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命人重設帥帳。方要入內,忽見一匹快馬奔來,那騎士滿身風塵,神色惶急。伯顏濃眉間擰成一個川字,望着那騎士翻身下馬,從懷中捧出一支黃色卷軸,脫歡伸手欲接,那騎士卻不理他,徑自遞到伯顏手中。脫歡神色尷尬,訕訕縮回手去。
伯顏展開黃卷,一眼掃過,臉色越見陰沉,慢慢收起黃卷,踱了數步,忽道:“傳我將令,參將以上,速
至帥帳議事。”親軍們領命去了。伯顏大步跨人帳中,坐在上首,面上陰沉沉不見喜怒。衆人不知發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須臾,衆將齊集,伯顏起身踱了數步,虎目中精光一閃,掃過衆將,沉聲道:“大都來了消息!蒙哥的兒子昔裡吉勾結海都,陰謀叛上,西北諸將盡被扣押,十萬大軍落人他手。如今他與海都合兵一處,踐踏了故都和林,奪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帳。聖上命我大軍火速回師西巡!”衆將聞言無不色變。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帳,於蒙人而言,好比漢王朝的傳國玉璽,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變,叛軍增至三十萬之多,且有海都等蒙古英王名將,大都形勢可說岌岌可危。
大帳中一時寂然,只聽得伯顏踱來踱去的腳步聲。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揚聲道:“樑蕭!”樑蕭一怔後出列。伯顏道:“聖上有旨,令你率蒙古營、欽察營、漢軍八萬精騎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術破了揚州,隨後會來!”
樑蕭只覺心頭一空,徽覺恍惚:“又要讓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天下一統,再無戰爭,豈不是一句空話?”
脫歡皺眉道:“如此一來,精兵強將抽調一空,如何滅宋?”伯顏道:“事有先後緩急。大宋殘兵敗將,便如土雞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裡吉纔是勁敵!”說着凝視樑蕭道,“此行關係重大,許勝不許敗!”
樑蕭低頭不答,伯顏見他無精打采,心頭不悅,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長匆匆進來,急聲報道:“大丞相,宋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廣王趙逃出臨安,向南去了!”伯顏正被西北軍事擾得心煩無比,聽到這個消息,雙眉倒立,厲聲喝道:“豈有此理!”這一喝聲若霹靂,驚得那千夫長打個寒戰,撲通跪倒。
脫歡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丞相何須動怒,此事交與本王!保管將那兩個小兔崽子手到擒來!”伯顏面露憂色,嘆道:“讓這兩人逃到南方,後患無窮!”驀地鋼牙一錯,砰的一聲,將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來個殺雞嚇猴,斷了宋人的念頭。鎮南王,你拿住廣益二王,就地斬決,勿須寬饒!”脫歡拍手笑道:“好個殺雞嚇猴,正合我意。”狂笑聲中,率衆出帳去了,伯顏分派完兵馬,屏退諸將,獨將樑蕭留了下來。伯顏沉吟良久,忽地嘆道:“其實聖上早想見你一面,只欠恰當機會。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諸王不服管束,屢屢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難當大任。是以聖上很想有個年輕有爲的大將支撐局面,即便大行之後,也能輔助太子,震懾諸王,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志。襄陽之後,你每打一仗,聖上都會讓我將戰況報回都裡,詳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之時,他在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聯的娃娃將軍’,說是不只將你留給兒子用,還要留給孫子用。唉,以往他屢屢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這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帶兵北上,恩寵之隆,古今少有,遇上這等聖明之主,確是你的福氣!”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到治軍打仗,海都之流決非你的敵手。但你身爲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須得謙遜自抑,收斂性子。官場不比戰場,戰場上一刀一槍,都看得明白;官場上的刀槍,卻是看不明白。我與你干係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別人哪有這種氣量?況且你位高權重,誰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與你爲敵,你就算有一萬個心眼子,也應付不來!