的微笑不知包含了多少真心實意。

可說話的人卻令葉清玄反應不過來。

“帕格尼尼?”

葉清玄打量着他的樣子,忍不住搖頭:“你這種傢伙,竟然沒有來得及跑掉麼?”

帕格尼尼只是聳肩,沒有說話,反而是夏爾爲他解釋:

“他自願留在這裡,協助我管理這個地方。”

“不論樂土的成敗,總要有人見證這一切,不是麼?”

帕格尼尼的神情平靜,毫不避諱夏爾地談論着自己的打算,然後頷首道別:“那麼,還有一些瑣事需要理清,容我告退。”

如是平淡地轉身而去,消失在遠方。

“近距離觀察神靈,你真是給他找了個好工作啊。”

葉清玄從遠方收回視線,看向夏爾:“那麼,狼笛呢?他又藏在哪兒準備給我一個驚喜?”

“他死了。”

夏爾回答。

葉清玄的手指蜷縮起來,下意識地。

“起初我準備放他離開,但他知道我要做什麼之後,就向我挑戰。”

夏爾惋惜地搖頭:“或許,他是同蓋烏斯一樣的人吧?他們都對這一切抱有太過沉重的責任感,讓我沒有選擇。”

葉清玄沉默許久,輕聲問:“他輸了?”

“不,他贏了。”

夏爾擡起手掌,展示着掌心那一道狹窄而纖細的破口:“他碰到了我。”

那就是狼笛所留下的傷痕。

在犧牲了一切,付出所有的代價,用盡一切智慧之後,只是劃破了皮膚。

淺淺的一層,甚至不曾見到血。

倘若不是夏爾刻意存留,甚至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按照我們的約定,十五天之內,樂土侷限於高加索之內,不論外面發生了什麼。這就是狼笛爲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我也希望,你和外面的人能夠知曉。”

葉清玄勉強地笑了笑,只覺得有些疲憊,

“可以抽菸麼?”他問。

“隨意。”

葉清玄點燃菸捲,玷污着樂土之中的新鮮空氣,留下人類的污染。揮散了面前的煙霧,他環顧着四周:

“看了這麼多,你的家在哪裡?”他問,“不準備讓我參觀一下?”

夏爾沒有說話。

在短暫的沉默中,葉清玄低下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彷彿明白了夏爾的回答。

“原來是這樣嗎?”

他笑得被煙嗆到了,忍不住想要咳嗽,幾乎說不出話:“創造了這麼宏偉的樂土,可是卻沒有自己的安身之地……

夏爾,你這是在講什麼笑話嗎?”

如此龐大的樂土,前所未有的樂園,天國降臨在了地上,所有人彷彿都能夠獲得平安喜樂。

可是偌大的天國中,竟然沒有神明所存留的地方。

如此日日夜夜,彷彿幽靈一樣徘徊在樂土之中,遠遠地眺望着無數祥和幸福的人生。

樂土的創造者,在樂土中卻無一席之地。

簡直像是個笑話……

“或許吧。”

夏爾的表情依舊平靜,只是凝視着他:“我已經不需要那種東西了。”

“那麼,老師呢?”

葉清玄步步緊逼,想要從他平靜的僞裝裡撕開一個裂口:“讓我看看,你將老師安放在哪裡,是不是裝扮精巧,像個精緻的墳墓一樣?”

可預想之中的憤怒並沒有到來。

夏爾的臉上,依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靜。

他看着葉清玄,困惑地問:

“什麼老師?”

葉清玄愣住了。

僵硬在原地。

動彈不得。

不知爲何,他忽然覺得有點冷。

寒冷從骨子裡泛出來,幾乎將他凍僵了。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犯了多蠢的錯誤。

他一直以爲夏爾是故作平靜,刻意將一切人類的情緒隔離,裝扮成神明的摸樣俯瞰着一切。

只要將這一份平靜和淡漠打破,他就能夠找到夏爾的破綻。

只要看到夏爾的怒火,他就能夠找到夏爾身爲人類的弱點。

可現在,他才忽然發現:自己錯的究竟有多離譜!

在將曾經身而爲人的一切所割裂之後,如今的夏爾,究竟還存留着多少過去的記憶呢?

就連亞伯拉罕的存在,都已經被他所捨棄。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究竟是誰?

“怎麼了?”

夏爾問:“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什麼。”

葉清玄說,“就當是我記錯了吧。”

他勉強地擠出笑容,爲此竭盡全力。

那笑容難看到就連自己都無法忍受。

在最後,他低頭,將菸捲掐滅。

“夏爾……”

“嗯?”

