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早上互道早安後的就此結束,這次互道晚安後,婦人攤開手掌,指了指面前的茶壺。
她想請自己喝茶。
因爲她的這一舉動,正在和胖金哥聊天的譚文彬,轉身朝向婦人所在的方向。
本該進入房間的潤生和林書友,同時停下腳步。
陰萌停止了對牆角盆栽的觀賞,側身回頭。
婦人不以爲意,發出邀請後,她收回手,換了一個翹腿姿勢,目露玩味,看着少年。
李追遠是敢過去陪她喝茶的。
因爲她不知道,自己手上也有一塊碎玉,理論上來說,她沒有主動對自己出手的正當理由。
換做平時,拼着付出一定因果反噬,強行殺了也就殺了,該扣功德扣功德、該遭什麼劫就受着,可現在正處於江水浪濤中,所有人都會格外謹慎。
因爲在這裡,任何細微的瑕疵都可能引發不可控的連鎖反應,等於送給別人機會。
再者,白天婦人遠遠跟着自己一路,已經坐實了她想拿自己團隊當擋箭牌的猜測,她也沒動機現在就對自己出手。
然而,李追遠沒有選擇過去喝茶。
人家既然把自己看作可以輕易拿捏的軟柿子,那自己何必去她面前逞現什麼膽魄?
快要下死手了,在這之前,任何一點優勢,都十分寶貴,值得珍惜。
少年面露難色,表現出了一種恰到好處的抗拒和尷尬。
婦人笑了,站起身,走入房中。
很快,婦人又從房內走出。
她的長髮披散在右側,正好遮蔽住了右臉,讓前屋那裡正在忙碌的胖金哥和其家人,看不見她右臉上恐怖的碎裂紋路。
這是個假的。
她把本尊留在房間裡,派出一個假人,來與自己對接。
假人走過院子,走向李追遠。
能感受到,假人身上的氣息很微弱,其內部也是空的。
正常情況下,裡頭應該會提前佈置好陣法以做特殊時刻的自爆。
確實是她隨手“捏”出來的陶瓷人,爲了安撫自己這顆忐忑畏懼的心,她很有誠意。
面對這種執着,李追遠只能選擇接受,他側過身,對着自己屋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沒人是傻的。
即使昨晚二樓死去的那四個人,也絕不會是傻子。
但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缺陷。
李追遠白天才反思過自己的,而婦人,其實也有。
她此舉透露着一股子謹慎,但她無法遮掩住身上的傲慢。
當然,一個人行走江湖,也確實有傲慢的資格。
婦人走入屋內,在牀邊坐下,李追遠看了一眼外面的同伴,轉身進屋的同時,把房門關閉。
既然要摸底,那就摸吧。
從門口走到另一張牀邊的這段距離,少年在腦海中,已經爲自己設計好了身份角色。
“徐藝瑾。”
婦人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李追遠。”
徐藝瑾面露思索,眉宇間的裂紋浮現,顯然,她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對此,實屬正常,自己與人爲善,仇家寥寥。
極個別一些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也會幫自己死守秘密,比如趙毅。
自己摔過的坑,得精心遮掩,生怕後面的人掉不進去。
徐藝瑾:“我能看出來,你沒有僞裝年齡,你所呈現的,就是你的真實年齡樣貌。”
一個少年,在團隊裡坐主位。
這已足夠讓人感到驚奇。
短暫接觸中,或許感覺不明顯,但她今日可是跟了一整天,雖然隔得很遠,卻也捕捉到了足夠細節。
李追遠強撐着一股倔強說道:“誰說年紀小,就不能行走江湖?”
徐藝瑾從口袋裡取出一隻陶瓷手環,遞給李追遠:“這是阿姨送給你的禮物,戴着看看,是否合適。”
李追遠沒伸手去接。
徐藝瑾將手繼續攤在那裡,沒收回:“只是件簡單的飾品,不值錢。”
李追遠的目光先落在手環上,又看向徐藝瑾的臉。
他清楚,對方是想借用這一方式,來與自己進行肢體接觸。
應該是想要來探查,自己是否會武功。
李追遠搖頭:“無功不受祿。”
“我比你年紀大,你都叫我一聲阿姨了,送點東西,不應該麼?”
