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奉書蜷在帳子角落裡,不敢出去,不敢見到除塔古娜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外面傳來篝火和燒烤的氣味。她不出去,塔古娜只好把炒熟的乾糧遞進來,給她吃。
兩個女孩子的小帳子旁邊,又搭了一個大帳子,供男人們歇宿。塔古娜畢竟行動不方便,此時正窩在自己的鋪位上,隨身掏出針線盒,給忽蘭補他的袍子。
忽蘭自然而然的成了兩個帳子之間傳話的人。他用力拍了拍厚氈布門簾,“文姑娘,趙公子想進來跟你說話。”
奉書低聲道:“我不舒服,不想見他。”事到如今,除了做縮頭烏龜,她也想不出其他法子。
趙孟清知道她心裡那個結。她早就向他坦白過,心裡有過一個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人。可是他哪裡能想到,那個人便是她口口聲聲叫師父的,並且已經和他朝夕相處了整整三天。這三天裡,她是把他當傻子耍呢!
她知道趙孟清大約暗地裡不知把自己咒罵過多少遍了。眼下自己閉門不見,也不過是讓他更恨些而已。
可忽蘭隨即說:“趙公子說,你要是現在身體不適,他可以等。明天、後天,他再來找你。”
奉書長嘆一口氣。爲什麼不闖進來,將自己狠狠指責質問一番?爲什麼不去問杜滸,問出她究竟是什麼樣的真面目?
還是答應了,說:“我明天再見他。”
忽然又沒頭沒腦地問:“我師父呢?他在哪兒?”
塔古娜替忽蘭回答:“跟你說過,你忘了?一直在外面打獵。”
還沒回來?奉書心中忽然又起了不妙的想法。他會不會……
塔古娜卻注意到了她眉目間的細微變化,微微笑着,誇張地嘆了口氣,“人家昨天剛一遍遍的保證不會離開你,哪能今天就丟下你跑了?你放心,他的衣服、武器、還有這個隨身的酒葫蘆,不都留在這兒呢嗎?”
奉書鬆了口氣,卻又輕輕“呸”了一聲。所以他已經尷尬到要躲着所有人的地步了?她心中冷笑,維持着臉上的無動於衷。
又聽塔古娜說:“壁虎哥可從小是個好人。你不要他做丈夫,還傷他的心,嘿嘿,可真是個壞丫頭。”
奉書滿臉通紅,說:“我是不是該跟他好好認錯?只是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聽我說話……”
塔古娜嗤的一笑:“他要是不理你,爲什麼今天早上還回來了?你呀,好好琢磨琢磨該怎麼跟他解釋吧,嘻嘻!”
奉書卻想不出任何能夠扭轉局面的說辭。也不願想。最好趙孟清從此恨自己入骨,最好此後再沒人關心她再沒人愛她,就這麼孤零零的羞憤到死,纔夠得上對自己的懲罰。
塔古娜卻眨了眨眼,掰着手指頭,饒有興致地說:“不過呢,你的漢人師父也不差,本事又高,待你也好,就是年紀有點大——嘻嘻,他有沒有三十歲了?肯定有了,哼,還那麼兇,當初闖到我的院子裡,把我那些小女奴嚇得什麼似的,威脅起來毫不含糊……”
奉書捂着臉,啐道:“別說了!”
塔古娜一面認認真真的穿針引線,一面漫不經心地說:“反正啊,你將來要是沒有嫁給最喜歡的那個,就等着日日不痛快吧。你看我……”知道忽蘭在外面聽着,微微提高了聲音,笑道:“要是讓我再選一遍,我絕對不會就那麼聽話的嫁出去。我要早早的和他跑掉。”
話是這麼說。可奉書知道自己和塔古娜不一樣。沒人強迫自己嫁誰,所有的選擇都是她自己做出來的。況且……
她低下頭,鬱郁地道:“他待我好,是因爲我爹爹和他是知交,他盡責任而已。”
從一開始就是。她纏着他,要跟他學本事,要跟他去大都。他的第一反應卻是:“要是把你餓瘦了一兩,我可沒法向丞相交待。”
塔古娜不信,“真的?我看可不像……你是沒見到他昨天……”倒開始繪聲繪色的描述起來了,如何一遍遍喚她名字,如何不知所措地找水找被子,如何把她的手捂在他手裡,如何渾渾噩噩地抱起她,差點讓腳下的土坑絆倒了。
奉書焦躁起來,一下打斷她:“我不信!假的!他那是不開心!因爲我給他鬧笑話!讓他丟臉!他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巴不得把我推出去嫁人,他好一身輕……”
說到一半,帳外傳來馬蹄聲和腳步聲。她趕緊住口。天快黑了,杜滸終於回來了,扔下一把重物,聽聲音,是一頭獵來的黃羊。接着他的腳步聲走遠了些,去栓馬。
依稀聽到他在和忽蘭輕聲說話,問的似乎是奉丫頭怎麼樣。聲音壓得低低的,有意不想讓帳子裡的人知覺。忽蘭聽不太懂他說的話,兩個人艱難地交流了好一陣。然後便沒聲音了。
塔古娜眨眨眼,“嘻嘻,他在外面傻站着呢。外面那麼冷,你不心疼?要不要叫他進來?”
奉書哪裡敢接話,緊張得搖頭如撥浪鼓。要師父進來幹什麼,罵她一頓嗎?