當夏爾回頭的那一瞬間,新約之劍毫無徵兆地斬落,向着他的頭顱。

轉瞬間,幾乎將整個神聖之釜的重量寄託在其上,貫穿了整個以太界的宏偉體系所散發出的狂暴引力在樂園之中掀起了颶風。

熾熱的劍刃宛如烈日,將整個黑夜都撕裂了,點燃了一切黑暗。

在烈光之中,葉清玄看着面前的朋友。

終於,道出了來意。

“我來殺你了。”

崩!

劇烈的震盪自劍刃之上傳來,就好像正面撞在了什麼牢不可破的東西之上,自無數分叉至主幹之上,無數樂理震盪不休,煥發出痛苦的哀鳴。

劈斬的劍刃戛然而止。

停滯在一隻展開的手掌前面。

距離狼笛所留下的傷口,不過一分一毫。

如是,便彷彿橫隔着天淵,任憑葉清玄如何催發力量,也沒有哪怕前進一絲。

到此爲止。

直到光芒熄滅,夏爾才低下頭,輕聲嘆息:

“我本以爲你會先勸過我。”

“嗯,按照預定的計劃,是應該這樣的。”葉清玄頷首承認:“但我想了一下,決定換位思考:如果是你來勸我的話,我會不會停手。”

“那麼,答案呢?”

“我覺得大概不會。”

葉清玄握緊劍柄,凝視着夏爾的眼睛:“所以,與其浪費時間,爲什麼不直接進入大家都很熟悉的偷襲劇情裡呢?”

哪怕如今已經刀劍相加,可那一雙眼睛裡依舊沒有任何的憤怒和悲傷。

只是一片平靜。

不容動搖的平靜。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夏爾輕聲問:“我知道,我的存在對於很多人而言都是不得不處理的麻煩,但我並不認爲他們能夠打動你。

雖然你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想要做什麼,可是不論如何我都想不通……”

“小葉子,你有什麼特別要殺我的理由嗎?”

“當然沒有。”

這就是葉清玄的回答:“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理由讓我必須要殺死你……就在剛剛我還在想,或許這樣的你會是一個合格又無私的神靈吧。

請相信我,這句話發自真心。”

“那爲什麼……”

“可是,比起如今你所創造的樂土——”

葉清玄打斷了他的話,再也無法忍受自己心中的鎮痛:

“——我寧願在這裡看到的是地獄!”

那一瞬間,以太之網的投影自他的身後浮現,自新世界的樂理從神聖之釜的輪廓中浮現,千萬道樂章抽取着無盡的以太,宛如星辰一般升空,化作洪流,向着夏爾席捲而去。

恐怖的高溫在瞬間迸發,將整個山巒燒至赤紅,無數熔岩被颶風席捲着,向四面八方噴涌而出。

在散發着耀眼高溫的焚風之中,走獸在瞬間化作灰燼,溪水蒸發一空,露出乾涸的河牀,牛奶和蜜糖凝結成塊,燒成漆黑的炭,美酒的湖泊被點燃,焚燒的火光延伸向遠方。

在葉清玄的手中,樂土被付之一炬。

哀鳴聲從遠方響起,哭喊的聲音響起來了,再度充斥了整個世界。

“不要害怕。”

有溫和的聲音在每一個啼哭的人耳邊響起:“很快就結束了,平靜安寧的生活會重新到來,救贖從沒有離去。

因此,無需忍受。

倘若痛苦就放聲啼哭。

倘若絕望就咆哮吶喊吧。

對於你們將獲得的樂土而言,這都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回憶。”

在地火熔岩之中,有赤足的身影浮現,行走在火上,所過之處,一切火焰和痛苦消散無蹤。清澈的溪水自河牀中噴涌而出,蜿蜒行進。

在焚燒中的人們也停止可哭喊,縱然沒有得到治癒,可是卻再感受不到痛苦。只是沐浴在神的光輝中,柔聲與家人訣別,微笑着閉上眼睛。

平靜地迎接着死亡。

樂土重歸。

一切安寧的都彷彿天國一樣。

明明是天國,明明那麼美好……

可是卻令葉清玄無比刺眼。

或許着一切都是真的,或許樂土真的降臨在了這個世界上,但只是看着,葉清玄便已經憤怒地無法剋制。

倘若這裡是地獄的話……

倘若夏爾創造的是地獄。

或許自己就能夠感受到他的痛苦,或許,自己還能……

可是,葉清玄沒有看到任何火焰和憤怒存留在這裡。

一切人之原罪盡數被捨棄在神域之外。

此處是人間樂土。

誠然完美無缺的天國。

或許,夏爾會是一個合格且公正的神明,或許這個世界由夏爾來掌控沒什麼不好,或許舊的世界被摧毀之後,人類能夠迎來幸福或者是救贖什麼的。

但這些都無所謂。

葉清玄想要的從來不是那種鬼東西!