故而該硬掙的時候硬掙,該低頭時也要低頭,不可一味自負才學,弄性尚氣,有話道得好:‘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兵打仗,燒殺擄掠那是在所難免的,若老是斤斤計較,樹敵太甚;其次,你猶須記得,這天下是勃兒只斤的天下。聖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纔是本事,即便你沒有不軌之心,但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就拿今天說來,你對脫歡無禮,本是小事,但若脫歡有心計較,三言兩語,就會變了味兒。你我這等大將,若定了反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說到這裡,再叮囑你一句,莫老是擺弄那幾根破算籌兒,早些時候,郭守敬一心薦你主持太史局,卻被聖上矢口回絕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術曆法終是小道,打仗治國纔是正經,更何況,聖上雄才大略,不獨要包舉海內,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麗、日本、安南、交趾、古龍、埃及、大秦諸國,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紀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沒地兒使……”
伯顏一口氣說了許多,轉眼一瞧,卻見樑蕭心神不屬,目光遊離,不覺心中大怒,厲聲道:“聽到了麼?”樑蕭身子一震,頹然嘆了口氣,緩緩道:“明白了!”伯顏想了一想,再無別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馬,就在這兩日動身!”樑蕭向他深深一揖,轉過身,長長吸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外行去。伯顏瞧他背影,沒來由心頭一亂:“這個憊懶小子,我不知還要爲他費多少心思?”
樑蕭走出帳時,天色已昏,悶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樑蕭一皺眉,回頭望去,只見明歸從帳後笑吟吟轉了出來。樑蕭不想理會他,冷冷道:“有什麼可喜的?”明歸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麼?大人大權在握,明日統兵北上,若一戰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難道不是喜事?”
樑蕭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話便說,不必東扯西拉。”明歸低笑道:“往日恩怨,咱們一筆勾銷,若你不棄,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麼?伯顏本屆太子一黨,與脫歡乃是對頭。脫歡日後也必會處處與你爲難,但有老夫在他身邊潛伏,向你通風報信,對你將來趨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見樑蕭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難免。不過此事於我大有好處,方今元廷內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諸王,朝內親王也傾軋得厲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勢必生變,屆時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大可先倒脫歡,再倒太子,然後用兵壓服諸王,必能一舉把持大元國政,屆時你我同享富貴,豈不大妙。”
樑蕭瞧他詭秘神色,打心底裡便覺厭惡,冷笑道:“你當樑某會與你同流合污麼?”明歸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裝什麼好人?明某縱然小有算計,但殺人終究不多。你王鉞一指,伏屍百萬,明某可是甘拜下風。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話奉還。”一拂袖,飄然去了。
樑蕭不禁呆在當地,他從來不齒明歸所爲,此時被此人如此譏消,竟是反駁不得,一時心中氣悶已極,頹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馬,到臨安城內走了一圈,買了些胭脂水粉、綵緞衣裙。返回居所時,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擺弄針線,見到樑蕭,欣喜萬分,幫他卸下甲胃。樑蕭見她笑靨如花,憐意大生,問道:“中條五寶呢?”阿雪笑道:“白日裡耍子去了,始終沒見回來。”樑蕭嘆道:“他們倒快活,你在做什麼?”阿雪雙頰微紅,輕聲道:“我看李庭他們都掛了香袋兒,你卻沒有。”樑蕭道:“要那些臭張致幹嘛?”忽見阿雪低下頭去,忙笑道:“好好,我說錯啦,別人的都是臭張致,阿雪做的,卻是香噴噴的。”阿雪掩口直笑。
樑蕭也微微一笑,拿來一個盒子,轉手遞給阿雪,道:“你瞧這是什麼?”阿雪笑嘻嘻揭開一看,卻是套刺繡極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這是誰的?”樑蕭望着阿雪的笑臉,道:“我送你的!”阿雪臉一紅,道:“我要跟着哥哥打仗,怎能穿女孩子的衣服?”