“我沒準備回禮。”
“拿着。”
雖然是假人,但壓迫感,依舊襲來。
主要昨晚她的戰績,確實漂亮。
李追遠沒再扭捏,他其實也希望能被對方探查出自己還沒練武的事實。
少年伸手,拿起手環。
手環入手冰涼,浮現出一抹幽光。
與此同時,徐藝瑾的左眼,也有相似的光芒閃過。
然後,她的左眼瞳孔處,就出現了一道裂紋。
手環確實是普通的,沒什麼特殊機關,但它,應該是從面前這個假人體內某個被衣服遮蔽的位置,摳下來的。
近距離下,自己與這手環接觸,和與對方直接進行肢體接觸,沒什麼區別。
李追遠把手環放到牀頭櫃上。
徐藝瑾身子微微後仰,頭髮向後散落,表現出些許慵懶。
她不漂亮,當然,她也用不着漂亮。
換做另一種浪花環境,比如聯手禦敵解決邪祟的話,自己說不定能和她挺談得來。
李追遠挺想向她討教這種陶瓷傀儡術的,少年相信自己手裡應該也有能與其交換的東西。
只可惜,不同境遇下,人與人的關係,也會隨之被改變,乃至提前被註定。
在這一浪裡,所有人,都是競爭對手。
這其中,李追遠反而是最無辜的,因爲他不用去搶奪別人的碎玉,只是一味地給自己的碎玉不斷上封印。
然後,他就被徐藝瑾給選中了。
“昨天住進來的那四個,死了。”
李追遠眼神流露出些許震驚,然後點點頭,嚥了口唾沫,儘可能維繫着自己的體面:
“我看見門口的四個土堆了。”
明天,門口田地裡的土堆,要麼多出一個,要麼多出五個。
“他們的碎玉,現在在我手裡。”
“我猜到了。”
“我們可以合作。”
“怎麼說?”
她應該想說的,是自己之前思慮過的第二條思路。
簡而言之,說得好聽,自己也有點面子,其實毫無意義。
“我無法一直鎮壓碎玉里的屍氣,等它爆發顯露時,我需要你和你的人站在明處,我站在暗處。
當有人企圖對你們出手搶奪碎玉時,我會在暗處幫你們對其發動攻擊。
你幫我解決掉那些撕咬上來的野狗,而當你發現第二塊碎玉擁有者時,我也會幫你進行搶奪。
那個地方,有三個席位,我們雙方都能進入。”
李追遠抿了抿嘴脣,坦然道:“在這一合作構想裡,我只能看見我的必須付出,而你,沒有約束。”
“因爲這是一項單方宣佈的合作。”徐藝瑾回答得理所當然,“我今日,已經陪你們逛了一天了,看得出來,你們是真的很喜歡麗江。”
“這裡的景色真的很不錯,不是麼?”
“你可以繼續岔開話題,我只是來對你進行通知。”
“這不公平。”
“你不該如此幼稚,你家大人沒告訴過你,江面上,得先拼拳頭,然後纔能有資格講道理麼?”
李追遠攥緊拳頭。
當徐藝瑾說出“你家大人”時,李追遠知道,自己的表演成功了。
這是他給自己設計的人設。
一個家族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年幼點燈走江,身邊配齊了高手護持,走到今天。
否則,你無法解釋,爲什麼自己明明沒到練武的年紀,卻又出現在江面上。
而且即使行走江湖了,卻依舊爲了圖謀未來更好地發展,堅持不練武。
逼真的演技,再加上註定繞不過去的坎兒,李追遠真不怕對方不往那個方向去猜。
因爲連柳玉梅都想不明白,江水爲什麼對自己如此特殊關照。
而這個角色,李追遠演的也是得心應手。
因爲,他真有家族。
“好好配合我,做你該做的,我應該……不會讓你吃虧的。”
“‘應該’這個詞,是不是顯得過於敷衍了?”
“我不想騙你,因爲一切都得看具體情況,如果我們配合默契,且條件允許,你又很是聽話,我爲什麼不主動幫你謀求一塊碎玉,好讓你和我一起進那裡呢?