相較被犧牲的東西,所謂的救贖簡直不值一提。

“爲什麼還能笑出來啊,夏爾?”

葉清玄沙啞質問,只是凝視着他的面孔,就忍不住想要咆哮:“包括老師在內,你究竟捨棄了多少記憶?”

回答他的,是那種憐憫地微笑。

彷彿真得像是神明一樣,遠離人世之後,俯瞰塵世的苦難,灑落悲憫。

捨棄了憤怒,得到了寧靜。

遠離了悲傷,收穫了喜悅。

拒絕了苦難,迎來了救贖。

可是,夏爾……

倘若連憎恨都拋棄了的話,你又要把自己變成什麼東西?

“你所犧牲的還不夠麼,夏爾!”

“你究竟要將自己摧毀成什麼樣子才肯罷休!”

葉清玄的表情在憤怒中扭曲,凝視着面前微笑的神之子,難以忍受心中崩裂的痛楚:“你就那麼的……想要成爲神明嗎!”

那一瞬間,在憤怒的催發之下,在痛苦地催發之下,新約之劍迸發破裂的哀鳴。

無數裂隙自其中浮現。

那傾盡葉清玄一切所鑄造的武器此刻已經難以承受葉清玄全力的催發,就連世界之樹都矩陣都難以容納那暴亂的樂理。

無數個太陽破裂的恐怖衝擊自其中迸發,無時不刻。

直到令新約之劍徹底瓦解,令那鋼鐵在以太的沖刷之中化作一道熾熱到不容直視的宏偉光流。純粹的力量降臨在葉清玄手中,向着前面斬落!

向着神靈!

浩蕩的光流和神靈的力量對撞在一處,彼此迸發出混亂的激流,令整個以太界都動盪起來。

可夏爾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

甚至沒有任何反擊。

只是在龐大的憤怒光流之下,保護着身後的樂園,保護着那個脆弱的世界。

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葉清玄。

眼神憐憫。

令一切毀滅瓦解,一切力量失去了意義。

令葉清玄幾乎疲憊地落下淚來。

“難道你就一絲一毫的恨都沒有嗎?”他看着面前的神靈,近乎祈求:“把你的痛苦拿起來啊,夏爾,去大施報復,去創造地獄!”

“至少這樣……你還是你!”

“地獄?”

夏爾失望地搖頭:“那樣的東西,你在外面還沒有看夠麼?”

他伸手,握住向自己劈斬而下的恐怖輝光。

五指收攏。

任由失控的力量燒灼着自己的手掌,卻難以在那一隻手掌上留下任何傷痕。

直到最後,徹底消散。

徒勞無功。

“小葉子,我沒有想要報復過任何人。”

葉清玄聽見夏爾平靜的聲音:“因爲復仇從來沒有任何意義。”

“我早就對你說過:我要永遠地終結這一切。”

在寂靜裡,神明佇立在樂園的前面,凝視着人類:“我會推翻那個殘忍冷酷的世界,讓樂園覆蓋所有的一切,令所有人得到救贖。”

那一瞬間,樂園震動。

宏偉的歌聲自以太界的最深處響起。

在觀測之中,沉寂的伊甸亮起了彷彿永恆的神聖輝光。

在高加索的荒蕪大地上,那一顆龐大的光芒之樹迸發轟鳴,在沉寂了十日之後,再度開始了新的生長。

向着天地,向着遠方,向着整個世界。

無數荊棘一般地根系刺破地殼,紮根,然後自泥土之中向外擴散,掘動大地,震撼山川,抽取一切活物的氣息。

轉瞬間,擴張了數倍。

所過之處,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天地之間只剩下了樂園生長的宏偉旋律。

在樂園的拉扯之下,以太之海徹底蒸發,以太界和物質界已經被強行地合併在了一起。就像是無形的手掌強行將兩根平行線拉扯在一處,絞緊。

在劇變中,天地都爲之分崩離析。

而恐怖的災難裡,卻聽不見哀鳴和哭喊的聲音。

在荊棘所覆蓋的大地上,所有的人類都在瞬間如塵埃潰散,融入了那荊棘之中。在失去了軀殼之後,遠離塵世一切折磨,來到了人間樂土之中。

救贖,灑遍世界。

“終於,開始了嗎?”

動盪的冰海波瀾中,破裂的浮冰上,巴赫點燃了最後的菸絲,沉默地凝望着神的國度。

失去了青之王的樂理維持之後,此刻的他甚至比不上普通的樂師,就連維持虛假的心臟跳動都已經難以支撐。

可現在,他的眼瞳卻亮着光,彷彿燃燒魂魄一樣,抗拒着死亡。

至少,請讓我看到最終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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