樑蕭嘆道:“從今往後,你再不用穿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驚,道:“哥哥,你……你要趕我走麼?”樑蕭道:“你別想岔了。”見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讓人燒好香湯,你沐浴之後,穿了給我看!”阿雪面紅過耳,轉人房裡。
過了半晌,阿雪換衣出來,香湯熱氣猶自未消,雙頰如火,更添嬌豔。阿雪見樑蕭目不轉睛望着自己,不覺心頭鹿撞,手足無措,低聲道:“哥哥?”樑蕭還過神來,苦笑道;“原來阿雪這麼好看!不知哪個王八蛋洪福齊天,能娶我這個漂亮妹子?”
阿雪聽得第一句,真個喜翻了心,聽得第二句,卻又好生泄氣,撅嘴坐到鏡邊,哪知久不着女裝,髮髻竟挽不周正。粱蕭啞然失笑,起身給她挽好倭髻,又取來妝盒,爲她描了眉,撲上胭脂。
阿雪呆望着鏡子,任他施爲,忽地低聲說道:“哥哥啊,你把我裝扮得跟新娘子一樣,莫非……你將阿雪許了人麼?”霎時間,美目中已是淚水盈盈。樑蕭苦笑道:“胡說八道,哪有此事?”拉着阿雪的纖手,並肩坐在庭前階上,嘆道:“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會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誰,我也不會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聲道:“要……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錯了人,被人欺負,怎麼好呢?”樑蕭冷哼一聲,道:“我擰掉他的腦袋!”
阿雪啊喲驚呼一聲,撲哧笑道:“那我豈不成了……成了……”“寡婦”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樑蕭哈哈笑道:“也罷,看你面子,饒他小命,打斷兩條腿兒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麼?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溫柔如水,輕輕將臉頰枕在樑蕭臂上。
樑蕭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給別人,我或許真會發狂,擰掉那人的腦袋。”想着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來之時,已躺在榻上,身上覆着錦衾,柔滑輕暖,芬芳在鼻。起身側目看去,卻見樑蕭對着孤燈,似乎寫些什麼,又包了一些東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聲道:“哥哥,你在做什麼呀?”樑蕭回頭道:“你醒啦?”起身推門,只見夜色正濃,獨有北極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轉身走到榻前,低聲道:“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驚道:“你……你說什麼?”
樑蕭沉默半晌,說道:“阿雪,我從軍以來,害死許多人,本想等這一戰完結,便拋棄弓馬,去大都修訂曆法,興修水利,可他們不許,偏要我去西邊征討蒙古諸王,繼續殺人。”說到這裡,他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想與其如此,還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輕嘆了口氣,將臉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去欽察,去埃及,將青天覆蓋的地方都走遍。”樑蕭不覺莞爾,釋然道:“阿雪,聽了你這句話,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他心中一暢,笑出聲來。
阿雪也跟着笑了一會兒,說道:“跟土土哈他們說麼?”樑蕭搖頭道:“無聲無息,走了最好!”阿雪雖不明其理,但也覺這般走了最好。
樑蕭心意州決,與阿雪收拾妥當,趁夜馳出北門。他手持通關令符,一路無所阻攔。不想才上官道,便見一隊隊騎兵明火執仗,呼叫奔走。樑蕭也不知發生何事,心中納罕,但他離開元營,再不願與軍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離開,伯顏必然惱怒,派人追趕,我不想與這些軍土相見,免得露了行跡,咱們先往山裡住幾日,過了風頭再走。”
二人向東南山區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軍兵馬更多,樑蕭竭力繞行,方纔勉強避過,與阿雪進人山中。走了約摸半日,正午時分,樑蕭選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斷樹木,與阿雪修了一座窩棚,準備長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風聲過去,再去他處。
