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大黑貓舔了舔劉星辰的指尖,手機在牀頭櫃上聒噪地震動,宿醉頭痛的他翻了個身,“媽媽”兩個字在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地閃着,空曠的房間裡被侷促的氣氛充斥,大黑貓喵嗚一聲蹦到牀上,像驗屍官一樣用一雙嚴肅認真的眼睛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低下頭聞了聞他的鼻息。
劉星辰睜開眼,默默地看着它許久,彷彿在它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片蔚藍的天空,他趕緊眨眨眼,夠到手機,理事長夫人的聲音在耳邊焦急地響起:“兒子,你終於接電話了!你在哪兒,都十點了!怎麼還沒到呀?攝影師和化妝師都等着急了!武嬌也早都化好妝了!快點啊快點!”
“行了,知道了。”劉星辰用極低的嗓音應付着媽媽。
理事長夫人說:“喂?你嗓子怎麼了?感冒了?”
劉星辰從嗓子裡發出一個沉沉的聲音:“沒有。”
“那你說話怎麼這樣?昨天晚上幾點睡的?”
“我要洗漱,先掛了。”
“喂,兒子,兒……”
劉星辰披上毛巾睡衣,走進洗手間,用涼水胡亂洗了把臉,鏡框裡的眼睛有一點浮腫,他把下巴略微颳了刮,對着鏡子試圖開口講話:“武嬌……你能不能……”他對自己的音調和口吻非常不滿,捋了把臉,重新開始:“武嬌,我不能和你結婚!”他搖搖頭,低垂着眼瞼想了想,又擡起頭,對着鏡子講:“武嬌,對不起,請你退出吧。”
還是不行,還是不行,對不起後面怎麼也不該是你退出吧,邏輯混亂得連自己都說不通還怎樣說服人,他煩惱地走出洗手間,走出家門,開着車在路上行駛……到了拍婚紗照的現場,心裡一直在琢磨這話該怎麼說。
化妝師在他身邊忙前忙後,理事長夫人打着陽傘在旁邊當參謀,保羅叔叔給他們免費當幫工,攝影師給新娘擺pose並預先留出一個空位,等新郎的妝一化好就補位上去,然後快門一摁。
穿着潔白的結婚禮服,站在富麗堂皇的皇家園林裡,新娘和新郎的臉卻沉得像水一樣,再高明的攝影師也拍不出好鏡頭。武嬌還算是好的,笑容酷似蒙娜麗莎一閃即逝,劉星辰從始至終都沒有表情,工作人員很犯愁,理事長夫人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武嬌小聲說:“你就不能配合一下麼?”
劉星辰斜眼看看她,心裡的話欲言又止,覺得這個時候說不夠正式,再忍一忍吧。但他發現攝影師用兩個食指比劃來比劃去的,意思讓他們把頭靠近一點,那個舉動特別噁心人。他有點想要爆發了。正好這時武嬌說:“我都懷孕五個多月了,挺着肚子在這裡站了兩個小時,你配合一下就不行麼,別那麼自私好不好?”
劉星辰不再猶豫,直接問她:“你知道我的外遇就是艾萌萌之後心裡作何感想?”
武嬌愣了愣,睫毛微微顫抖幾下寶貝成雙、。
“我在問你話呢。”
武嬌竭力壓抑着憤恨之情,低聲對他說:“有話能不能待會兒再說,浪費時間都是要算錢的,你以爲人家會免費等着你給笑臉。”
他說:“我想現在說就現在說,拍婚紗照的錢是我們家出,我說了算。”
武嬌說:“劉星辰,你真渣,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麼一面。”
“我本來就這個樣子,你不知道罷了。”
武嬌不屑地說:“七年來你裝得實在是太好了。”
他突然聲音變大:“對!我一直在裝,但是我現在裝不下去了!”
攝影師發現他們倆在吵架,喪氣地回頭看看理事長夫人,聳了聳肩膀,意思是說,這樣我沒法拍。理事長夫人想要過來調解兩句,可是發現根本插不進嘴,在一旁悵悵地嘆了口氣,扶着發暈的頭顱回到蔭涼下休息。保羅叔叔也只能在一旁勸勸,別無他法。
武嬌眼眶發熱,努力隱忍着想哭的*。
劉星辰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武嬌,你退出吧,好麼?”
她立刻把最大的問題擺出來:“那孩子怎麼辦?”
“生下來。”
“生下來之後呢?”
“給我媽。”
“那我呢?”
“你可以重新開始。”
“那你呢?”
“……”
“你就可以娶艾萌萌了是吧?”
劉星辰理直氣壯地說:“我和艾萌萌本來就是一對!”
武嬌轉過臉來,含着淚盯着他,痛與恨的鐵輪並排在心裡碾壓過去,他沒有像犯了錯的孩子那樣回頭認錯,反而把艾萌萌亮出來逼她退出,她忍無可忍地說:“但是我懷了你的孩子!”
