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鬥半晌,樑蕭只覺內力點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曉霜下落,又不甘輕易離開,憑着“碧海驚濤掌”苦撐了一柱香功夫,漸漸眼花耳鳴,出掌越發滯澀。不由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罷了。”
猛可後躍,忽地一掌逼開龍牙,奪門而出,獅心發聲沉喝,運掌拍他脅下。樑蕭伸臂一擋,渾身熱血上衝,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猛吸一口氣,藉着獅心掌力,揹着身子躥向門外。不料門前人影晃動,一人出現門口,伸出一指,點向樑蕭後心。樑蕭早已是強弩之末,一個收勢不及,竟將“至陽穴”送到那人指上,後心倏麻,委頓在地。
那人五指連彈,指尖隱有雷聲,瞬息封住樑蕭十處大穴。樑蕭瞧他手法,心頭一震,定睛再瞧,只見那人俗家裝束,黑衣裹身,鷹鼻深目,兩鬢班白如霜,額上佈滿細密皺紋。樑蕭喝道:“你是誰?”那人經此一番動作,似乎頗爲疲倦,身子佝樓,輕輕咳嗽,不理樑蕭,忽向殿內道:“帝師大恩,蕭某生受了!”
卻聽八思巴嘆道:“慚愧,慚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幾乎擒他不住。如此人物,絕非無名之輩。敢問蕭兄,他到底是誰?”那黑衣人又咳數聲,冷聲道:“你答應過蕭某,不可問他來歷。”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實好奇,蕭兄既不肯說,那也作罷。”走上前來,屈指彈中樑蕭“膻中穴”,黑衣人蹙眉道:“你作什麼?”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強,蕭兄的‘輕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補上這記‘金剛彈指’,可策萬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剛彈指算得了什麼!”龍牙、膽巴皆有怒容,獅心也收斂笑意,但迫於八思巴在場,俱都不敢發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樑蕭轉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將樑蕭丟入一輛馬車,振繮疾行。樑蕭默運“鯨息功”,衝開三處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處,便遇滯澀,不覺怒道:“有能耐的,解開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腳分個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嘆道:“向使能公平勝你,在惠州我便將你擒了,何苦這般費盡周折?”樑蕭心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麼?”黑衣人冷笑道:“什麼歹人不歹人?事到如今,告知你也無妨。當日你在崖山現身的消息傳到北方,我便帶你南征舊部,去廣州尋你蹤跡。費了好些時日,終於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當時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敵手,加之你才智過人,即便出手暗算,也難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閒事,總愛與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這個折人手足的費事法子,引你前來大都。八思巴少年時欠了我一個人情,我本擬請他出手。但他武功雖然高強,要將你如此活捉,卻也不易。哼,如此這般,費了我無數心機,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天幸昨日來了個九如和尚,你們又彼此相識。是以八思巴爲我想出這條驅虎吞狼的計策,他從龍牙、獅心處得知,九如被一個對頭纏上;而那大高手也來了大都。”