樑蕭搭好窩棚,正想坐下歇息,忽聽十丈外灌木叢中嘩嘩作響,情知野獸在旁,心頭一喜:“妙得緊,晚飯有着落了。”當下屏住呼吸,縱身掠至,左手撥開草木,右手如風抓出。這一抓精妙絕倫,涵蓋丈餘,便是虎豹,也絕難倖免;哪知草木一分,卻露出一張佈滿驚恐的小孩臉蛋。樑蕭大驚失色,硬生生收回勁力,爪勢凝在那小孩臉上,卻見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衣衫破碎,臉上沾滿血泥,被這一嚇,小嘴大張,哇哇哇哭將起來。
他這一哭,樑蕭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小孩身後又鑽出個稍大的孩子,雙手一分,顫聲道:“別……別碰我弟弟……”一句話沒說完,只聽浙瀝瀝的聲響,樑蕭低頭一看,敢情這大孩子嘴上雖硬,實則已然嚇出尿來,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這荒山野嶺,怎地冒出兩個孩子?”舉目一望,卻見二人身後躺着一個男子,身着宋軍衣甲,破碎染血,當下撥開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別……別碰……”見樑蕭不理他,又驚又怕,也哭了起來。
樑蕭見那人氣息斷絕,死了多時,心頭黯然,站起身來。此時阿雪聽到哭聲,趕了過來,見此情形,大覺驚奇,當下將二人摟將過來,溫言寬慰。兩個小傢伙卻似有滿腹委屈,阿雪越是寬慰,兩人越哭得厲害,那較小的孩子邊哭邊叫:“媽媽。”
樑蕭皺眉沉思片刻,撫着小孩頭頂,軟語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那兩個小孩仍有些怕他,那較大孩子身子一縮,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兒,他……他叫咼兒……”
樑蕭道:“你們來這裡作甚?”是兒眼淚不絕涌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姑爹突然闖進來,把我們抱上馬,好多人在後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了……嗚嗚嗚……姑爹就死了……”說着又哭起來,咼兒也跟着哭。
趙星說得顛三倒四,含混不清,樑蕭的臉色隨他訴說而忽明忽暗,過了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們。嗯,你們姓趙吧!”兩人瞪大眼睛望着他,咼兒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麼知道呀?”樑蕭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當即和顏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姑爹叫楊鎮,你媽媽姓全,奶奶姓謝!”二人更是驚訝,咼兒露出警惕之色,縮進阿雪懷裡,聲音打戰:“你……你來捉我們的嗎?”
樑蕭更無疑慮,尋思道:“昨日便聽說附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星、廣王趙咼逃往南方,脫歡擔負追蹤之責。原來山外那些兵馬竟是脫歡遣來捉拿這二王來的!”他盯着二小,眉頭大皺,又忖道:“但這益王趙星、廣王趙咼竟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娃娃,當真叫人設想不到。”他一心脫出戰爭之外,不想方纔棄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煩,一時濃眉緊蹙,大感棘手。
阿雪給兩人拭了淚,柔聲問道:“你們餓不餓?”趙咼點頭道:“咼兒好餓,有燕窩吃麼?”阿雪愕然,搖頭道:“沒有啊!”趙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膾呢?”阿雪愣了愣,又搖了搖頭。趙星小眉頭一皺,道:“墉鴨羹有沒有呢?”阿雪嘆道:“都沒有,只有牛肉餅呢!”說罷拿了乾糧、泉水過來,二人雖在錦衣玉食里長大,但此時一天沒有進食,着實餓極,抓過麪餅猛嚼,急得阿雪連聲叫喚,只怕二人噎着。
樑蕭默不作聲,離開了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將阿雪叫到一邊,將兩人來歷說了,沉聲道:“咱們一路上遇上的兵馬,都是衝着他們來的,剛纔我已瞧見許多元人軍士,只怕過不多久,便會搜到這裡。”阿雪驚道:“那我們找個隱蔽處藏起來。”樑蕭搖頭道:“脫歡領了將令,必會傾力搜捕。他手下兵馬甚廣,能人衆多,僅是賀陀羅,便難應付。如今這片山巒已被重重圍困,屆時千軍萬馬一齊搜山,無處能夠藏身。”阿雪聽到賀陀羅之名,不由打了個寒噤,顫聲道:“那怎麼好?難道將這兩個孩子扔下不管?”
