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儀忙端了小几叫李媽媽坐下道:“媽媽怎的好久不見?”
李媽媽道:“如今四夫人把老奴調到夜香的工兒了,老奴聽聞她給你的那個丫環也帶走了?”
蔣儀點頭稱是,李媽媽嘆道:“老奴等閒也不敢進這院子的,今天是福春到外間去送東西,見老奴想念小姐,才帶老奴進來的。”
蔣儀端了杯茶給李媽媽,又端了果盤給她,坐在她下首道:“四舅母雖將人調走了,給我這裡卻是從未曾提過,是以我也不知道你們都到那裡去了。”
李媽媽道:“她不過是氣在歷縣被人算計了,往你身上出毒又不能,就只好在我們身上出毒罷了。”
李媽媽見外面幾個丫環在廳房門上聽的認真,便回頭道:“眼前那件事,小姐萬不能出去的。”
蔣儀道:“卻不知是何事?”
李媽媽道:“外間有個女子,二十七八的樣了,前幾日就來了,在外面盤桓,說是咱們二爺在外任時納的妾,本是帶了一起歸家的,船在運河上走到半路,她下去賣了個東西的工兒,船就開走了,她一路打聽到京中,要到孟府來伺候夫人老夫人。”
蔣儀笑道:“怎地二舅父會連妾都拉下,拉個把下人倒還不新鮮,妾是身邊人,他如何會不知道在不在船上。只這女子也不知伺候多久了。”
李媽媽道:“有那好事的人過去打問了,那女子道自己自二爺入蜀,便一直陪侍在側,也有幾年時間了,只是一直未曾有身孕。二爺回京時,將箱籠等物都是先行寄入京中的,是以這女子也只留幾個貼身盤纏。誰知半路又被拉下了,一路也不知如何到了京中,只知這是孟府,便整日在外守着。有回二少爺出門叫她瞧見了,拉着袖子不放手,二少爺連衣服都脫了扔在地方,才走掉了的。”
見蔣儀仍是不懂的樣子,李媽媽又道:“是以家下人都說,二爺那不過是哄騙她幾年白使喚罷了,那裡是真要納她入府做妾。她這些年在蜀中跟着二爺,二爺在那裡做知州,必有許多人要送銀送錢,有些二爺不好直接拿的,就叫她接了,她當是給自己攢的,實則二爺心裡都有數,先前收拾了箱籠,她以爲自己真要回京入府享福,肯定把所有家財都帶在身上,下船賣個東西必是全放在船上的,怕是二爺見銀錢在,人下船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將她丟在當地,也是有的。”
蔣儀先前聽了二舅父那番話,本已對他存着畏心,此時聽了這話,更覺得二舅父此人心機,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況且這是長輩的事情,晚輩原不敢妄論,便也不說什麼,陪李媽媽坐了會兒,喝了點茶,李媽媽恐晚間徐氏回來又要吃落她,不敢久留,一會兒便走了。
再過了半刻鐘的功夫,便有一個女子闖進方正居來,她穿的倒還齊整,講一口蜀中方言,自方正居大門口便跪下,三步一個頭磕到了李氏面前道:“老夫人,奴奴久聽二爺說您慈愛,恨不能親見,整日在您膝下伺候。”
李氏笑道:“那裡的話兒,你這姑娘還年級輕輕,出去外面那裡沒有可心的男子,尋得一個,就有好日子過了。”
那女子道:“奴奴此生已跟了二爺,天下之大,那裡還有我的去處,若今日老夫人不開口,奴奴便死在此間了。”
說着便佯裝要去撞那八仙桌的腿角,青青等趕快過來抱了,李氏此時才知自己竟是惹上了個大麻煩,但偏她方纔又收了這女子幾兩銀子,此時又不好就着人趕她出去的,便叫人上了茶水點心,叫她在方正居等着,等孟泛回來再說。
