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寶石、罽布、香水、硼砂、馬匹……
當禮單被黃門侍郎樑綜當衆朗讀的時候,聚在鹿子苑內的衆人都有些驚訝。
太多了,能賺多少錢難以想象。
“阿爺,按照規矩,一國之君可抽分,一般是十抽二三。”趙王邵勖坐在左下首,笑吟吟地說道。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軍士們擡着一個個箱子上前,排列在草地上,然後將其打開。
邵勳舉步上前,拿起一枚戒指看了起來。
時人稱戒指爲指環,喜歡的人不少。此刻被拿在手中的是一枚黃金基座的指環,上有橢圓形戒面,內嵌寶石,雕刻着人物形象。
邵勳湊近仔細分辨了一下,發現是神話主題的,有點類似後世北齊司空徐顯秀墓出土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像,典型的希臘風格。
但製作工藝與邵勳以前得到的另一個指環類似,看起來像是薩珊波斯工藝——工藝雖是薩珊波斯,但產地則未必,多半是中亞,蓋因中亞即便到了後世,也與波斯糾纏不清,東伊朗系的文字和語言影響很深。
這就是一個雜糅產品:黃金是中亞的,寶石是印度的,神話是希臘的……
邵勳將其放下後,又走到另一個箱子面前,拿起一塊橙黃色的團塊類物品,一時有些躊躇。
“阿爺,這是安息香。”邵勖走了過來,介紹道。
邵勳恍然大悟,原來是這玩意。
宮中自是有此物,據說有開竅清神的效果,他只聞過香爐裡飄出來的安息香味道,卻沒見過實物。
這種香藥在中原非常受歡迎,王公貴族甚愛之不惜重金也要搶購。
邵勳放下安息香,看向旁邊布匹模樣的物事。
“阿爺,此爲火浣布,在火中能去污垢,潔白如新,漢以來向爲貢品,價值千金。”邵勖介紹道。
邵勳聽了臉色一變,立刻說道:“吾兒萬勿衣此布。”
邵勖愕然。不過他素來孝順,父親這麼說,便應下了。
邵勳又解釋了一遍:“此物多粉,吸入有害,你看看就知道了。”
邵勖下意識看了眼火浣布。
此物向由西域進貢,從漢代就爲宮廷及權貴推崇,當做奇物。漢以後一度斷絕,直到曹魏年間才重新出現。
據他所知,朝廷征討涼州前夕,就有西域胡商向張駿進獻火浣布和汗血馬,只不過攻破武威後,沒發現這兩樣東西,當時不知多少人扼腕嘆息,沒想到竟然有害。
邵勳又彎下了腰。他腳下某個小箱子內鋪了一層銀幣,有好幾種型制。
他隨手拿起一枚,仔細看着。
幣呈圓形,上有人物右側半身像,頭戴王冠,冠後有飄帶,頷下有圓球狀鬍鬚,外側則是一圈圓點。
他又翻過來看了看,銀幣背面則是祭火壇,兩側站着祭司,外有三圈圓點。
挺複雜的造型,對工藝要求還是很高的。
不出意外的話這是波斯銀幣。從這便可以看出,波斯人的手工業製作水平相當不錯,不愧是古老的文明。
果然,邵勖很快解釋道:“幣上之人據說是‘沙普爾’,乃薩寶人的國王,現還在位。”
“何爲‘薩寶’?”邵勳問道。
“‘薩寶’乃拜火教中人,涼州土人俗謂波斯人爲薩寶。”
邵勳點了點頭,坐了回去。
禮單就擺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據說還有什麼擅長跳舞的馬之類的小玩意,他不想再看了,只說道:“雖說抽分乃規矩,但朕不想白白佔了便宜,回賜他們一些絹帛吧,以多少爲宜?”
“數百匹足矣。”邵勖回道。
“就這麼辦。”邵勳說道:“昨日提及五色琉璃之事,可讓胡匠於長安試製,成就成,不成就算了,不是什麼緊要物事。”
“是。”邵勖應道。
邵勳又讓人拿來一段波斯錦,對坐在一旁的裴靈雁說道:“念柳孝敬的蕃錦,還不錯,拿來做幾件衣裳正好。”
裴靈雁嗯了一聲,不過沒看波斯錦,只看向兒子,道:“念柳,貨殖之餘,政事可不能輕忽啊。”
邵勖乖巧地應了一聲,道:“阿孃放心,兒記着呢。”
說完,忍不住道:“阿孃,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裴靈雁嘆息一聲,道:“阿孃有你父親陪着,無需掛念。”
邵勖看向邵勳,眼中有幾分乞求。 邵勳竟然不太敢和兒子對視了,只握住了裴靈雁的手。
邵勖低下頭,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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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的時候,長安坊市如期開業。
趙王引來的西域胡商是最大談資。
令人驚奇的是,他們的商品居然挺閤中原人口味的,顯然有人指點過。
鑲嵌珠寶的書簏,這是西域胡能想出來的?