樑蕭神色陰沉,緩緩道:“阿雪,伯顏已經頒了號令,擒住這兩個孩子,就地處斬。軍令如山,決五更改。你我要離開此山,或許不難,但這兩個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易。”阿雪望着他,細眉緊蹙,發起愁來。
此時間,忽聽人聲傳來,樑蕭一皺眉,轉身抱起兩個孩子,與阿雪行走一程,只待人聲消失,方纔鑽人一片山谷,覓地歇息。趙星驚懼過度,很快沉沉睡去,趙咼卻精神尚好的嘴蜜裡調油,叫樑蕭叔叔,又叫阿雪嬸嬸。阿雪臉上羞怯,私心裡卻頗歡喜。樑蕭卻淡淡一笑,自去一邊喝酒。
阿雪和趙咼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見他精乖可愛,又想到山外那麼多人要取他性命,心中好不難過。想了一會兒,忽地手指樑蕭,在趙咼耳邊低聲道:“咼兒,你給那個叔叔磕幾個頭,叫他兩聲叔叔!”趙咼瞪圓亮晶晶的雙眼,茫然不解,阿雪輕輕推他一把,低聲道:“快去呀!”趙咼不明就理,依言來到樑蕭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站着。樑蕭正喝悶酒,見他畏畏縮縮,奇道:“你做什麼?”趙咼被他嚇了一次,始終有些怕他,樑蕭一出聲,頓時心驚膽戰,兩腿一軟,撲地跪下,磕了個頭。樑蕭大爲驚訝,看他還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傢伙,你這是爲什麼?”趙咼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叔叔
……叔叔……”叫了兩聲,心頭一陣害怕,禁不住哭了出來。
樑蕭好不驚訝,阿雪走上前來,撫着趙咼的頭,笑道:“哥哥,他想認你做叔叔呢!”樑蕭看她神情,頓知根底,心道:“笨丫頭,你也太小覷人了。”看着趙咼紅撲撲的小臉,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媽媽是皇后也罷,他終歸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憐意大起,拭去他的淚水,微笑道:“小傢伙,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阿雪喜道:“咼兒,叔叔答應護你,還不磕頭?”趙咼雖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頭,樑蕭慌忙托住,阿雪這纔將趙咼抱回,照顧他睡去。
樑蕭心事重重,始終未曾閤眼,到得半夜,忽聽金鐵交鳴聲,暗暗吃驚,當下攜起弓箭趕到北面。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山道上火光通明,數十個元軍舉火舞刀,正與四個宋人廝殺。忽聽一聲慘呼,宋人中倒下一個,再一霎的工夫,又倒兩人,僅剩一名女子,披頭散髮,長劍狂舞,如中瘋魔一般。
元軍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長大聲吆喝,衆軍兩面包抄,欲要斷她退路。樑蕭生出側隱之心,縱身躍下,覷那百夫長一箭射出。那人悶哼一聲,頸上血流如注,樑蕭貼地飛奔,連連開弓,當真箭無虛發,元軍不明虛實,紛紛叫喊退卻。那女子趁機鑽入林子,樑蕭低喝道:“來!”當先疾走,那人緊隨其後。
二人七轉八轉,到了歇息之處,藉着火光映照,樑蕭認出那人,大吃一驚,敢情那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駭異,舉劍欲刺,卻又知不是敵手,一時間進退不能,神色尷尬。
樑蕭皺眉道:“怎麼是你?”楚婉怒道:“這話理當我來問纔是!”這時候阿雪和兩個小孩聞聲醒來,楚婉轉眼望去,忽地雙目一亮,撲上前去,拉住趙星、趙咼,喜道:“你們……怎在這裡?駙馬爺呢?”趙星咕噥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驀地心生警惕,擋在二人身前,瞪視樑蕭。樑蕭冷道:“我若有歹意,何必等到現在!”楚婉雙頰一紅,放下劍,將兩個孩子摟在一旁,問東問西。原來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臨安,協助二王出逃,但元軍勢大,一隊宋人被衝得七零八落,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終被元軍搜到。
樑蕭心知元軍遲早搜來這裡,當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處佈設木石機關。楚婉防範樑蕭,一夜中握劍守着二王,寸步不移。但她連場苦戰,疲倦異常,到得卯時,竟打了個噸兒。迷糊睡了一陣,隱約聽得笑聲,睜眼一看,卻見樑蕭用草莖編了個玲瓏剔透的金花雀兒,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驚駭欲絕,一躍而起,舉劍叱道:“滾開!”樑蕭聞聲退丁半步,趙咼最是膽小,見楚婉兇狠模樣,頓時撲入樑蕭懷裡,哭道:“叔叔……”楚婉更驚,忙道:“千歲,你……你快讓開,他不是好人!”趙咼瞪圓烏溜溜的大眼,望了望樑蕭,說道:“叔叔……怎麼……不是好人?”楚婉氣得頓足,正要喝罵,樑蕭擺手道:“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這麼大本事,還用求人麼?哼,你又有什麼詭計?”她素知樑蕭狡黠,認定他必有陰謀。樑蕭也懶得分辯,道:“我查探了一下,不遠處有個峽谷,你帶這兩個小孩,過去躲避!”