大約是西院的人早早去通報過了,孟泛自外頭歸來,高頭大馬上跳下來拖着馬鞭便進了方正居,見那女子還坐在凳子上吃東西,也不言語,一手提了她頭髮,一路拖將出去,那女子一口蜀中方言不住的咒罵着,腳蹬住門檻死不鬆開,孟泛執鞭在她腳上抽了兩條紅棱子,才見她縮了腿。這樣一路走一路拖到了西院,關起大門來也不知裡間如何,只聽得半日裡那女子聲音漸落,到了後來,便有一趁小驢車進來,將她拉出門去了。
孟泛辦完事些事,臉不紅氣不喘,抖抖衣衫復又來到方正居,見了李氏跪下磕頭道:“兒讓母親操心了。”
李氏臉上顯着慍怒道:“橫豎也是一條命,你不該如此的。”
孟泛道:“她不是個安分的,早年我在蜀中,她每日裡還記着一筆小帳,若不是我發現的早,此時只怕叫她挾的死死的,況且當朝有律,男子五十以下,無子不得納妾,兒入京不久,復職還未批下來,四弟又在歷縣得罪了言官們,我若叫這些人鑽了空子,咱家以後怕就難爲娘娘辦事了。”
李氏聽了這話纔不言語,半晌才道:“楊氏莫不是懶理這事,纔回的孃家。”
孟泛道:“我今已去勸過了,想必明日便能回來。”
李氏嗯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你們都是我膝下親親兒的嫡子,很不能自亂陣腳,後日就是元嬌的婚期,咱們府裡楊氏和元蕊,徐氏和儀兒是必要去的,英才禾成才也要帶上,天佑那裡,你看着安排吧。”
孟泛點頭稱是,未了,又道:“大哥去了多年,如今娘娘位尊,家裡沒個人繼香火也是不成的,明日清早叫英才和成才兩個到方正居來,我考教考教學問,若是有一個但凡有些氣候的,我就做主,過繼到長房算了。”
李氏搖頭道:“你大嫂心不在他兩個身上,她想要的是平兒,偏有英才和成纔在,平兒是不能兼挑兩房的。”
孟泛仰頭靠在椅背上,望着房樑嘆道:“捧着她不過是爲了娘娘,但也不能什麼事都叫她一個女人來做主,這家畢竟還是要我們孟氏的男子來管。”
他說的自然是王氏,孟泛在王氏面前向來長嫂如母,禮數週全,言語恭敬,從不肯說一句叫她不悅的話,若叫她聽到孟泛此時的語氣,只怕要氣個半死。
次日一早,英才成才兩個穿着兩身二藍染硃色錦團的童生衫,齊齊兒站在廳房地上,對着炕上的李氏與孟泛行禮道:“請祖母安,請二伯父安!”
李氏笑道:“都是好孩子,快起來吧。”
英才與成才站了起來,垂手恭立着,孟泛問英才道:“如今的夫子是何方人氏,學問如何?”
英才道:“不過是個老酸儒,平日裡只會教咱們默字的。”
孟泛見他如今粗壯的樣子,就不像個做學問的,又一開口便是如此不尊師的話,他如何能學到學問,卻也忍了,仍問道:“你在學裡,每日要默多少字,拿來我瞧瞧。”
英才忽而向後一退,擺擺手道:“不曾不曾,侄兒最近卻是有要事,不曾默得字來。”
孟泛皺眉道:“你做什麼事比學問重要?”
英才笑的有些暖昧不明,悄聲道:“先生五十未曾有子,納了房小妾,卻是不敢明納入家中的,那小妾家住的有些遠,常送些銀錢都是小侄前去……”
英才還未說完,孟泛氣的一杯茶水摔出去炸在他腳下,又問成才道:“你最近可默了字?”
成才點頭道:“默了。”
孟泛伸手道:“拿來我看。”
成才吸了吸鼻子道:“都被先生拿去生火了。”
孟泛此時氣的頭暈,正如他的兩個兒子小時候一般無二,便對青青道:“去,到表小姐屋裡拿了紙墨來。”
青青和福春兩個抱了筆墨硯臺來,孟泛醮好了筆,遞於成才道:“寫。”
成纔拿了筆揪了揪上面的雜麪,見揪不掉又用牙咬了,指上沾的墨跡全揩在身上那童生服上,染的一件衣服登時沒個形樣,方纔寫起來。
孟泛雖則未有功名,是靠了孟澹的蔭功才能做官,但他仍能寫得一手看得過去的字。到了這一輩,後輩們竟沒有一個能寫出一個像樣的字來,成才字寫的歪歪扭扭,仿如三歲孩童亂畫一般,全然無有章法。
他揮揮手叫這兩個退下了,就見徐氏託着茶盤點心笑嘻嘻走了進來道:“他二伯看這兩個孩子怎麼樣?”
