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芳塵覺得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很高估自己的孃親了,結果蕭真武這句話一出來,他要是正在喝水,一定得噴出來。
而且得閃現到蕭真武面前,噴他一臉。
他抽了抽嘴角,看向對面老登,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確定他沒有在逗自己玩。
“呼……”
顧芳塵長出一口氣,問道:
“爲什麼‘天道’會有意志?”
這個問題,看起來很廢話,但其實十分關鍵。
因爲按照顧芳塵目前所知的信息,這個世界的“天道”其實是不應該有意志的。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天道”本應只是一套有序的規則,將一切容納其中,令其自然生髮,而不該有自身的意志。
否則的話,也就不會有此前寧採庸傳輸給顧芳塵記憶當中的那句——
“六合宇內列宿張,天地洪爐本無道,浩浩湯湯得道者,竟爲蠅蟲做嫁妝。”
“天地本無道”,說的是,天地之間的大道,那些規則,並非是人能夠輕易截取並掌握的。
那些被給予給人的“道”,實際上,都是外在的某些意志,將這些“道”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作爲僞裝,想要蠶食這個世界的手段。
那麼,“天道”本身,就不應該有意志,只是無形、無情、無名地運行着的一種規則。
可見,就連她自身,也是認可這一點的。
這與蕭真武此刻所說的話,是相違背的。
蕭真武卻是搖了搖頭:
“我所說的是‘天’道,而並非是主宰這個芸芸世界的大道。”
顧芳塵一愣,發現了他的讀音重點完全不同,整句話所表達的意思也就完全不同了。
他反應了過來,瞳孔緊縮:
“你說的是,‘天’……之道。”
蕭真武點了點頭,站了起來,看向大殿之外的天空,沉聲道:
“這是世界之初誕生的第三條道,是世界得以誕生的根基。”
顧芳塵在這個瞬間,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他的思維還沒有徹底扭轉過來,這個世界的規則,和他“前世”所處的世界,有一條規則是最大的不同之處。
便是這個世界的天空。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這個世界的構造,和他認知裡面的截然不同。
這片的天空,圍繞着大地轉動,而大地是一個擁有正反的平面。
時光長河永恆流動,而天上列宿旋轉不息。
有人將其僞裝成了天空,化作幕布,遮蓋了整個世界,日夜不停地流轉。
但在此之前,天空仍是這副模樣,並沒有變。
因此,這亦是一條切實存在的“道”,也就是,將世界塑造成如今樣子的“道”。
這就是“天”道!
顧芳塵目光一閃,篤定道:
“所以……當初將‘洪爐’歷史截斷,化作星辰天幕的人,便是她。”
蕭真武手上的“道”是“衡常”,的確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所以寧採庸是他的盟友,也是和他進行論道的那個人,並且,在那場論道當中,兩人制定了之後的一切計劃,因而,她纔會說,是【衡常道主】選擇了顧芳塵。
被選中的人,應當便是破局者。
不過寧採庸的狀態似乎並不像是普通的“得道者”,別說在現世,就算是在“洪爐大世”當中,她也並沒有怎麼出現過。
否則“兵仙”李戡,不會說沒有見過她……
這一點,應該和她會“失憶”的情況有關係。
蕭真武點了點頭表示肯定,繼續道: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問,不過在道火燃盡之前,我們還可以聊很久。”
“所以,讓我從頭說起吧。”
他從臺階上走下來,走到了顧芳塵的旁邊,看了眼他的屁股底下的白色塑料凳,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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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很長,不給我一個坐的地方麼?”