楚婉驚疑不定,道:“幹嗎要我去?”樑蕭道:“搜山兵馬太多,無論怎麼躲避,都難免被尋着。我惟有設法引開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塗,當不得大事!你帶她和二王躲藏兩日,待元軍退去,立時趕往這個地方!”在地上畫出地圖,道,“這裡叫做天機宮,你只需找到宮主花清淵,告訴我的名字,他一定會收留你們。”
楚婉見他神色懇摯,不似作僞,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麼詭計?”樑蕭略一苦笑,找來阿雪,同樣交代一遍。阿雪一聽,急道:“哥哥,我與你一起!”樑蕭笑道:“你放心,我晚上幾天,自到天機宮與你會合!”說罷將鉉元劍解給她,道:“這個給你。”阿雪接過,眉眼通紅,低頭不語。
樑蕭硬起心腸,指明峽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後,一步一挨,頻頻回頭,眼中盡是不捨之意。楚婉望了樑蕭一眼,神色迷惑,身邊的趙咼奇道:“叔叔不來麼?”楚婉嘆口氣,將他抱在懷裡,轉身去了。
樑蕭目送衆人消失在峽谷深處,牽了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岡,岡頂樹木盡皆彎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韌藤蔓,一排一排,設成機關。樑蕭取出一渾脫馬奶酒,大口暢飲。極遠處,草木瑟瑟,傳來蒙古
語的呼叫聲。
片刻工夫,渾脫見底,樑蕭酒意也涌上來,平躺在地,蓄養精神,心忖道:“一日之前,我爲大元平章,
橫掃三吳,誰想今日卻要與同袍刀兵相向。”他擡眼仰望晴空,不覺一呆,只見朵朵白雲聚集一處,依稀
結成一張人臉。乍眼一瞧,竟似極了樑文靖的模樣。樑蕭只覺心頭顫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着我麼?”霎時間,他胸中熱血滾燙如火,當下坐起身來,舉目一瞧,只見一隊元軍手持槍矛,逼近山岡。
樑蕭驀地拍地躍起,縱聲長笑。那些元人聽得笑聲,還未擡頭,嗖嗖兩支羽箭飛來,當頭兩人踉蹌慘叫,撲倒在地。
衆人措手不及,被樑蕭引弓發矢,又殺七人,剩下士卒向後退卻。樑蕭也不追趕,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見四面林中人頭亂動,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着盾牌向山岡涌來。
樑蕭隱忍不發,待其攀登至半,揮刀斬斷藤蔓,只聽轟隆聲響,大石尖木勢若雷霆,滾滾落下。元軍措手不及,一時間鮮血四進,慘呼大作。機關放完後,元軍土卒死傷百計,剩下人退到山下,亂糟糟擠成一團。
樑蕭不待對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馬,飛馳而出。他算好路徑,東南面樹木稀少,山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當下馳馬彎弓,勢若山洪瀉下。
衆軍抵敵不住,眼睜睜看他衝透重圍,穿過一座山谷,沿着山道,馳往山外。衆軍怒不可遏,各自拉來馬匹,圍追堵截。樑蕭奮起神威,箭不虛發,所到之處,死屍遍地。脫歡聞報大怒,召集部衆,上馬彎弓,亡命追逼。
