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守府便傳出了話來,得麟章的乃是一位姓文的公子。
靖安雖算是大鎮,但真正姓文的大戶人家其實就只有那麼兩三家,而能稱得上一個“小”就只有一人了。
文夏詠——靖安侯府最小的公子。
說起這靖安侯府,乃是前任文宰相告老還鄉後回到靖安后皇上所賜的封號。
老丞相本就是靖安考出來的狀元,十年前離開了京城後便琢磨着葉落歸根,於是便落戶在了自己的家鄉。
而這文夏詠文小公子則是文老丞相如今最小的孫子。
由於這文小公子極爲的爭強好勝,自小便總愛處處去和女人爭鋒,每逢會試,比試,便統統不肯落下,不管可不可都強行要去參加,若是敗了,還要當場哭鬧一番,惹得人人都怕他怕到寧可讓他得勝。
也因此,他還有另一個被靖安的人們戲稱的外號——文小侯爺
一大早,靖安侯府便出了件大事,一件連“文小侯爺”都想不到的事情。
“公子?小公子?原來您在這兒,老夫人正到處找您呢!”
文小公子此時正在池塘邊餵魚,以容貌來說,他算的是十分標誌的可人兒,眉眼彎彎,配上一張俊秀的小臉很是可愛,只是如今方纔及簈,若是再過幾年,也不知會出落得如何。
“奶奶找我?你可知道有什麼事?”他有些心虛地問道,該不是……要拿元宵燈會那日的事情找他算賬吧,他知道自己偷偷溜出府是不對,可是奶奶一向都很疼他,想必也……
“公子別擔心,是太守府來了人了,老夫人讓您速去大廳見客。”
“太守府?”該不是來告狀的吧,文小公子又是心頭一跳,他不過是上臺出了洋相罷了,至於特地來稟告他奶奶麼。
“聽說是來爲您送麟章來了。太守大人親自上的門呢。”
“什麼?”雖然驚愕於這天大的消息,但與之相比讓文小公子更加在乎的顯然是另一件事。
“太守大人也來了?糟了糟了我還沒好好梳妝打扮呢,這這這……”
他急得原地直跺腳,“小月,快快,替我通傳說隨後就到,我且先回房換身衣裳便來。”
那被稱爲小月的小廝哪裡會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掩着嘴角偷笑道:“是是,公子您慢慢換,我自會替您和老夫人通報,只是別讓太守大人等得久了呀。”
文夏詠立即微微紅了一張粉臉:“就你話多,還不快去。”
話雖如此,文小公子除了換衣,又是重新洗面,上粉,梳頭,裝飾,這麼一耽擱,也用了半個時辰。知道自己用的時間太久了,文夏詠一路小跑,急衝衝地來到大廳,到了門口方纔緩下了腳步,故作優雅地緩緩擡步,走入正廳,不敢去看主客位上的人,只一徑低頭對着正位上的文老夫人福了福,嬌聲細氣地道:“夏詠見過奶奶,太守大人。”
絲漆般柔順的長髮隨着他低首的動作滑貼於頰,倒是襯得那肌膚如玉般的光潔,現出了幾分風情。一旁的小月欲笑不敢,只偷偷地拿眼角瞅着他們家公子。
文老夫人尚不明白他的小男兒心思,只覺得他說話神態都與往日不同,有些訝異。
“詠兒,來,見過太守大人。費太守,這正是老生的小孫兒夏詠。”
文小公子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羞答答低頭地朝着一旁的女子輕聲道:“見過太守大人。”
頭上傳來一記悶笑聲,提醒他道:“文公子,您認錯了,在下不過是副官,這位纔是太守大人。”文夏詠立即鬧了大紅臉,他這才擡頭瞅向眼一旁的另一個女子——費太守。
眼前的女子劍眉星目,高大的身形與麥色的皮膚相得益彰,好一派大周女子的風範。
文小公子只擡頭看了一眼,便覺得心跳如雷,聲音更是細如蚊蠅:“見過費太守。”
“公子不必多禮。”那費太守見他容貌姣好舉止文雅,亦也有些心猿意馬,伸手欲扶他,卻又礙着旁人在場,便又縮了回去。
“費太守今日是特地爲你頒發麟章來的。”文老丞相只作不見,她威嚴地看着文夏詠道,“詠兒,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文小公子腦袋裡頓時亂成了漿糊?麟章?怎麼可能,他不是棄權了麼?莫不是搞錯了?