三席,我這邊佔兩席,這是多大的優勢。”
她是會畫餅的,再配合她的實力,這餅,還真挺有吸引力。
李追遠開始表演思考。
徐藝瑾安靜地等待着。
擋箭牌,得適合拿捏,而這種走江公子哥隊伍,最適合掌控了。
他們往往一個個眼高於頂、精於算計,關鍵時刻,又無比惜命,更懂得妥協。
李追遠喉嚨裡發出些許雜音,眼眶微微泛紅,說道:
“可是,我不太服氣。”
“我會讓你服氣的。”
徐藝瑾留下這句話後,站起身。
隨即,她整個人,裂開了。
在地上,化作一攤碎瓷。
李追遠擡起靴子,對着它踩了上去,一腳,兩腳,三腳。
踩得“砰砰”作響,房間外,也能清晰聽到。
“發泄”完後,李追遠坐回牀上,自言自語道:
“你會爲你的傲慢,付出代價的。”
……
徐藝瑾再次從房內走出,繼續坐在那裡喝茶。
胖金哥提着一個熱水瓶走過來,對徐藝瑾笑了笑,換走了老熱水瓶。
重新泡上熱茶,徐藝瑾端着茶杯,看着對面屋子裡,衆人進進出出。
她看見譚文彬手裡揣着很是精緻的陣旗,去前屋進行偷偷摸摸的佈置。
佈置的是隔絕陣法,陣法很精妙,層級很高,但一邊佈置一邊念口訣的行爲,顯得很呆。
徐藝瑾能夠瞧出來,這不是僞裝。
因爲僞裝,是需要技術的,而且這種呆板至近乎在完成填鴨的佈陣方式,也不是臨時想演就能演出來的。
譚文彬也的確沒在演,他們團隊的佈陣方式,就是這般樸實無華。
不過,也因此,這也成爲了徐藝瑾眼中大家族公子哥隊伍的一項重要佐證。
譚文彬佈陣這件事,徐藝瑾並未阻止。
她也不想影響到胖金哥一家,因爲按照以往江水慣例,胖金哥這家以後,肯定還會發揮作用,到特定時候,應該能給自己帶來重要線索。
畢竟,現在自己手裡是拿到了邀請函,但具體去哪裡赴宴,還毫無頭緒。
天台上,陰萌正在調配毒素,方便待會兒動手時使用。
徐藝瑾微微皺眉,她能感知到很淡的味道飄散,飄到自己這裡時,早已稀薄到無毒,但她依舊能品出其中的手法雜亂。
原有毒素的提取很是精純,但操作手法上卻又顯得毫無章法,而且十分大膽。
徐藝瑾也並不覺得這是在僞裝。
誰會僞裝到這種程度,堪比去沼氣池邊烤肉。
房間的窗戶開着,在徐藝瑾這個角度,可以瞧見屋裡頭正在開臉的林書友。
呵,官將首。
徐藝瑾知道官將首,但並不太感興趣,因爲這一傳承年代太過短暫,有着太多缺陷。
不僅請下來的陰神不會真的出力,而且還有極其嚴苛的時間限制。
雖然年輕人一臉認真嚴肅,但他,不足爲慮。
少年房間門口板凳上,坐着潤生。
徐藝瑾在喝茶,潤生在抽雪茄。
她喝她的,他抽他的。
徐藝瑾幾次想要捕捉其目光,但都失敗了。
因爲對面那男子是會看自己,但他只是爲了看而看。
沒有打量,沒有思索,沒有觀察……他的眼眸裡,清澈得似乎壓根就不存在思考,如同達到一種頓悟空靈。
而他,也是徐藝瑾眼中,這個公子哥隊伍裡,最值得注意的對象。
那個少年身上肯定有特殊的東西,說不定也會一些特殊的術法,但總的來說,不足爲慮。
可對面坐着抽香的男子,即使隔着這麼遠,她依舊能聽到對方體內盪漾出的澎湃氣血。
這是一個完全走煉體路線的傢伙,把自己身體,已經開發到了一個極高層次。
解決起來,可能會稍有一點麻煩,但問題不大,體魄再強,能強得過鋒銳的瓷器?