樑蕭心中瞭然,恨聲道:“原來釋天風是你們引來的。”那黑衣人訝然道:“那怪老人是靈鰲島主?難怪了。”唔了一聲,又道:“不錯,你們前往無色庵,我在暗處瞧見,知會八思巴。八思巴便將釋老兒引至無色庵,叫你們鬥了個兩敗俱傷,原以爲你也該受些傷損,怎料你不知用了什麼詭計,竟將釋老兒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將那女子、小孩一併擄了。本想今晚再用這二人誘你前來,卻不料九如和尚受傷之後,不肯認輸,竟將你早早送上門來。”說罷大笑兩聲,笑聲中卻無絲毫喜悅,唯有傷感嫉恨之意。
樑蕭悔恨交加,此刻想來,前來大都途中,自己幾度見過此人行跡,偏偏自負武功,只當他是尋常路人,以致敵明我暗,一敗塗地。他越想越惱,叫道:“你我素不相識,爲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嗎?”黑衣人哼聲道:“忽必烈算什麼東西?自從蒙哥汗去世,蒙古人裡再沒有我蕭冷瞧得上的人物。”
樑蕭心神劇震,失聲道:“你是蕭冷,蕭千絕的徒弟?”黑衣人轉過頭,鷹隼般的眸子在他臉上一轉,寒聲道:“你叫我什麼?論輩份,你該叫我一聲大師伯。”樑蕭呸了一聲,道:“去你媽的大師伯,我與蕭千絕那老混蛋全無干系。”蕭冷大怒,叱道:“孽障,你罵你師公什麼?”伸手捆向樑蕭臉上,但掌到臉旁,復又停住,緊繃麪皮扭過頭去,樑蕭卻嚷道:“有種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漢。”
蕭冷瞧着他,冷聲道:“你當我真不敢揍你麼?哼,我怕一旦動手,便忍不住取你性命。”說到此處,眼露兇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剋制。樑蕭冷笑道:“是漢子的就不要說嘴!”蕭冷猛然掉頭,雙拳緊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來,足足瞪了樑蕭一盞茶的功夫,終究按捺怒意,沉聲道:“我要殺你,早就殺了,何必等到現在?”樑蕭道:“你若不殺我,屆時必要後悔。”蕭冷嗤了一聲,道:“你莫忘了,那小姑娘在我手裡,我殺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氣麼?”樑蕭一愣,道:“你既不打我,又不殺我,千方百計抓我,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蕭冷長長吐了口氣,只顧趕車,再不作聲。樑蕭怕他對曉霜不利,也只得忍氣吞聲。
行了一程,馬車戛然停住。蕭冷將樑蕭拽出車外。樑蕭一瞧卻是城郊,蒼山滴翠,曲徑通幽,山林深處,露出一角飛檐。蕭冷呆呆瞧着那角飛檐,神色茫然若失。過了半晌,才抓起樑蕭,循着小路上山,不一時,便見山路盡頭,立着一座庵堂,濃蔭環抱,景緻清幽。
蕭冷放下樑蕭,順手封了他的啞穴,長嘆一口氣,緩緩道:“師妹,我又瞧你來啦!”只聽庵堂內一個女子的聲音嘆道:“師兄,你這是何苦……”樑蕭聞聲,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暈了過去。
卻聽那女子輕咳數聲,從容說道:“你帶了蕭兒的朋友來給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過朋友歸朋友,並非蕭兒本人。我說過了,你若不能將蕭兒安然帶來,還俗之事再也休提。”樑蕭聽得心如刀割,“媽媽”兩字在喉間轉來轉去,只恨只苦於啞穴被制,無法吐出,急得他面紅耳赤,幾欲發狂。
蕭冷麪露蕭索之色,說道:“師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罷了。何苦定要在這荒山吃齋唸佛,瞧你受罪,我打心底難受。”蕭玉翎沉默半晌,嘆道:“師兄再也休談。我若還俗,師父勢必舊事重提,逼我嫁你。
唉,師兄你也知道,此事說什麼都勉強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喪如死,唯求在此這裡坐守古佛青燈,了斷殘生;師兄若還顧念一點同門之誼,還請成全則個。至於這位小姑娘麼?也請你帶還給蕭兒,要麼……要麼我那孩兒勢必……勢必很是着急……”說話聲中,她數度哽咽,幾乎無法成語,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啊喲,阿姨……您……您是蕭哥哥的媽媽?”樑蕭聽出是曉霜,心頭又是一喜。
卻聽蕭玉翎嘆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嗎?唉,若換了蕭兒,老早就猜出來啦。”花曉霜囁嚅道:“阿姨……你又不說,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蕭哥哥時常這麼說我呢。”蕭玉翎輕輕一笑,溫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聽你說起他的事,阿姨歡喜得不得了,你說得他處處都好,足見對他一片真心。”花曉霜急道:“阿姨……你……”蕭玉翎笑了一聲,道:“你害羞什麼?你性子好,蕭兒得你照拂,