樑蕭殺至山外,所攜十袋箭耗盡,三張強弓弦斷身折,不堪再使,當下掉馬殺回,長矛搖動,刺死五名追兵,奪下弓箭,馳人衆軍之間,彎弓如月,左右連發,一直衝至領頭將官面前。那人驚駭欲絕,舉槍欲迎,樑蕭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將他刺於馬下。樑蕭順手扔掉長矛,舞開花槍,一朵槍花滿陣飛舞,所到之處,或兵或將,紛紛落馬。
雙方時分時合,殺出五十餘里。元軍士卒越來越多,四面八方涌來。樑蕭故伎重施,搶過兩匹戰馬,反身蹈陣,直逼一名千夫長,欲先殺大將,再衝亂其軍,正抖槍欲刺,卻聽那人脫口驚叫道:“平章大人!”樑蕭花槍一凝,認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人張口結舌,眼中驚駭欲絕,樑蕭見他神情,心頭一軟,笑道:“去吧!告訴脫歡,我樑蕭反啦。”反手一槍,將他掃落在地,左衝右突,再度馳出陣外,且戰且走。
戰不多時,遙見脫歡帥旗徐徐而來,衆軍齊聲喝道:“活捉反賊樑蕭!”樑蕭心知那千夫長話已傳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沒有,死的要麼?”倏地調轉馬頭,破陣而人,劈波斬浪般直逼帥旗。衆軍見他驍勇至斯,齊聲呼叫,紛紛後撤,拱衛脫歡。豈料樑蕭本是虛張聲勢,趁其潰亂後退,奪下一匹駿馬,望東南斜馳。
殺到午時,樑蕭忽覺馬匹一頓,中箭軟倒。他棄了馬,奔上一座小丘,但見元騎四來,喝叫聲此起彼伏,他舉起強弓,竟是拉之不開,不覺苦笑,舉首四顧,但見峰巒挺秀,林藹蒼茫,忖道:“此處風光秀冶,景緻佳妙,老子今日埋骨於此,卻是不枉了!”想着放聲大笑,衆軍聞聲,四面擁至,但見樑蕭矗立山頭,神威凜凜,一時竟是無人敢上。
正當此時,數聲長嘯傳來,與樑蕭笑聲呼應,遠遠望去,忽忽五騎自北面馳來,元軍陣勢未定,頓被衝散。
樑蕭心頭詫異,舉目看去,心頭大驚,敢情來得竟是中條五寶。只看五人拋開馬匹,左一穿,右一縱,讓過箭枝,一溜煙躥上丘頂。胡老一老遠嚷道:“老大,你要當反賊麼?這麼好玩的事,怎也不讓老子曉得?”其他四人點頭笑道:“胡老一說得極是!”
樑蕭怒道:“好玩個屁!誰讓你們來湊趣?”胡老萬笑道:“李庭不讓老子說!”樑蕭聽得這話,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頭,便慫恿五人前來相助,一時心頭說不出是何滋味,破口罵道:“要你五個混蛋多事!”他本想戰死此地,一了百了,但知五寶雖是亂七八糟,卻極有情義,既然來了,絕無拋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頭,槍指南方,喝道:“好,衝***!”振奮精神,衝殺在前。
中條五寶從來無事還要生非,既有如此熱鬧,豈有不喜之理,聞言大笑,紛紛嚷道:“對,衝***!”
各持兵刃,跟在樑蕭身後,殺人敵陣,齊心協力,搶下數匹戰馬,再度殺出重圍。
轉戰半個時辰,六人暫且拋下追兵,奔入一個林子。樑蕭側耳聆聽馬蹄聲響,覺出身後人馬又多了一倍,心道:“這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