五色琉璃榼,很明顯也是針對中原士人出遊量身定做的。至於珊瑚鞭、瑪瑙鍾(一種敲擊報時工具,內中空)之類,都撓到了中原富人的癢處。
以至於第一天擺出商品時,圍觀者甚衆。
第二天消息傳出去時,長安士人、富戶、將吏紛紛請求進入坊市,即便他們並非商徒。
天子特旨,許衆人入市圍觀。
這一下子就打開了西域奇珍的銷路,幾乎只用一天時間,各色奇珍就售賣一空,價值超過二十萬貫,朝廷收稅幾乎收到手軟。
隨邵勖而來的支法看着幾乎存放不下的絹帛,喜上眉梢。他實在沒有想到,因爲戰亂而導致商路斷斷續續的中原王朝,對西域貨物的渴求如此驚人。
他甚至已在盤算是不是喊更多的人過來,就長期定居長安算了。這裡的富足程度比老家強多了,生活更加舒適、便利。
好吧,或許有一些不便,但問題不大。待經商獲利之後,可以想辦法在長安買地置宅,從老家招募幾百上千人過來,甚至可以包括工匠、廚師、學者、馬伕、武人之流,再在長安蓋一座宏偉的寺廟,建起聖火壇,將這裡當成新家。
唯一讓他不確定的,大概就是他和康維之間的分工還未確定。
趙王和他們明說了,走樓蘭那條線路的人在長安交易,走武威線路的人在靈洲交易。就本心而言,他更願意住長安,畢竟靈洲什麼都沒有。不過這事不取決於他這是最大的遺憾。
但不管怎樣,他已經看到了巨大的前景。
而且,長安並非樑國的都城,這只是帝國西部的中心城市,也只匯聚了西部地區的財富。如果能去到洛陽以及很多人提到的汴梁、鄴城、江陵、廣陵、建鄴,或許更加了不得。
對操粟特語、拜聖火的人而言,沒有什麼地方是他們不敢去的。
商業就是他們的事業,財富就是他們的生命,這是馬茲達賜下的福祉。
一個富有、開放的大帝國,對他們而言就是無盡的寶庫。他有信心在幾十年內,讓樑國的每個主要城市都出現粟特人的社區,將東西方貿易的收益盡數攬入懷中。
懷着這種美夢,支法已經決定留下一部分寶物,在交易結束後贈送給樑國的主要官員。
尤其是一位名叫劉閏中的“維齊爾”,聽聞他祖輩都是馬茲達的信徒,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他們的事業會更加興旺。
四月初五,當邵勳在鹿子苑收到長安市令的稟報時,也有些驚訝。
他其實從未低估過東西方貿易的鉅額利潤,但看到稅收數字時,依然有些震驚。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唐代中期以後,回鶻人壟斷了東西方貿易,當時唐朝處於藩鎮割據狀態,急需戰馬,於是通過絹帛向回鶻人買馬,平均一年支出數百萬匹絹——這種貿易持續了很多年,直到叛亂平定,唐政府不想買馬後,又被迫持續了數年。
這麼大體量的絹帛,回鶻人都能消化掉,簡直不可思議。
此時的生產力肯定不如唐朝,他也不追求一年達成幾百萬匹絹的貿易,那樣會導致大梁市面上的絹帛嚴重匱乏,反而擾亂了經濟。
但達到中唐藩鎮割據時幾分之一的水平,卻沒有太大的問題。
算上抽分、收稅,絕對是一筆驚人的收入了。
另外,商路沿線的城市、鄉村都能得利,這個好處就難以計算了。如果經營得法,大梁朝廷控制涼、河、沙、朔四州的成本會大大降低,也會變相加速當地的發展。
他之前十分擔心後世子孫會因爲成本問題而不去經營這些地方,如果能有商業利益補貼,應該會好上許多。
四月初七,他將邵勖喚來了鹿子苑,道:“五月牧草返青之後,你就帶上王府護軍,前往高昌。以胡商爲先導配合高昌行營發兵西進。”
“阿爺何時發詔?”邵勖穩了穩心神,問道。
“便在此月。”邵勳說道:“南路三千人,中路當不下三萬衆,北路騎二萬。”
邵勖明白了。
南路大概是從樓蘭出發,中路自高昌西進,這兩路是需要朝廷提供補給的,先期囤積在敦煌、高昌的糧食就是爲此而準備。
北路大軍就純粹是大草原上撒歡了,朝廷不會提供軍糧,讓他們自己趕着牛羊馬駝,逐水草而進。
三路合擊,不拿下西域不罷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