“老丞相千萬別怪令孫,依我看來,這畫實在不凡,只得個麟章還算得是委屈了。”費太守出面解圍,“如今既然公子也來了,不妨便親自受下這麟章吧!”說着便將手中的文書遞給了文夏詠。
文小公子給徹底鬧糊塗了,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文書,完全不明所以,只蠕諾道:“這……這怎麼可能?”
文丞相看着文夏詠滿臉的疑惑,終於發話了:“費太守,此事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費太守笑了:“怎麼會弄錯呢?這畫上署名正是貴府小公子親自所書,而當日上臺比試的男子也只有文公子一人,怎會有差池呢?”
“可否讓老生看看詠兒的畫作?”
“是!”費太守立即從身邊的副官手中接過畫卷,恭敬地遞到老丞相的手中。
從她的舉止來看,便可瞧出她是極尊敬眼前的這位老丞相的,畢竟她在朝爲官四十多載,雖已告老還鄉,但曾爲帝師且桃李滿天下,對大周朝的影響力依然不弱。
一旁的文夏詠雖然也極是好奇的,卻不敢愈規上前一探。
只見老丞相緩緩地展開畫卷,細細地端詳了半日,卻是微微笑了。
“詠兒有幾分能耐我這做奶奶的最清楚不過,雖說他自小便在我的指導下習書畫學詩詞,但以他的年紀與火候,還斷然不可能有這般的筆力,所以,這幅畫絕非詠兒所作。”
費太守頓時愣住了:“老大人,這……”
“詠兒,你且來瞧瞧這幅畫。”
“是!”文小公子當即蓮步輕移,走上前去,可才一眼他便傻了。
這哪裡還是他當時所作的的海棠花圖啊,那畫上所畫的是滿園盛放的嬌豔牡丹,原本潑灑上墨汁的位置多了幾隻翩翩的飛燕,簡直栩栩如生,再配上那煙雨朦朧的遠景與雅亭,真正是意境悠遠,氣勢磅礴。
而右下角所提的兩句小詞更是點睛之筆:
落花人獨立,微雨雁雙飛。
畫美,字美,詩更美。
此時便連他自己也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承認,眼前的畫作,的確勝過他原本的百倍。
這不單單是佳作,簡直可算得是絕品了,光看那優美的書體及瀟灑飄逸的筆鋒,便可見作畫之人深厚的功力,可是看那右下角的署名,又的確明明白白地是出自他的手筆。
文小公子此時實在是犯了疑了,真正想不出自己的畫爲什麼會這般改頭換面。
“詠兒,可看清楚了,這畫真的是你所作麼?”
對着自己的奶奶,文小公子絕對不敢撒謊:“雖然畫下署名確實是詠兒的,可這畫並非是詠兒所作。”
文老丞相依舊嚴厲地看着文夏詠問道:“既不是你畫的,爲何會有你的署名?”
“這……這……”文小公子被文老夫人看得滿頭大汗,“詠兒不知,原本詠兒畫的只是一副海棠花,爲何如此,詠兒也不明白。”
老丞相微眯着眼看了他半晌,臉上方纔浮現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原來如此。”
她看向一旁亦是一頭霧水的費太守:“太守大人可聽清楚了,既然這畫並非詠兒所作,那麼麟章他自然也不能收下了。”
“這……”費太守神情猶疑不定,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送出去的麟章被拒,那副官見此便低聲在費太守耳邊私語了幾句,這期間,只見她臉色微變,皺起了眉頭看向主位上的文老丞相,欲言又止。
老丞相沉聲道:“太守大人若有話不妨直言。”
費太守恭聲道了句:“是”,答道,“稟告老大人,據說當日有一個女子曾在文公子離開後於畫作上動墨,事後是她將文公子的畫作交給了試官。”
“哦?”文老丞相微微擡眉,看向文夏詠,“詠兒,你可知這是怎麼回事?”
