鉦聲最終還是在傍晚時分敲響了。
前一刻還在瘋狂進攻,屢次躍上城頭激戰的銀槍軍士卒立刻停止了進攻,開始緩緩撤退。
尉遲婆羅看了過去,只見城頭還有最後幾名躍動着的樑兵,眼見着沒法撤退了,也沒有投降,而是奮起餘勇,在城頭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甚至有一人衝破阻截,直接穿着鐵甲跳下了城頭,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後,終於沒了動靜。
城下的戰鬥甚至要更早些結束。
出城破壞攻城器械的千餘龜茲兵幾乎全軍覆沒,最後二三百人潰逃到了城門前,哭喊着請求開城,只可惜沒人應答。
樑兵追擊了過來,大殺特殺,直到城頭拋下一輪箭矢,他們才相互掩護着撤了回去。
整場戰鬥有條不紊,雖然只是一次失敗的進攻,但讓你看到了素質優良的軍隊是怎麼戰鬥的。
“我若有此兵,早就滅掉疏勒了,何必與他們虛與委蛇?”尉遲婆羅嘆了口氣,說道。
他身後還站着七八名尉遲家的年輕子弟,這會一個個神往地看着那羣在野地裡威武不凡的銀甲武人,暗道自己若是其中一員,該多麼好。
有人甚至連王族都不想做了,就想去傳說中的洛陽看看。若能得漢家皇帝青睞,擢爲親隨,這輩子便值了。
或者,當質子也不錯啊……
“龜茲兵不強,但也非烏合之衆。”楊勤收回了目光,道:“龜茲王也是謹慎之人。本以爲他會出城野戰呢,沒想到據城而守了。”
“大都督,我看帛順那廝不會出城了。”尉遲婆羅說道。
“爲何?”楊勤問道。
“他定是在等援軍。”尉遲婆羅說道:“溫宿、尉頭國小力弱,且已覆滅,自是不提。但有獪胡一支,於雪山以西遊牧,剽悍輕捷之處讓人望而生畏。其人與龜茲國人祖上似爲一族,互爲婚姻。帛順必然請人求援去了。”
“哦?還有這支部落?”楊勤一怔,帶路的粟特人沒提及過啊,於是問道:“此大國耶?小國耶?”
“算是小國吧。”尉遲婆羅說道:“我聞其部人皆善戰,裝具精良,最初爲匈奴從屬,後西遷。先至高昌,以替人打仗爲生,故訛傳其爲車師之別種。後再西遷,於晉武帝太康年間徙至焉耆以西。焉耆王娶獪胡女子爲妻,生子龍會。會繼位後得母族相助,擊敗宿敵龜茲,自立爲龜茲王,並遣子龍熙回焉耆爲王,父子並據二國。不過龍會很快被刺殺,龜茲復國,帛氏稱王。龍熙所據之焉耆實力不足龜茲一半,而獪胡人已西遷,且受龜茲人重金賄賂,不願幫忙,及至今日。”
楊勤聽完暗道,原來還有這種內情。不問本地人還真不知道,而且還得是本地上層才行,普通人很難明白其間曲折。
“當年龍會能破龜茲,必是獪胡人幫忙了。專門受僱爲人打仗的部落,有點意思。”楊勤說道:“獪胡人現在遷徙到哪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尉遲婆羅有些尷尬,只能說道:“大抵在焉耆、龜茲西邊的山中,戶口是不多的,萬餘人罷了,至多出五千戰士。”
楊勤不再多問了。這麼點實力,他還沒放在眼中。
沒有固定的國土,一直遷徙,從中原以北的草原一路向西,先後替車師、焉耆等國打仗,收取佣金,這個獪胡還真是特立獨行。
戰鬥力大概是不弱的,畢竟常年征戰,不然的話,當年也沒法令龍會以弱勝強,攻滅龜茲了。但同樣的,結束僱傭之後,獪胡兵離去,龜茲人就不太買賬了,龍會一被刺殺,龜茲立刻復國,焉耆那邊還拿他們沒辦法。
獪胡?嘿,楊勤根本不在乎。便是你幾千人都過來了,那又如何?