是他的造化。不過,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也明白不過,或許人長大了,略略收斂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乾淨。唉,想來遠不及你說得那麼好的,曉霜,你千萬容讓他一些。”曉霜唔了一聲,輕聲道:“可蕭哥哥對我當真很好,阿……阿姨,蕭哥哥就在大都,你幹麼不去見他呢?”蕭玉翎沉默半晌,嘆了口氣,道:“不成,我發下毒誓,絕不還俗,絕不離此半步,否則……唉……就要做一件爲難的事兒。”
花曉霜道:“那我叫他來見你。”蕭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來了,豈非要鬧個天翻地覆。他師公是個很厲害的人,蕭兒鬥不過他的。你若真心喜歡蕭兒,便答應阿姨,立個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訴他我在這裡。”花曉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終無法立誓。
卻聽蕭玉翎嘆道:“罷了,曉霜,你過來。既然你定要與他說,我再交代幾句緊要話兒與你。”堂中一靜,忽聽曉霜出聲悶哼,接着便是重物墮地之聲。樑蕭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但聽蕭玉翎嘆道:“沒奈何,唯有讓你睡一會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該向你泄漏身份。師兄,你蒙了她的雙眼,千萬莫讓她記得路徑。”樑蕭聽說曉霜僅是昏厥,稍稍放心。
卻聽蕭冷寒聲道:“這倒不必了,你那寶貝兒子,我已帶來了。”蕭玉翎猝然一驚,失聲道:“什麼?你……你敢違背師父之命?他說過,不得帶蕭兒與文靖來,你……你是騙我?是……是騙我開心的麼……”想是她心緒激動,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蕭冷眉間露出一絲苦澀,嘆道:“師妹,從來只有你騙我,我又什麼時候騙過你來。唉,你若肯還俗,即便師父之命,我也顧不得了!”蕭玉翎默然許久,忽道:“好,你帶他進來。”蕭冷提着樑蕭入內,地板上曉霜昏迷不醒,觀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尼,容顏俏麗,肌膚蒼白,額上眼角佈滿魚尾細紋,她瞧見樑蕭,身子微微一顫,閹上雙目,眼角流出兩行淚來。樑蕭也是淚如泉涌,卻偏偏無法言語。
過了半晌,蕭玉翎張開眼,望着樑蕭,目光百變。這十年來她迭經變故,心志堅韌了不少,終未放聲大哭。良久嘆道:“師兄,你解開他的穴道吧?”蕭冷搖頭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蕭玉翎咳嗽兩聲,輕嘆道:“原來,這小姑娘說得卻是真的,他的武功當真那樣高強?”蕭冷點頭道:“我自來不打誑語。他若得了自由,勢必帶你離開,屆時我決計擋他不住。”他目視蕭玉翎,臉上透出沉痛之色,緩緩道,“我焉能讓你再離我十年?”蕭玉翎身子一震,強笑道:“師兄,這些年來,你費盡心思,我始終沒有答應,你何苦還要如此癡纏呢。”
蕭冷道:“但你數月前說過,只要我將樑文靖父子安然帶到你面前,你便肯還俗。”蕭玉翎道:“那時我挨不過你糾纏,才用上這個法子。師父曾逼你我發下毒誓,不得與他父子相見。我以爲你對師父百依百順,決不肯違拗半分。誰知你竟敢破誓,帶來蕭兒,倘若被師父知曉,如何是好。”蕭冷哼了一聲,道:“即便遭受嚴懲,我也心甘情願。”蕭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過帶來蕭兒,文靖在哪裡?”蕭冷道:“抓到兒子,老子的下落一問便知。”蕭玉翎道:“好,你解開他的穴道。”蕭冷搖頭道:“這小子聒噪得緊,我若讓他出聲,不免自討苦吃。”他目光閃爍,盯着蕭玉翎道,“再說,你知道他老子的蹤跡,未必不會動心,偷偷去尋他。你須得立個誓言,我再解穴。”
蕭玉翎黯然嘆道:“師兄你太多心了,我答應師父,永不離開此地。嗯,我與蕭兒十年不見,你不讓他言語,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許你只是尋了他人來騙我。”蕭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過我麼?”伸手拍開樑蕭啞穴。樑蕭脫口叫道:“媽……”蕭玉翎身子劇震,伸了伸手,似要將他摟住,但終究又收回手去,淚光閃閃,強笑道:“蕭兒,當真是你麼?”樑蕭涕淚交流,哽聲道:“媽……我做夢都夢見你……”蕭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嘆道:“娘又何嘗不想你,這些年……你……你過得好麼,你爹爹呢?他怎麼樣了?”樑蕭心口似被重重一擊,望着母親,幾乎說不出話來。