劉星辰說:“不是說過了嗎,孩子生下來就行了啊!”
武嬌說:“你以爲給孩子找個歸宿,問題就解決了嗎?!”
劉星辰說:“那問題到底是什麼!是你自己過不去吧!你是想用這種方法報復,對嗎!?”
“對——因爲你們倆讓我噁心——”武嬌大喊一聲,把手裡的花束扔到劉星辰身上,花束散落一地,眼淚把她臉上的妝沖刷殆盡,化妝師忙乎一早上全都白搭。
劉星辰僅僅是冷笑兩聲,掏出煙盒,用嘴巴叼出一支,轉過身去,對着人工湖騰騰冒煙。
攝影師和化妝師面面相覷,從來沒見過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婚事,工作人員都在旁邊看熱鬧。理事長夫人顏面無光倒是小事,估計血壓已經升到二百了。
一個不識相的小衛生員走過去,對劉星辰說:“先生,這裡不允許抽菸,請趕快熄掉,不然就罰款。”
劉星辰正好沒有地方撒氣,揪起他的衣服領子就要掄拳頭,幸虧旁觀的人一擁而上,及時把他們分開了。新娘哭花臉,新郎要揍人,這個婚紗照沒法拍了,攝影師和化妝師給影樓老闆打電話要求收工結賬。傷心欲絕的理事長夫人被保羅叔叔扶到車上庶妃有喜。
武嬌一把薅掉頭上的紗冠,到影樓的麪包車裡換衣服去了。劉星辰站在人工湖畔繼續抽菸。等武嬌換完衣服出來,他走過去,抓起武嬌的胳膊,把武嬌強行拽進他的車裡,噌地一聲從人們的視線中揚長而去。
武嬌坐在副駕上冷硬地說:“你要帶我去哪兒!”
劉星辰不說話,加足馬力,把車開得像一陣風。很快,武嬌在車窗裡看見菊理高中的大門,一羣學生鬆散地圍在那裡,聽說這幾天高考報志願,校園裡人肯定少不了,老師們應該也都在。劉星辰把大賓利開進學校,一路過學生身邊驚起一串尖叫聲和口哨聲。
武嬌說:“你把我帶這兒來幹什麼?”
車很快竄到操場旁邊的小樹林裡,在樹蔭下頓然停下來。劉星辰把武嬌拽出去,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到那棵樹下。武嬌幾曾跌倒,扶着樹幹喘了口氣,回頭問:“你這是要幹什麼!”
他指着樹上那個模糊的疤痕說:“你看那兒!還記得那個嗎!?”
武嬌擡頭看看,在樹幹的最高處有一排鐫刻的字跡,雖然不明顯但依然能辨認得出,就算辨認不出她也能想起,那是她讓他刻上去的“我喜歡你”四個字。
他激動地逼問道:“你讓我刻這個,是什麼意思?!你說啊——”
武嬌沉默着。
他說:“當時是你讓我幫你刻的,你說不用刻名字,只要心裡知道就行了,你還承認吧?!別告訴我你連這都不承認了,說那是我爲你刻上去的!那不是——”
他情緒失控,眼淚奪眶而出:“我在刻它的時候心裡只想過一個人,你知道她是誰!你心裡清楚!當時你清楚,現在也清楚,不要給我裝糊塗——”
“武嬌,你喜歡誰我不管!我喜歡的是艾萌萌!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小樹林不再幽靜,武嬌抱着樹幹嗚咽。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晃動,凶神惡煞地大喊:“劉星辰喜歡艾萌萌——武嬌纔是第三者——我叫你噁心個夠——夠了嗎!夠不夠!夠不夠!!”
林子外面似乎有人擠來擠去嘁嘁嚓嚓。武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哭着猛烈地搖頭。也不知道劉星辰又想起了什麼,突然風風火火地拉着她上了車,汽車壓過林蔭路,衝上便道,把那些暗地圍觀的人羣衝散了。
武嬌哭着說:“我哪兒也不去了!我要回家!”
劉星辰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令武嬌的身體猛然撞到車座靠背上,然後又一個急轉彎,令武嬌的頭撞在車窗上,車從學校大門口衝上了馬路。他的額角暴起兩條青筋,車在路上狂奔,在紅綠燈路口絲毫沒有減速,直接衝了過去。武嬌驚叫一聲:“你闖紅燈了!你瘋了嗎!”