文小公子依然低着頭,低聲道:“詠兒不知,當日詠兒離開時並未見什麼人……”說到這裡忽然腦海裡想到了某個獨眼的女子,不由想道,莫非是她?不,不可能,那個邋遢醜女子怎可能有這份能耐。
文老丞相沉吟了半晌,緩緩道:“如此看來,太守大人須得將這麟章頒給那女子了。”
此時,費太守身旁的副官上前一筆回道:“老大人,這女子當日交畫作時便已說了,她正是替文公子參賽的,所以這麟章論理還是應給予文公子。”
文小公子終於按捺不住了,插話問道:“這女子是不是隻有一隻眼睛,醜惡之極?”
那副官見他說的如此不堪,不由躊躇地回道:“在下當日並不在場,只聽試官說這女子的確只有一隻眼睛,且……且容貌平常。”她說的很是含蓄,畢竟在她看來,身爲女子容貌美醜並不重要,何況有這般才能的女子已可算得是大師手筆,哪裡是會在乎她是美是醜。只可惜沒有留下名姓,連那試官事後都捶胸頓足了半日,只怨嘆自己因看畫看得呆住而沒有及時地拉住那個交了畫作便匆匆離去的獨眼女子,大失良機。
“什麼容貌平常?那人分明是個登徒子,刻意在我的畫上動這般手腳,也不知是何居心。”文小公子嫌惡道。
老丞相掃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言道:“登徒子?有哪個登徒子會幫忙把你那半調子的海棠花圖變成絕品,替你贏了麟章還不留名姓的?她這樣做又有何好處?”
文小公子一時語賽,又不敢頂撞文老丞相,便只得低頭不語。
文老丞相又對着費太守道:“既然事情如太守大人所言,那麼老生也不再推辭,便讓詠兒受下了這麟章了,只是老生尚有一事相求。”
“老大人有話儘管吩咐。”
老丞相笑了,那笑容竟有些說不出的高深莫測:“還請太守大人替老生將這位不留名姓的女子從靖安府中找出來,如此,老生也好讓孫兒親去道謝。”
文小公子一聽急了:“奶奶,我爲什麼要去……”
話普出口便見自己的奶奶淡淡朝他面上掃來一眼,頓時噤聲,低頭不敢再多言一句。
費太守應道:“既然老大人吩咐了,在下必然竭力辦到。”
老丞相滿意地點點頭,便拿起茶碗,送客。
費太守朝她道了聲告辭,又對着文公子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後者被她這般彬彬有禮的態度又鬧了個大紅臉。
待她隨着管家離開了文家大廳,文小公子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嬌呼:“奶奶!!”
直衝到她的身邊撒嬌道:“奶奶,你不知道那女子長得如何醜陋,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登徒子,那天燈會上,還對我動手動腳。”
文老丞相看了他一眼,忍住嘴角的笑意,刻意沉聲道:“哦?她會對你動手動腳?”
依她看來,若果真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恐怕躲都來不及了,要她動手動腳?真正是天下第一樁奇聞了。
想當初在宮內教這些王爺詩畫之時,人人都是敷衍了事,連帶哈欠連天,或者動不動就和身邊的美貌宮侍們眉來眼去的。唯有她玉錦瑟正襟危坐,無論寒暑酷夏皆是如此,這世上其他人不敢說,但以玉錦瑟的天分再加上那般令人佩服的定力毅力,要將自己孫子的畫作改頭換面成如此佳作的,非她莫屬,何況還有那再明顯不過的筆跡與絕妙的詩詞,她絕不會認錯。
文小公子依舊撒嬌地搖着她的手臂:“可不是嗎奶奶,何況她那般醜陋,這種人哪裡配得上我堂堂靖安府的公子親自前去?了不得我將這麟章派人送給她罷了。”
“你捨得?”老丞相語帶雙關。
“哼,若要我去見她,還不如不要這麟章!”文小公子仰頭從鼻孔裡冷哼一聲。
老丞相搖搖頭,她這個孫子,可真得培養一下看女人的眼光,連這麼一個金餑餑擺在面前都看不出來,真是……傻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