塔古娜誇張地嘆了口氣,一骨碌爬起來,順手抄起了杜滸的酒葫蘆,“嘻,你就自欺欺人吧,我這就去向他討個說法去。”
奉書連忙抓住她衣襬,乞求道:“好姐姐,別,別去……”
塔古娜笑着把衣襬從她手裡拿出來,“害什麼臊?”
奉書急了,一把又抓住她胳膊,不覺使出些擒拿的本事,塔古娜誇張地齜牙咧嘴。
“哎呀,哎唷,疼!何必呢……好了好了,放我出去,我不理你漢人師父,讓我跟你趙大哥說會字話,讓我陪陪忽蘭,總行了吧?”
奉書點點頭。趙孟清眼下大概和自己一樣需要安慰。而忽蘭,兩個青梅竹馬的愛侶,眼睜睜的被分開兩年,眼下放手一搏,放棄了幾乎一切,終於得以成雙成對,自己怎麼能棒打鴛鴦,不讓她出去呢?
隨即聽到塔古娜跨出門,忽蘭擁住她,兩個人喁喁低語。忽蘭不知說了句什麼,惹得塔古娜格格笑了起來。她隨即擔心起忽蘭身上的鞭傷,問他還疼不疼。忽蘭笑道:“疼。你幫我吹吹。”
一陣曖昧的安靜,隨後忽蘭的聲音又響起來:“啊喲,你怎麼了?肚子疼?”
塔古娜笑道:“沒事……他踢了我一腳。”
忽蘭的聲音落低了些,彎腰聽她肚子,笑道:“以後一定是個厲害的摔跤手。你說,以後給他起什麼名字好?”
塔古娜的聲音忽然有些哽住:“可是,可是他父親……唉,唉,忽蘭,我對你不起……我多希望他的父親是你……我……”
忽蘭輕輕擁抱她,安慰的口吻,微笑道:“我會做你第二個孩子的父親,還有你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
一路數下去,塔古娜被逗笑了,斥道:“胡說什麼!”
忽蘭的聲音卻出奇的嚴肅,“塔古娜,我既然愛你,也自然會愛你生出來的孩子,不管他父親是誰,以後我都會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般待,不會讓他和他的弟妹們有任何區別。”
塔古娜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倚在忽蘭身上。
忽蘭的聲音忽然急促了些:“今晚跟我睡,好不好?塔古娜,你知不知道,這兩年,我天天晚上都……”
塔古娜連忙捂住他嘴,拉着他走遠了些:“小聲點!小蚊子在帳子裡呢!咱們去找壁虎哥說話去。”
帳子裡的小蚊子,此時正空洞地凝望着帳子地面上的陰影。她不想聽這些,奈何一雙耳朵已經訓練了這麼多年,還是違揹着她的意志,把那些甜蜜的話語一字字送到她心裡去。
也許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和愛人調笑親暱的機會了吧。這麼說來,若是自己真的命不久矣,倒不是件壞事……起碼,到了那個世界,有父親,有哥哥姐姐,還有那個如今比自己年齡還小的小蠍子。他們會永遠陪着她,永遠不會拒絕她的擁抱。
她胡思亂想着,不覺淚水盈眶。
她還聽到了,杜滸沒有住進帳子,而是遠遠的在小山坡上打了個地鋪。他是在避趙孟清,還是在避她?他那樣一個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居然也有覺得丟臉的時刻?
都是她害的……讓他把自己的女徒兒抱在懷裡,抱了這麼久,還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當時爲什麼不乾脆把她推到地上去?他連這個力氣也沒有嗎?
卻又忍不住的仔細回憶,可惜什麼都憶不起來。要是自己當時醒着,該多好……不、不,自己要是醒着,哪敢喊出那樣不知廉恥的話……三年了,每天都說服自己,已經把他忘了,不放在心上了,甚至應該恨他討厭他,可爲什麼這顆心,它就是不聽話?
心中又是一陣絞痛。她忽然捂住臉嗚咽一聲。再照這樣下去,遲早會控制不住自己,昨天那樣的笑話,遲早還要再出現。
奉書幾乎毫不費力的就做出了決定。入夜,忽蘭過來,吞吞吐吐地問她,身體怎麼樣,還需不需要人服侍。
她笑着說:“我正好想攤開了一個人睡,你別讓小耗子回來啦。”
忽蘭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謝,便走了。
奉書半睜半閉着眼,忽夢忽醒,熬到了四更時分。然後悄悄摸起身來,腿上的傷口重新包紮了一下,穿好厚衣服,蹬上一雙結實的皮靴,灌好一皮囊的水。
掀開氈門,冷風撲面,繁星漫天,正是一夜裡人睡得最熟的時候。不遠處的帳子裡響着阿金的鼾聲,草叢裡有田鼠窸窸窣窣的打洞。
九匹馬就栓在小丘後面的樹叢裡。她只要牽走一匹,靜悄悄的行出二三里路,然後跑起來。瀚海般的草原上,就沒人能找得到她了。
到時候,憑着一囊水,也許能堅持到有人煙的地方,也許不能。但何必多想呢?反正她大約也不剩下多少時日了。夥伴們也許會着急一段日子,但那總比一天天看着她出醜,看着她自己把自己折磨死要好。
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好在潛行的本事還在身上,走起來沒有一點點聲音。夜幕下,整個草原都是一幅靜止的水墨,只有她一個人,只有那一個小點,緩緩移動着。
可忽然有另一個聲音,把那畫面劃破了。
“怎麼,想一走了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雙更肥肥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