顧芳塵抽了抽嘴角,又打了個響指。
面前又出現了一個白色塑料凳,一個折迭桌子,還有一盤子的燒烤,一個立式冰櫃。
好好的皇宮大殿,瞬間變成了燒烤大排檔。
這些格格不入的東西連畫風都不對勁,但是蕭真武瞅了兩眼,就自然地坐了下來。
顧芳塵開了一瓶冰可樂,喝了一口,蕭真武便開始講了。
“這個世界很小,小到像是一個被人捂住了蓋子的爐子,所以人們叫它——‘洪爐’。”
“人們不相信它只有摸到的這麼大,所以使勁向外探索,想要找到一個出口。”
“但是四面八方,都被封得嚴嚴實實,這讓他們心中愈發不甘。”
“不過,有一天,這一層封印終於被鑽了個口子,一枚種子,從外面投了進來。”
“但實際上,這只是魚餌罷了,那根看不見的釣魚線,正綁在上面,一點點收緊。”
“魚兒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陷阱,爭相咬鉤,隨着他們的撕扯,那道口子越來越大,投入的種子也越來越多。”
“世界開始分崩離析。”
顧芳塵明白這就是他所見到的那無數天空之中落下目光的景象,他直奔最核心的問題,道:
“釣魚的人是誰?”
蕭真武搖了搖頭,道: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
蕭真武長出一口氣,雖然他此刻面無表情,但看上去竟然有些落寞:
“是啊,你覺得可笑嗎?我連自己在對抗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數不清的‘道’,我沒有見過祂們的真面目,而如今正在侵蝕着整個世界的,也許僅僅是祂們投下來的目光而已。”
“但我清楚地知道一點——祂們都想要將這個世界佔爲己有。”
“而‘天’道,就是能夠將祂們摒除在外的一道屏障,也是最後一道防線。”
“所以,當初第一個被投入進來的,便是‘天’道的‘道種’。”
“祂們的想法似乎也很簡單,從外面破除這屏障,太難了,因此,祂們決定,從內部攻破。”
“只要人們受到誘惑,將祂們作爲僞裝的‘道’一點點截取進來,那麼這個世界,就將不攻自破。”
顧芳塵神情一動:
“所以,寧採庸是第一個‘得道者’?”
蕭真武點了點頭:
“她是‘天’道的持有者,也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停止了修煉的人。”
“但是,‘天’道太特殊了——”蕭真武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
“它無處不在,正如我所言,是世界形成的根基,而寧採庸,身爲‘道’的載體,又無時無刻不在與‘道’接觸,即使有意識停止,也沒有用了。”
“‘劍’道的持有者可以折斷劍,‘夢’道的持有者可以不睡覺,‘生’道的持有者可以選擇死。”
“‘天’道的持有者又能如何?這包裹着一切的天空,避無可避。”
“而且,她的天賦也太高了。”
“僅僅只是接觸到‘天’道,就無法停止修爲的增長,一旦她抵達那個不可言說的境界,這個世界就完蛋了。”
“所以,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蕭真武沉聲道:
“散去修爲,封印意識,將自己投入輪迴。”
“但是,即便如此,她身上的‘天’道也在持續地增長,而且每一次輪迴之後,‘天’道增長的速度就會越來越快,她的意識迴歸也越來越快。”
“並且,在如此漫長的歲月當中,‘天’道已經幾乎與她融爲一體,可以說,她已經成爲了‘天’道的意志。”
“到了上一次,便已經是極限了。”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她覺醒的時候,那就是劍閣內亂,即便她拼命壓制,也還是在及笄的年紀意識迴歸,再轉世的話,恐怕她就不是她了。”
“不過,這一次,我終於找到了那個契機。”
蕭真武看向了顧芳塵:
“讓你誕生。”
“只要你能夠成功,那麼這個世界就還能存續,所以,她重新封印了自我意識,直到爲了救你,她不得不回到‘洪爐’,藉由這片凝滯的歷史,繼續壓制自己。”
“你找不到她,是因爲她現在就是這片天空,她在時時刻刻注視着你。”
他忽然笑了起來,悠然道:
“事實上,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謂的‘天道’意志,其實……應該是你纔對。”
“世界之初誕生的第三條道,是‘天’道。”
“而最初同時誕生的第一條和第二條道,便是‘真’與‘假’,如今,祂們就在你的手上。”
顧芳塵深吸了一口氣,從可樂罐的倒影裡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又轉頭看向了蕭真武,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但是‘道’,不應該被人掌控……”
蕭真武道: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麼,你還記得我說你是什麼嗎?”