蕭玉翎見他神情,只覺一陣心神恍惚,苦笑道:“難道說,他……他有了別的妻子麼?蕭兒,你只管說,好歹這麼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會怪他。”蕭冷望着樑蕭,不覺心中驚喜:“那廝倘若另有新歡,師妹勢必徹底死心了。”樑蕭本不忍直言真相,但聽得這話,忍不住叫道:“哪裡會……爹爹他……他早就去世了。”蕭玉翎如遭五雷轟頂,目瞪口呆。蕭冷也是呆住,他與樑文靖有刻骨之恨,夢中也想奪他性命,卻不知這個生平大敵早已死了,歡喜之餘,又感失落,忽然間呵呵慘笑起來。
蕭玉翎聽得笑聲,激靈一下,忽地摟住樑蕭,急聲道:“你說什麼?他……他怎麼會死?怎麼會死呢?”樑蕭張口欲言,忽聽一個陰沉的聲音道:“是老夫殺的,那又如何?”語調鏗鏘,如斷金鐵。
屋內三人聽得這聲,同時變色。蕭冷麪色慘白,撲通跪倒,澀聲道:“師父!”蕭玉翎望着門外,眼神迷茫,問道:“師父,這話當真麼?”蕭千絕冷笑道:“與其讓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說來痛快。只怪那姓樑的功夫太低,敵不住老夫的‘太陰真黑’,死了也是活該。”
蕭玉翎只覺胸中劇痛難忍,身子微微一晃,澀聲道:“你騙我,你答應過不殺他……你答應過的……”蕭千絕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騙你十年。大家兩下撇清,各不相欠。”蕭玉翎聞聲,猝然止住哭泣,說道:“不錯,都怪我太傻,我早該知道,憑着你的性子,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蕭千絕哼了一聲,冷笑道:“那是自然。”蕭玉翎雙眼通紅,恨聲道:“你讓師兄與我發誓不得見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曉真相,不肯受你擺佈,是不是?”
蕭千絕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蕭冷,你做得好啊!”蕭冷苦笑道:“蕭冷知罪,任憑責罰。”蕭千絕略一默然,道:“也罷,做了便做了,小鳥兒遲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紀大了,也不能永遠管着你們,起來吧!”言辭之中,頗有蕭索之意。蕭冷起身道:“多謝師父寬宥。”
樑蕭久不出聲,此時忽道:“蕭千絕,你敢與我堂堂一決嗎?”蕭玉翎一愣,卻聽蕭千絕冷笑道:“小子有種,老夫就等你這句話!蕭冷,解開他的穴道。”蕭冷不敢違拗,解開樑蕭數處大穴,但“膻中穴”卻解之不開,不由額上汗出,顫聲道:“弟子無能,解不開‘金剛彈指’的禁制。”蕭千絕啐道:“金剛彈指?何足道哉!”一道勁風穿堂而人,拂中樑蕭心口,樑蕭“膻中穴”豁然而開,長身站起,猛然一掌擊向蕭冷。蕭冷氣爲之閉,匆匆橫臂一格,蹭蹭蹭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鮮血,面色淡金也似。蕭玉翎驚道:“蕭兒……不要殺他……”樑蕭怒哼一聲,向蕭冷道:“你雖賺我一場,但卻讓我見了我媽,恩怨相抵,這一掌權作利息。”只聽門外蕭千絕不耐道:“臭小子,廢話恁多,打是不打?”
樑蕭吸一口氣,正要出門,蕭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蕭兒,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說。”蕭千絕冷哼道:“婆婆媽媽,沒點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頂紫竹林等你。”一陣風去得遠了。
蕭玉翎待他走遠,又對蕭冷說道:“師兄,相煩你迴避一陣。”蕭冷狠狠瞪了樑蕭一眼,拖着步子出門去了。
蕭玉翎挽着樑蕭,在佛像前坐下。樑蕭年紀已長,被她如此親暱挽着,甚不自在,聳肩道:“媽,你拽這麼緊作甚?”蕭玉翎白他一眼,慎道:“你再大些,我還是你媽,往年你拉屎拉尿,怎麼不說別拽緊了?”
樑蕭不由訕訕,轉眼盯着曉霜,欲言又止。蕭玉翎會意,伸手花曉霜背上一拍,花曉霜醒轉,見了樑蕭,狂喜道:“蕭哥哥。”樑蕭心中歡喜,但當着母親,卻故作淡漠,嗯了一聲,將她扶起。蕭玉翎見他二人耳鬢廝磨,不覺隱有醋意,說道:“好啊,有了媳婦兒,便忘了媽麼?”