孟泛還有用她的地方,當下也不說不好,點點頭道:“再練練看吧。”
到了第二日,便是元嬌婚期,一家子穿戴停當,便趁着馬車直奔五丈河劉家。這劉家不過是一個窮戶,賃的院子離孟源那處院子不遠。元蕊從未來過這樣簡陋的地方,很是吃驚,一路朝簾外望個不停。蔣儀因來過一次,隱約記得方纔路過的衚衕裡便是小李氏賃的院子,心疑沿路如何沒有半點喜慶。
待到了劉家,才發現她們竟是唯一的貴客,劉家不過三間房,讓了她們在廳房裡,那廳房裡瀰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楊氏與徐氏連狠笑都不敢,只是凝神坐在那裡。有個半眯着眼花白頭髮的老太太穿一件正紅色褙子,正在忙裡忙外,見了她們也忙跟了進來問道:“卻不知那一位是王妃娘娘?”
楊氏笑道:“親家母,如今宮中大選,王妃娘娘在宮中幫襯,不能來貴府上了。”
這老太太便是劉有的母親常氏,她側耳聽了,半晌才道:“這我懂,王爺是皇帝的小叔叔,那有一個侄子選老婆,倒叫嬸嬸去參詳的道理,你們就莫要再誑我了,我知道我們家貧,叫人看不起。”
楊氏徐氏對看一眼,暗道小李氏這親家母竟如此粗俗,當下便也不作聲了。
張氏見這幾個雖穿的光鮮,竟無一個是王妃,心裡便有些不了,又到院子裡去數嫁妝了,因妝臺比人早到,此時妝臺都快送齊了,她數來數去也不過一十六擡,不是自己當日言明的三十二擡,這會兒吹打鼓聲近在眼前,只怕妝臺已經擡完了,便也顧不得羞臊,親擡了箱子翻檢,這一翻檢,差點一口老血就要涌上心頭來。她見不過一牀被子也算一箱,一牀褥子也算一箱,幾樣零碎首飾放在上面,那裡能值幾個錢?
正翻看着,新郎劉有已抱着新娘進了門來,進了西屋去了。徐氏藉口要看看新娘子,與楊氏並蔣儀幾個離了正屋,也到了西屋,見這屋子雖糊了層白紙襯牆皮,樑黑頂落,一張小炕上鋪着薄薄一層褥子,被子都沒有一牀新的。元嬌是新娘子,蓋着喜帕坐在炕上。
元蕊先爬上去握了她的手道:“三姐姐大喜。”
元嬌亦回手握了元蕊的手,另一隻手又摸索着空抓,蔣儀便也將手伸了過去,只覺得她捏的十分緊。
幾個人無言呆了半晌,徐氏悄悄道:“哎喲 ,我竟是小日子來了,這會肚痛的不行。”
楊氏忙道:“那要如何?”
她向外招手叫了抱瓶進來問道:“可曾帶了月布條子?”
抱瓶知道徐氏月事剛過,自然不可能帶那東西,她便又轉着問道:“你們誰可曾帶了?”
元蕊與蔣儀也忙搖頭。
徐氏笑着:“既是這樣,三姑娘這酒,我竟是沒福吃了,若不如此,我如今坐車回府去,完了叫車仍來接二嫂回去,也是一樣的。”
楊氏早猜她是嫌這裡寒傖,懶得呆了才耍滑,當下也不戳穿她道:“既是如此,你快些去吧,也不必再派車過來,我與這兩個孩子擠一擠便回去了。”
不料徐氏前腳剛走,後腳就見那張氏手擒着一個不到十歲的小丫頭走了進來,那丫頭臉上還生着一層爛瘡,張氏尖利的手指指着這小丫頭道:“你家答應的好好的兩個丫環一個婆子,如今就陪嫁這樣一個小東西過來?”
元嬌此時再忍不住,低頭嗚嗚哭了起來,楊氏忙走過來道:“今日大喜的日子,親家母有什麼事不能明日再說的。”
張氏半瞎的眼睛究竟也看不清這是誰,氣的轉過身對着楊氏道:“不是說京城有名的孟府,王妃的妹妹嗎?如今就陪嫁這點子東西,這麼個不頂事的丫環過來。我家劉有如今是個貢生,明年就能入殿中進士的,這樣一點陪嫁都能打發,我早替他娶過八回親了,那還輪得到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