昨晚那個短袖男也是走煉體的路子,但不也是一招就趴下了。
不過,以後把這支隊伍當擋箭牌使時,有這個傢伙在,確實很有優勢。
他能仗着體魄在前面頂着,自己如果覺得合適想去獵殺偷襲的話,會更加方便。
徐藝瑾是真想幫李追遠搶下一塊碎玉的。
但不是爲了等進裡頭赴宴時,多一個幫手,而是想着提前排除掉一個強力的潛藏對手。
大家都在忙碌,而且是毫不避諱地忙碌。
徐藝瑾就這麼喝着茶看着。
房間裡,李追遠先貼了隔絕符紙,然後把自己手裡的這塊碎玉進行今日的封印。
波動很小,幾乎微不可查,再加上符紙的過濾,對方不可能感知到。
做完這個後,李追遠就在思考,要不要臨時設計出一個由多個簡單低級陣法拼湊出來的高級陣法?
當着徐藝瑾的面佈置,然後等開打時,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思索片刻,李追遠決定放棄這一意圖。
不能把人家真當大傻子。
現在自己手下人,毫無破綻,因爲都是在本色出演,自己可不能畫蛇添足。
不過……
李追遠拿起那隻陶瓷手環,距離這麼遠,手環已失去和本體的感應,再者,那具作爲中轉的陶瓷假人也碎了。
你擅長控制陶瓷是麼?
李追遠指尖在桌上輕輕敲擊。
他不擅長傀儡術法,因爲基礎的對他無用,高深的傀儡術都是高等家族門派的不傳之秘。
但他擅長控制別人的傀儡。
“啪!”
李追遠再次開了一罐健力寶,齁甜,但還得繼續喝。
自己包裡帶的喝完了沒關係,所有同伴的包裡,都給自己帶了好幾罐。
李追遠不清楚,一上來就集體掀開底牌用全力,會不會導致數值溢出。
他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留力,因爲他只有一次機會。
哪怕只是將她擊敗也不行,一個實力強大的獨行俠,在這裡結了怨,絕對是一種夢魘。
不過,真的好羨慕她。
一個人,行走江湖。
要是江水能多給自己幾年時間,等到自己成年,自己也能一個人走江。
至多帶一個潤生走累了的時候揹着自己,再至多帶一個壯壯可以幫自己打理交際,萌萌也得帶,不然就失去了和酆都大帝的紐帶。
林書友……
已經三個了,多一個林書友也不多。
李追遠微微張開嘴,隱隱有笑意將要浮現。
雖然只差一點,並未真的浮現。
但少年的確是捕捉到了,那種“會心一笑”的感覺。
貧瘠的沙漠,好不容易開闢出一小塊泛綠之地,作爲園丁,他欣喜於得到任何一種情緒種子。
喝完一罐健力寶後,李追遠側過身,面朝前屋方向。
門口的田裡,那四個土堆裡埋着的,可能也會成爲她的後手。
算了,留着吧,當作穩住她的念想,總得給人家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人家才願意陪你玩下去。
夜漸漸深了。
徐藝瑾打了個呵欠,放下手中的茶杯,開口道:
“不喝了,困了。”
言外之意是,已經給足了你們時間,可以開始了。
李追遠推開房間門走了出來,看着對面的婦人,開口道:
“謝謝。”
徐藝瑾搖搖頭:“彼此彼此,談不上謝。”
給你們準備時間的同時,自己也在觀察着你們,談不上誰吃了虧。
李追遠目光看向前屋。
本來一揮陣旗遠程操控陣眼的事,此時卻需要譚文彬親自接過陣旗,小跑過去,插入陣眼位置。
陣法開啓,前屋胖金哥一家,與外界隔絕。
徐藝瑾:“很不錯的陣法,做過改良?”
李追遠點點頭:“家裡書中看的,就記下了,家裡地下,這樣的書,很多。”
徐藝瑾嘆了口氣,感慨道:“奢侈。”
李追遠問道:“你家沒有麼?”