顧芳塵想了想:
“我是你用因果術創造出來的後代。”
蕭真武笑起來,道:
“我的‘道’是‘衡常’,是平衡,是等價,是不變,我本該沒有任何後代。”
“一個根本不存在於世界上的人,你的存在,就是無量空處。”
“以無量空處,來存放‘道’,從因果上來講,等於不過是把它們挪了個地方而已。”
“那些外面的目光,看不到你,也就無法污染你。”
“你身上的‘道’,是最本真,最原初的‘道’,而你,就是它們最安全的容器。”
顧芳塵終於明白了,蕭真武是怎麼創造出自己的。
但還有一個問題。
“然後呢?我存在了,取得了‘道’,又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個世界走向燃盡的結局?”
顧芳塵定定地看着蕭真武。
蕭真武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有些懷念地感嘆道:
“當初,我發現了‘得道’只是一個騙局的時候,曾經很天真,以爲利用自己已經掌握的‘道’,就足以救此世於水火。”
顧芳塵相信他的確有這樣的心念。
在寧採庸交付給他的記憶當中,【始古人皇】便是這樣發下宏願,而後分出陰陽兩界,開闢了輪迴。
而在那之前,“洪爐大世”裡生活着的人們,死了就是死了,連靈魂也不復存在,有可能是被外面那些目光給吞噬了。
而蕭真武,令人們的靈魂得以保存,繼續在這個世界上以輪迴的形式存在。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手中的一切,自以爲改變了世界的力量,實際上只是焚燒世界的一把火而已。
這樣的事情,的確是很難讓人接受。
“所以,我嘗試追求‘衡常’。”
“我化身爲每一個王朝的開國皇帝和末代皇帝,試圖讓所有的歷史軌跡,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我並不指望消滅一切的‘道’,而是希望,這個世界上充塞的‘道’,能夠維持一個固定的數量,並且恆定在一個安全的瓶頸上,再也不發生變化。”
“實際上,我一度以爲自己快要成功了。”
蕭真武呵呵一笑:
“大魏,本該是這個方法的最後一個試驗場。”
顧芳塵心想,原來如此。
這就是爲什麼一品會越來越少的原因。
並且,從蕭真武此刻透露出來的信息當中,他也明白了,“真仙”境界,恐怕纔是修行者們理解當中的那個“萬古”,也就是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蕭真武和寧採庸,都是同時存在於這段封存的歷史,以及正在不斷髮展的現世當中。
在這裡,他們幾乎不變,而在現世,他們隨着時間的發展而干預一切。
實打實的高維生物啊。
不過……
顧芳塵有點古怪地想,貌似他自己現在也是個標準的高維生物了。
他可以同時存在於過去和未來兩條時間線上,也可以同時存在於前世以及現世兩個空間中。
蕭真武道:
“在我的設想當中,只要等到謝謙一死,最後一個一品消失,我的計劃就成功了。”
“但後來,我發現,這計劃是行不通的。”
顧芳塵在他講述的過程當中,已經反應了過來,嘆了口氣,唏噓道:
“的確行不通。”
“因爲,你本身倚仗的,也是虛假的被寄生的‘道’。”
“即便那個世界沒有了一品,但‘衡常’之道統治一切,所以道依舊在不斷增多,根本就達不到你所說的目標。”
蕭真武目光沉凝,看向他:
“所以這一場論道,是我輸了。”
“我們需要一個完全嶄新的,能夠屏蔽一切道的世界。”
他伸出手,打開一罐可樂,給自己倒了一杯,而後晃了晃:
“這個世界,我已經看到了。”
這便是真正的【塵中鏡】,它將映照一切真假,反過來容納這個世界,成爲一個新的牢不可破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