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車隊剛過晉陽,雨水忽至。
前方出現一座軍鎮模樣的小土城,不知道是不是某個龍驤府駐地。
細雨初落時,土牆上就泛起了黃褐色的水光。
戍卒拿來葦蓆,一段段覆蓋住牆面。雨珠沿着苧麻繩結成的網格蜿蜒而下,形成一道道水簾。
軍士們已經披上了蓑衣,衣下的甲冑泛着冷光。他們意態閒適,手拄着長槍、步槊、長戟之類五花八門的兵器,靜靜看着遠方。
遠處大大小小的山谷在雨幕中化作深淺不一的墨團,鬆柳在風中劃出青灰色弧線。山中羊馬嘶鳴,牧人緊張地驅趕着牲畜,尋找避雨之所。
雨越下越大,漸成鋪天蓋地之勢。
驛道兩側的引水渠開始翻涌濁流,裹挾着落葉、草屑的泥水漫過木製閘門,不斷向前沖刷着。
“哞……”牛車的輪轂深深陷進軟化的黃土,怎麼拉都拉不動,穿着蓑衣的馭手氣急敗壞,正要催促之時,卻被毌丘祿攔下了。
他喚來一人,道:“前方就是晉祠龍驤府了,你去交涉一番,再請代公和太夫人到城中暫歇。給軍府的人說清楚了,車隊中有貴人。”
“是。”此人會意,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沒過多久,晉祠龍驤府就派了一位部曲長史前來接待。
“部曲督呢?”毌丘祿問道。
“去洛陽上番了。”長史答道。
“部曲督親自去?”
“輪着來的。”長史揮手喊來了十餘名府兵,將車隊接引進軍城內,嘴裡說道:“部曲督、部曲將、副部曲將乃至我,都得輪番帶隊。”
毌丘祿點了點頭。
車隊進城後,商隊馭手、馬伕、護衛乃至大隊鮮卑騎兵,就只能在外面一個有些破舊的木頭營壘內居住了,聽說還是軍城建起來之前他們臨時居住的,幾乎快廢棄了,如今堆滿了雜物。
毌丘祿親自來到兩輛最華麗的馬車前,看着一前一後下車的代公拓跋什翼犍及王夫人,說道:“雨勢頗大,代公及夫人今晚可於此暫歇。”
十二歲的拓跋什翼犍身量頗高,嘴上長着淡淡的絨毛,一副即將長大的少年模樣。聽到毌丘祿的話時,並不回答,只粗聲粗氣問道:“住哪?”
部曲長史冷眼旁觀,聞言上前,道:“代公請隨我來。”
拓跋什翼犍板着一張臉,徑直跟了過去,身邊還簇擁着十餘名少年。
“夫人……”毌丘祿又道。
“就住此處吧。”王夫人點了點頭,朝前方走去。
中常侍宣懷帶着宮人、內侍緊隨其後。其中有人撐傘,有人抱着日常用品,還有人抱着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毌丘祿凝神望去,大一點的是女孩,五六歲的樣子,梳着草原上常見的小辮子,小臉紅嘟嘟的,煞是可愛。
小一點的是男孩,兩三歲左右,頭上戴着頂高高的氈帽,看起來有點滑稽,此刻正睜着大眼睛不斷打量着周邊,顯然十分好奇。
這一整個車隊中,包括代公、王夫人以及帶兵護送的鮮卑貴人在內,都沒這兩個孩子重要,至少在毌丘祿眼裡是這樣。
王夫人一行人住在的是一個獨立的院落,據聞是晉祠龍驤府官員日常辦公的地方,兼作邸閣,存放着兵籍、賬冊、乾草、糧食等物事,擁有大小屋舍數十間——其實這個軍城本來就不大,街道一眼望得到頭,大部分府兵都住在城外的鄉村內。
王夫人住在最裡間一進,離城牆只隔着一條街。院牆中間甚至還建了一個閣樓,號“百尺樓”——其實壓根沒有百尺。
百尺樓是典型的軍事用途建築。
可登高瞭望敵情,可壓制敵方弓弩,也可作爲指揮用的高臺,此時上面就掛着一面“樑”字大旗,已爲雨水打溼,緊緊裹在旗杆上。
王氏踩着吱嘎作響的木質欄杆,拾級而上。
婢女、內侍、護衛跟在後面,不敢多問。這個女人在二月間又清洗了一批官員,威勢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雨依然在下,不過稍微小了點。
百尺樓上的戍卒已經撤走了,王氏站在上面,吹着滿是溼氣的南風,衣袂飄飄,清冷中又帶着點孤寂。
遠處是碧綠的田野。
灌溉水渠密密麻麻,從汾水及其支流中引入,反覆滋潤着肥沃的土地。
田間有農人在勞作。他們揮舞着鋤頭,將田埂扒開一個大口子,渾濁的泥水傾流而出,注入灌渠之中。
汾水似乎也有了點脾氣。水勢雄渾,嘩嘩作響,反覆衝擊着堤岸。
鎮水石獸冷冷看着這些涌起的波濤,似乎只要它在這,汾水就發不了脾氣,只能乖乖爲人服務。
松林中漸漸升起了迷茫的雨霧,間或夾雜着嘩啦啦的聲響。
驛道自林邊蜿蜒前伸,一羣蓑衣府兵腰懸鋼刀,似乎剛從外地回返。
他們身後各自跟着一名麻衣部曲,牽着一頭疲累的馱馬、驢騾。