花曉霜雙頰嫣紅,樑蕭也麪皮發燙,伸手抱住母親,強笑道:“也罷,省得你吃醋。”蕭玉翎雙目一紅,望着屋頂嘆道:“若有醋可吃,卻也好了。”樑蕭知她念起亡父,心頭一顫,低頭道,“媽,待我報了爹爹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讓您快快活活,再不會難過傷心。”蕭玉翎搖了搖頭,道:“蕭兒,我怕你做不到的。”樑蕭一徵,道:“我怎會做不到?”蕭玉翎道:“你不會聽媽的話。你若不聽話,我怎麼會快活?”樑蕭急道:“我一定聽您的話,若有違拗,叫我天誅……”蕭玉翎慌忙捂住他嘴,嗔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怎能發這樣的毒誓?”樑蕭正色道:“孩兒說得千真萬確,絕無虛言。”蕭玉翎望着他,點頭道:“好,蕭兒也成了男子漢啦,唉,倘使……倘使我讓你不要爲你爹爹報仇,你答應不答應?”
樑蕭不防她突出此語,不由得膛目結舌,片刻搖頭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別的事我都能答應,獨有此事不能。”蕭玉翎神色一黯,緩道:“好,既然如此說,我要你與曉霜姑娘一刀兩斷,你肯不肯答應?”花曉霜大吃一驚,樑蕭正色道:“媽,你定要與我爲難?”蕭玉翎嘆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曉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恨終身。長痛不如短痛,你既然要去送死,不如早早與她分開。”樑蕭望向花曉霜,卻見她眼角淚影閃動,只是搖頭。樑蕭一時進退維谷,僵立當場。蕭玉翎嘆一口氣,撫着樑蕭肩頭,柔聲道:“乖孩子,媽媽失去了你爹爹,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你!”
樑蕭面色一沉,冷然道:“媽,你就知道我一定會輸?”蕭玉翎怔了怔,嘆道:“蕭兒,媽從小命苦,若非你師公,早巳死於非命。你師公對媽並不壞,唉,只是他爲人太過固執,做了許多錯事,卻總當自己對了。蕭兒,無論如何,請……請你瞧我面上,不要與他動手。”樑蕭騰地站起,高聲道:“不必說了。我千辛萬苦,練成這身武功,只爲今日一戰。此仇不報,我樑蕭無顏苟活於天地之間。”狠起心腸,再也不瞧母親一眼,轉身出庵,花曉霜跟上去,道:“蕭哥哥,我陪你去。”樑蕭回頭望她,卻見她神色侷促,雙拳緊握,心念一動,忽地抓住曉霜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來。花曉霜面紅耳赤,急聲道:“蕭哥哥……我……我……”樑蕭嘆道:“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既是堂堂一戰,暗器傷人,不算好漢。”便將“神仙倒”揣人懷裡,望得山頂紫竹成蔭,邁開大步,走了上去。花曉霜呆了呆,小跑着跟在後面。
到得紫竹林前,只見蕭千絕負手立於修竹之間,身形傲岸,衣袂飛揚,便如一隻黑色大鷹,踞立山頂。瞧得樑蕭來了,點頭道:“小子有種,我當你不敢來呢!”