一路上不知闖了多少紅燈,使武嬌不得不重新認識他這個人,車最終停在艾萌萌家樓下。他抓着武嬌的胳膊,無情地把她拖下車,塞進電梯。
電梯停在七樓,他掏出鑰匙打開門,把武嬌直接摜到客廳地板上:“你看看我們的愛巢,這是我們的牀!這是我們的搖椅!還有我們的浴缸!你知道我有多愛她嗎,我從來都不讓她進廚房,而且這裡的每樣東西都是我買的,每樣東西都是情侶款的!睡衣,拖鞋,牙缸,抱枕,碗筷……甚至是內褲!噁心嗎!”他貓着腰對着她的耳朵大喊,整個人都在亢奮中,那架勢簡直要吃人了:“你知道那個門框是怎麼回事嗎?!”
武嬌面色慘白地搖搖頭。
“那是用菜刀砍的!你不想知道那是爲什麼嗎?!”
武嬌惶恐至極地搖搖頭。
“呵美妖傳!這個你特麼倒不想知道了?你可真行!真行!”他憤怒地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弄到沙發上,看着她驚魂未定的眼睛,深深緩了口氣,語速稍微慢了些:“武嬌,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悲慘、覺得每個人都背叛了你,嗯?!”
武嬌努力地想要理解他那天馬行空的發問,卻已經嚇得渾身虛脫,所以只剩了哭。他雙手鉗制着她的上半身,用力搖晃着她:“說話!不要給我裝綏!你不是連死都不怕嗎!別他媽哭了!閉嘴!我現在要跟你說正經事,好好給我聽着!聽着!”
“我告訴你:首先,艾萌萌沒有勾引我,是我勾引她!第二,她沒有答應過我任何事,是我一定要娶她!第三,她不想破壞這個婚姻,是我不想要這個婚姻!第四,是她第一個發現你想要自殺的!聽清楚了嗎!”
武嬌捂着嘴,委屈地點點頭。
“好。”他眨眨眼睛,眼眶溼了,聲音也跟着低沉下去:“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又找不到她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說實話,武嬌沒太聽懂他的話,不知道他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這麼絕望,如果是結個婚就把他逼成這樣,他完全可以不結,爲什麼還要配合婚禮一步一步地推進,而總是逼着武嬌退出。
大黑貓從臥室的門角探出一雙驚慌失措的藍眼睛,那麼空洞,那麼無望,他倒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地想,也許艾萌萌會在婚禮上出現,那時候是不是已經太晚了,難道只有這個辦法了麼,因爲昨天夜裡他把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姜紅那邊,古玩城那邊,小鴿子那邊,學校那邊,寵物醫院那邊……開發區,對,開發區!他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抓起車鑰匙就走了,根本忘記還有一個武嬌。
他開着車在開發區的環城公路上來回轉圈兒,總共只有幾十公里的路,巴掌大的一片地,幾個設施未全的新樓盤,還有幾片的油菜花田,流浪貓和流浪狗隨處可見,他知道艾萌萌一定在這兒,但是說不好躲在什麼地方。他開着車在樓盤周圍轉來轉去,碰到清潔工就停下車詢問,功夫不負有心人,居然有個清潔工大姐說真的見過一個瘦瘦的女孩兒,開着一輛紅色汽車。他靈光一現,鑽進每個小區的停車場去找艾萌萌的車,可惜艾萌萌沒那麼笨,雖然一樣的車子有很多,但是車牌號完全不同。
又是一整天無功而返,他回到艾萌萌家樓下,發現七樓廚房裡亮着燈,突然,腦袋裡像炸開一束禮花,他興沖沖地跑到樓上,打開家門,衝進廚房,卻看見了武嬌。他扶着眩暈的腦袋,大失所望地靠在門框上,喘了一會兒。
“你怎麼還不走?”一個冷漠如路人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武嬌把一碗熱湯麪端到餐桌上,解下圍裙,和他擦肩而過。聽着她出門的聲音,劉星辰盯着那碗麪忽然有些於心不忍。幾分鐘後,他坐在車裡慢慢地扶着方向盤,默默地跟在武嬌身後。
一輛白色轎車從武嬌的身邊掠過,有人隔着人行道的花壇對她喊:“武嬌!上車!”
武嬌抹掉眼淚,轉過頭去。劉星辰發現那個喊話的人竟是崔小凱,趕緊輕輕點一下剎車,避開武嬌的視線。
武嬌說:“小凱?你怎麼會在這兒?”
崔小凱從車裡探出頭來,聲音有些陰鬱:“今天在學校的事……算了,不提了。上車,我送你回去!”
武嬌咬着嘴脣猶豫一下,當她準備上崔小凱的車時,不經意地發現身後就是劉星辰的車。於此同時崔小凱也才發現劉星辰在這裡。三個人就像演默片一樣一句話都沒說。劉星辰深深吸了口煙,又長長吐出一口煙,乾脆地把車調頭,紅色汽車尾燈在擦黑的夜空下漸行漸遠。崔小凱鬱悶地看了看武嬌。
“星辰……”
武嬌堵着酸酸的鼻子,望着那個背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