馱獸幾乎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因爲它背上不僅有食水、器械、甲冑,似乎還有其他東西,比如戰利品。
府兵們意氣昂揚,說笑的聲音幾乎都能傳到軍府這邊。
臨近之時,一羣少年郎舉着雨傘迎了上去,奔向自家父兄,說說笑笑,親熱無比。
不知道剛去哪邊造完殺孽的府兵一下子溫柔了起來。
有人從馬背上取下乾酪遞給孩子,看着他們滿足的樣子,哈哈大笑。
有人從箱子中取出一段七彩絹帛,孩子一把接過,然後奔向軍城外的某個宅院,大聲呼喊。正在摘菜的婦人見了,眼睛一亮,用嬌羞的眼神看向自家夫君。
還有人則拿起一套滿是血跡、槍眼的皮甲,當場給兒子穿了起來。兒子滿臉稚氣,但也快長到父親肩膀那麼高了。他們的生活,比起父輩而言又上了一個臺階,註定要比父輩長得更高、更壯。
穿上皮甲的少年郎央求父親把刀借給他,然後扔了傘,在雨中劈了幾下,一板一眼、像模像樣,顯然是練過的。
片刻之後,他又跑到自家部曲身前,接過一面沉重的木盾。
盾面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劃痕,少年郎左手舉盾,護於胸前,右手持刀,斜橫於額前,腳重重踏在地上,前進時泥水四濺,氣勢十足。
府兵們見了鬨堂大笑,紛紛打趣他還要再練幾年。
是啊,一個兵的訓練哪有那麼簡單?
有人說招募丁壯,不停打仗,打幾仗後活下來的就是合格的兵了。但若有選擇,你是願意招募田舍夫還是這些已經從小練了至少十年各種技藝的少年呢?
他們打起仗來效果真的一樣嗎?
王氏收回目光,看向城內。
僅有南北兩條“街道”的軍城內,零零散散開了十餘家店鋪。
有人頂着一塊雨布,匆忙跑進某家邸店。與主人交談一番後,收下一小串銅錢,然後拿上空空如也的竹籃,又冒雨離開了。
有婦人舉着雨傘,在邸店外低聲交談着。片刻之後,店家小心翼翼地數了二十枚雞子,放進婦人腳邊的籃子裡。
婦人沒有走,而是繼續說着什麼。這次聲音有些大,隱隱傳來“貴了”等字眼。
店家耐心地說着,又是人家父親生了病,又是入山數日才獵得什麼的,最後與終於談妥了,將一大塊薰乾的肉放進婦人另一個籃子裡。
婦人離開之後,店家一時沒有生意,便坐在廊下,整理鳥羽。
沒過多久,一名精悍的武人走了過去,交談一番後,將鳥羽悉數買走。
城中還有糧鋪、油坊、布店等,時不時都有人上門,採買各色物事。
小小一個軍城,竟然什麼都有,而且看樣子有固定的一羣人買糧、肉、蛋、布、柴等必不可少的東西。
以此觀之,那個男人一手創立的府兵制度似乎運轉得非常好,至少府兵們沒有因爲經常出征而生計艱難。他們暫時還是過得下去的,甚至可以說過得不錯。
也是在這個時候,王氏才知道馬邑、雲中二郡的鳥羽、獸筋、皮子、蜂蜜、藥材、馬匹乃至奴婢都被誰買去了。
她想起了草原貴人打仗,動輒徵發身高在車輪以上的男丁,令其自備武器、馬匹出征。但這種亂哄哄的隊伍,真的能打嗎?
或許,根本不需要那麼多兵打仗。讓一批武人吃得起肉、買得起甲冑器械、有奴婢幫忙幹活,再用官爵、財貨激勵,他們就能打贏幾倍以上的烏合之衆。
王氏輕輕嘆了口氣。
一個小小的晉祠龍驤府,就能徵召出千餘精兵,還有幾倍數量的後備兵員——這些人固然不是精銳,卻也不是臨時徵發的農兵能比的。
這個天下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龍驤府?王氏不敢想了。
男人喊她過去的目的她很清楚,那就是敲打、斥責。
襲殺拓跋翳槐的事情並未過去。
男人支持她、幫助她,卻也限制她,中間關係之複雜,外人真的很難弄清楚。
這次若有責備、打罵乃至其他難堪的懲罰,她都只有生受着了。
雨漸漸停了,一輛牛車自街上駛過,停在院內。
車上跳下來一人,從包袱中取出一本厚實的線裝書籍,大聲道:“太原書局送來的書,一個龍驤府一本,快來取走。”
片刻之後,先前接引他們的部曲長史出現在院中,與來人交涉一番後,簽字畫押交割。
“過陣子興許還有蒙養書和韻書,你們這個龍驤府該請個人來教讀書了。”來人笑道。
“這可不容易找。”部曲長史苦笑道:“要不讓太原武學派人過來。”
“那得天子點頭。”來人笑道:“走也。”
部曲長史將他送到門口,許久後才返回。
王氏下了樓,不再看了。
中原她來了好多回了,也很注意觀察民情,但這會居然有點不太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