樑蕭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種,我還當你夾屁而逃了呢?”蕭千絕眼中厲芒一閃,冷笑道:“小子,你怎地不帶劍來?”樑蕭道:“我不用歸藏劍,照樣勝你。”
蕭千絕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斷玉,你不用兵刃,可別說老夫佔你便宜。”隨手一揮,勁風如刀掠過,身週五根粗大紫竹喀嚓折斷,斷口光滑平整,似若利刃切就。
樑蕭瞥了一眼,淡然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蕭千絕笑道:“好,我便瞧你活是不活?”雙袖一振,竹林瑟瑟顫響,千百竹葉似如箭鏃,向樑蕭颼颼射來。樑蕭使開“渦旋勁”,竹葉繞他身週一匝,反射蕭千絕。蕭千絕正面迎着那道竹葉激流,步履沉滯,似若逆水上行,竹葉至他身周,便嗤嗤下墮,刺入泥中不見。
蕭千絕大笑道:“勝了一個八思巴,就敢小覷天下高手嗎?”驀地食中二指一併,點向樑蕭心口,樑蕭揮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蕭千絕右掌斜掠,手臂來回彎曲,甚是飄忽。樑蕭瞧出厲害,不敢硬接,後退半尺,施展“碧海驚濤掌”,虛空抓拿,御勁相抵。
花曉霜從旁觀看,見二人出手並不十分迅疾,略略放心。卻不知二人掌指間勁力磅礴,超乎常人想象,四面紫竹均是抵敵不住,向外彎折。樑蕭拆了數招,忽有所悟,原來蕭千絕右指使的乃是劍法,左掌則取法單鞭。樑蕭一明其理,正欲設法破解,誰料蕭千絕左掌忽地直戳豎劈,使出畫戟的戟法,右拳大開大閹,卻是銅錘的錘法。
片時間,蕭千絕憑一雙赤手,變出諸般兵器,各類外門兵器,如萬字奪、太極圈也被他隨手化來,變化之奇,匪夷所思。樑蕭迭遇險招,忽地記起幼時母親曾提及“天物刃”,說是有一般變化名爲“百兵之變”,將天下各類兵刃招術化人拳法,錯雜使來,但變化之靈動詭奇,卻遠非真刀實槍所能企及。
再斗數合,蕭千絕驀地退了兩步,左手如託山嶽,右手虛扣弓弦,成弩箭之態,樑蕭只覺銳風撲面,慌忙擺頭,數縷鬢髮飄然折落。樑蕭心中駭然:“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氣成鋒,發出無形之箭?”但見蕭千絕氣箭不絕發出,當即以“滴水勁”相迎。勁風相交,在空中嗤嗤作響。花曉霜瞧出其中兇險,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蕭千絕見“無形弩”奈何不得樑蕭,沉喝一聲,“百兵之變”化作“千鋒一向”,掌力倏爾聚斂,大起大落間,宛如雷轟電擊,霎時間,一片紫竹林着他折斷近半。樑蕭左掌以“陷空力”化解來掌,右掌以“滔天勁”反擊,雙掌如轉風輪,千變萬化,將天風颯來,濤生雲滅之態演化得淋漓盡致。蕭千絕久鬥無功,焦躁起來,掌勁不衰,出手卻越發迅疾。樑蕭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雙影如風如電,險象環生,花曉霜只瞧得心驚肉跳,雙腿微微發軟。
轉瞬鬥到百招上下,蕭千絕長嘯一聲,變出“萬刃無形”來,這路變化是“天物刃”最末一變,也是蕭千絕生平大成之學,威力絕世,不下當世任何武功。樑蕭只覺對方出手越發不可捉摸,更爲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細砂微塵爲他內力牽引,均成殺人利器。當下揀起一截斷竹,以竹代劍,使出“歸藏劍”,左掌則使“碧海驚濤掌”。掌劍同施,一時竟不落下風。
蕭千絕見狀,心中喝彩。要知樑蕭以弱冠之年,練成如此武功,着實難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驁,也不覺生出惜才之念。卻不料樑蕭此刻心內,除了仇恨,也對此人多了幾分驚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便少了幾分殺氣,多了幾分切磋,拆招時窮究變化,精妙畢顯。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更爲憂心,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纖指用力過度,微微發白。方自入神,忽覺背心一麻,不能動彈,擡眼一瞧,卻是蕭冷,不由驚道:“你……你做什麼?”蕭冷卻不說話,目不轉睛盯着鬥場,眉間焦慮。花曉霜恍然明白,生氣道:“你想用我脅迫蕭哥哥,害他打輸麼,不要臉,大……大混蛋……”她出生詩禮之家,溫文爾雅,但此時知道樑蕭遇上生平強敵,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頭一急,罵了起來。