精擅騎戰的部落太多了,楊勤這輩子見過的不下十個。
北路軍那些諸鮮卑僕從兵,哪個弱了?來了就會會你。
初九夜、初十,城東、城西又發起了兩次進攻,龜茲人有些狼狽,但勉強守禦住了。
見此,楊勤知道無法速取於是下令銀槍、黑矟兩軍停止進攻,轉而從各處押解俘虜至城下,先勸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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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果之後,於十四日發起了新一輪猛攻,以這些龜茲百姓爲先導。
于闐、疏勒以及抵抗數日後投降的姑墨大軍也慢慢彙集而來,他們驅趕着溫宿、尉頭兩國的殘餘丁壯,勒令他們從龜茲城北發起進攻。
一時間,城上城下流的竟都是龜茲人的血。
十七日,就在攻城戰進行到第七天的時候,楊勤得到後方來報:西邊二百餘里外出現敵騎,襲擾了我方轉運糧草的丁壯,死者數百人。
楊勤不敢怠慢,令殷熙調集騎軍主力,追剿這股突然冒出來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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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黃沙之中,河水快速奔涌着,發出嘩嘩的響聲。
有時候你都會很奇怪,爲什麼一個乾旱缺水的地方,其河水流速如此之快,又如此之急。
被河水滋潤的蘆葦、樹叢之畔,一支數百人的騎兵隊伍彷彿突然收到了什麼消息,立刻停了下來。
領頭之人趴在地面上聽了聽,似乎沒什麼頭緒,然後扭頭吩咐了幾句。
語言拗口、音調奇異,讓人摸不着頭腦。
觀其長相,乃黑髮虯髯、高鼻深目之種類,顯非中原人士。
再看其裝束,多爲花色豔麗的西域衣袍,頭戴尖帽,正在披掛的甲冑亦多爲中原少見的鎖子甲。
大部分人其實身披兩重甲,內穿札甲或皮甲,外面再套一層鎖子甲,可謂豪奢。
戰馬被牽了過來,分發給所有人。他們高矮胖瘦不一,甚至年齡也不一,有人明顯就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有人則已鬍鬚斑白——說真的,可能也就四十歲。
顯而易見,他們並非精挑細選的精壯,而是以氏族爲單位編組的部隊。不過整體訓練有素,動作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士兵對軍官很信任,軍官對下面人也非常瞭解。
單靠訓練是達不成這種效果的,他們多半經歷過很多戰鬥,甚至以此爲生。
武器方面則長短皆有,弓更是人手一把,身上往往還插着奇怪的投擲類武器。
待所有人都整理、披掛完畢後,軍官一聲令下,帶着百餘人當先而走,向西馳去。
三百人緊隨其後,器械精良,士氣高昂。
數十人落在最後面手裡挽着多股繮繩,帶着數百匹換乘馬匹,稍稍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們這樣做不是沒有原因的。
很快,南邊的煙塵中,一支車隊若隱若現:約三百輛大大小小的馬車、驢車,另有二百餘峰駱駝。
馬伕、馭手們有些慌亂,立刻停了下來,開始手忙腳亂組織防禦:其實就是想辦法把車圍起來,人躲在中間。
護衛他們的騎兵亦有百餘,看服色五花八門,人亦披頭散髮,應非經制之軍,而是氐羌部民。不過他們勇氣可嘉,見到數百敵人衝過來,居然毫不怯陣,翻身上馬之後,手提長槍就衝了過來。
煙塵愈發大了。
河水流淌的聲音亦被密集的馬蹄聲所掩蓋。
遠處用泥土夯成屋舍中,有人擡頭張望了下,又很快消失無影。
雙方的騎兵快速接近,各自陣中不斷有箭矢飛出。
一方有重甲保護,軟綿綿的騎弓實在難以穿透,只有少許倒黴鬼被射中馬匹,栽落馬下。
氐羌部落民身上多半隻有皮甲,損失就大了。
只這一輪施射,其實勝負就分了大半。
不過這還沒完,當雙方距離更加接近的時候,東邊的黃沙中突然飛出了許多投矛、飛斧,又準又狠,直接將這百餘氐羌輕騎的陣型給砸了個七零八落、暈頭轉向。
敵軍大隊一衝而入,刀槍齊上,將最後的氐羌輕騎給徹底擊潰。
運糧隊的丁壯們全都看傻了。
這是什麼打法?一照面就先投擲武器,誰教的?
不過沒時間給他們驚訝了,因爲東邊又來了一股煙塵,顯然敵有援軍抵達。
完了!這是每個人內心中下意識的想法。
旋又有些悲憤,你不讓我回家,老子跟你拼了!
被擊散的氐羌輕騎失去了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紛紛向四周潰走。
有的人慌不擇路,衝到了河邊或沙漠裡,自無幸理。
有的人則腦子還算清醒,瘋狂向西逃去,通知前面的運糧隊伍做好準備,以及最重要的——知會正在搜尋敵軍蹤跡的殷將軍。
十月二十一日,天陰沉沉的,風沙也大了起來。
正沿河進軍的落雁督殷熙收到了輾轉多處送來的消息:似有獪胡分作多處,襲擾糧道。
至於人數,則衆說紛紜。
有人說不過數百騎,有人說千餘騎,還有人說有兩三千騎。
殷熙首先否定掉了數百騎的說法,判斷來敵大概在兩千上下。
獪胡是小國,又不斷遷徙,能有幾千兵就不錯了,而且這個實力一定還是不斷征服、吞併零散部落後達成的。
他又分析了下自己手頭的兵馬:落雁軍帶過來了五千騎,另有左右驍騎衛數百人、幽州突騎督兩千戰兵,夠了!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逮住這股敵人。
他心中有一個猜測:別看焉耆、龜茲二國很多城鎮、村落投降了,但他們心裡怎麼想的不好說,定有人暗地裡給獪胡提供補給。
基於這個判斷,事情就不難了。
沿着主要水源走,在有大量人口聚居的地方重點偵查,必有所獲。
而且,他隱隱覺得,這股獪胡似乎挺自信、挺驕橫的,完全沒把別人放在眼裡,這也是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