蕭冷任她謾罵,只是不理,花曉霜責罵無功,忍不住嗚嗚直哭,忽聽蕭玉翎在身後嘆道:“傻孩子,別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曉霜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兇,蕭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處,咬牙收淚,心中打定主意,無論蕭冷怎樣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聲。
卻聽蕭玉翎又嘆道:“遙想當年,‘活修羅’蕭冷憑一把海若刀傲視羣雄,何等豪氣,何等威風,而今卻拿小女孩作人質,這般伎倆,當真下作了些!”蕭冷冷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師父平安勝出,蕭某便被視作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師兄妹凝目對視,蕭玉翎伸手人袖,抽出一柄藍汪汪的短刀,蕭冷麪肌抽搐一下,澀聲道:“馮夷刀!”他長嘆一聲,也撩開衣襟下襬,抽出一柄四尺長刀,也是色作湛藍。蕭玉翎眉間一顫,低聲道:
“海若麼?”蕭冷輕撫刀鋒,神情似哭似笑,自語道:“海若、馮夷,鴛鴦雙刃,同爐而治,到頭來卻不能同鞘而眠……”說罷悽聲長笑。原來,這一長一短兩把寶刀本是同爐所鑄,性爲鴛鴦,蕭千絕分授兩大弟子,大有深意。
蕭玉翎聽他笑聲悽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擺了個架勢,道:“師兄請了!”蕭冷收住笑聲,容色漸冷,只見蕭玉翎輕叱一聲,揮刀劈來。蕭冷橫刀格住,剎那間,金鐵交鳴不絕,師兄妹鬥在一處。
蕭冷昔年受傷,經脈大損,十年來武功不進反退,蕭玉翎卻大有進益,況且蕭冷被樑蕭所傷,此消彼長,不出十招,蕭冷盡落下風。再斗數合,雙刀互擊,錚然長鳴,蕭冷只覺胸口悶熱,內傷發作,一口熱血涌到喉間,海若刀把持不住,蕩了開去。蕭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風,抵在蕭冷胸前,蕭冷麪色慘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蕭千絕與樑蕭交手,本是神遊身外,物我兩忘,鬥到三百來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漸佔住風。他自忖勝券已握,分心旁顧。誰知一瞧之下,兩大弟子正自持刀相鬥。蕭千絕雖然殺人如麻,卻極重師徒情分,忽見蕭冷吐血,頓時心神震動。但時下生死相搏,豈容片時疏忽,樑蕭掌劍齊出,分襲他胸腹要害。蕭幹絕勉力卸開樑蕭掌勢,但劍勢卻未盡然避過,竹劍掠腰,帶起一溜血光。
蕭千絕發聲厲叱,手掌過處,竹劍斷成兩截,指尖順帶掃過樑蕭胸口,樑蕭左胸濺血,殷紅一片,但他一招佔先,不容蕭千絕退讓,手中殘竹奔他面門擲出。蕭千絕揮袖震碎,卻聽樑蕭一聲喝,雙掌拍來。
蕭千絕腰脅負傷,只得徑取守勢,一時四掌相接,聲如竹管進裂。霎時間,兩人疾如旋風般對了四十餘掌,一口真氣用盡,各自後躍數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敵招數,同聲驟喝,蹲身躍起,各逞生平絕學,拼力一擊。眼見這一招生死立見,忽地一道人影飛搶而來,隔在二人之間,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二人縱然武功絕頂,但真力蓄足,如何收束得住?只聽裂帛也似一聲輕響,兩道絕強內勁同時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晃,鮮血奪口而出。未及軟倒,樑蕭相距得近,早已搶上,將她抱人懷裡,慘叫道:“媽……”腦子忽地一滯,嗓子發堵。蕭玉翎慘笑一下,鮮血自口角汩泊涌出,澀聲道:“蕭兒……師父……別……別再打啦……”樑蕭一愣,陡然驚起,急聲道:“曉霜,救我媽,救我媽……”再也不管蕭千絕,抱着母親搶到曉霜面前,不住口地叫道:“救救我媽,救救我媽……”花曉霜倒顯得鎮定沉着,左手搭上蕭玉翎手腕,右手從懷裡取出針盒,以“五針回元”之法,刺她五處緊要穴道。
針已入穴,花曉霜默思半晌,緩緩擡眼看着樑蕭,樑蕭一喜,抓住她手腕道:“我媽有救是不是了是不是……”花曉霜眉眼一紅,倏地充滿淚水,搖了搖頭,啞聲道:“阿姨傷得太重,我……我救不了……”
樑蕭渾身一震,錯退兩步,死死盯着她,喝道:“胡說,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媽?你救不了她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