徐藝瑾:“是有一點,但不多,我家,需要靠我來揚名。”
李追遠指了指腳下,又指了指外頭:“別在這裡打吧,弄壞了這間民宿可惜了,外面都是農田,寬敞,弄壞了莊稼可以賠錢。”
徐藝瑾點頭,身形彈起,只見她腳尖連續點觸,就越過了民宿。
潤生蹲了下來,將小遠背起,然後縱身躍起。
陰萌使用皮鞭進行牽掛,將自己蕩了出去。
林書友身形本就矯健,快速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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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家紛紛在田間落下時,譚文彬才翻牆繞路奔跑了過來。
沒辦法,前屋被自己佈置了隔絕陣法,大門不能走,只能多跑點路。
譚文彬輕微喘氣的同時,還瞪了一眼林書友。
沒眼力見的傢伙,居然不帶自己一把。
可一想到阿友現在開了臉,性格發生了變化,譚文彬又沒辦法真的生氣。
徐藝瑾站在田地中央,雙手負於身後。
看起來,很是自信灑脫。
但李追遠卻留意到了,在徐藝瑾周圍,有很多處細洞,而自己耳朵裡,也聽到了自前方地下傳來的動靜。
像是有很多細小的東西,正在地下鑽洞。
耳力定位,再加上腦海中形成聲量圖,這是在……佈置陣法。
這個女人,真的沒有表面看起來這般純粹。
她來到這裡後,就把瓷器傀儡放入地下,偷偷佈陣。
能以這種方式佈陣,證明其有較高的陣法造詣。
得虧自己沒自作聰明,去提前佈置那種低級連環陣,這種伎倆,騙不過她的眼睛,只能導致自己的真實水平提前暴露。
李追遠開口道:“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不可以放過我們,去另尋一面擋箭牌?”
徐藝瑾微微仰起頭,迴應道:“這是你的命。”
李追遠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會盡全力。”
徐藝瑾:“我會讓你們認命。”
先前還說茶喝飽了的徐藝瑾,這會兒也在主動接這種口水話。
她在尋求更多時間,把下方陣法佈置好。
李追遠則是在故意給她機會,自己不方便提前佈置,那等你佈置好了,反客爲主用你的,也是一樣的。
“你就不問問,我是誰家的。”
李追遠右眼眼角,已經泛紅,他現在已經成功干預到了地下的一隻陶瓷傀儡,從形體上來看,像是那種陶瓷娃娃。
本該擺在桌案上供人把玩欣賞,現在卻在做着鼴鼠鑽洞的活兒。
李追遠不敢強行對其進行完全控制,這樣必然會驚動到她,只是稍加影響,讓其在佈陣線路上,走彎曲幾分,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破綻,而這,就是他給自己提前留下的後門。
少年的額頭已經滲出汗珠,眼簾低垂,鼻尖則在發癢,似是很快會有鼻血流出。
李追遠將自己的腦力,完全調動起來了。
以往對戰時纔會出現的狀態,現在被他拿來做戰前準備。
動手的第一瞬間,自己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去爭奪地下所有陶瓷娃娃的控制權,以及她所會使用的其它傀儡。
你捏出的傀儡,你佈置的陣法,將有片刻短暫的時間,屬於我。
徐藝瑾已經將第一層陣法佈置完畢,接下來,她可以很是從容地一邊打一邊繼續佈置。
“我說,你們還要等多久?”
李追遠心道:不是在等你麼?
哪怕是到現在,排除自己是當事人身份,李追遠都不覺得徐藝瑾有哪裡是做錯的。
換位思考,自己要是她,也會選擇找一個擋箭牌。
她錯就錯在,她找錯了目標。
自己承受天道特殊關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可不是純靠運氣。
你一個人行走江湖確實厲害,但五根手指,亦能縮成堅硬的拳頭。
託你的福,以前走江面對邪祟時,還真很難碰到這種擺開車馬炮不受約束、痛痛快快大戰一場的機會。
我們全力以赴,
你可千萬別太不經打!
少年擡起手,向前一揮,聲音沙啞道:
“動手。”
潤生雙手攥緊黃河鏟,發出一聲大喝,恐怖的氣浪掀起,衣服破碎。
十六道氣門,全開!
徐藝瑾眼眸裡,流露出震驚,她承認,自己被對方這可怕的氣勁給驚訝到了。
到底是怎樣的功法,能一瞬間增幅到這種程度?
不,到底是怎樣的體魄,才能經受得住這般誇張的瞬間增幅?
“吼!”
受氣浪宣發擴散影響,潤生的大喝聲,變成了類似野獸般的嘶吼。
他身形前衝,周圍泥土向四周迸濺,其人所至之處,在田間形成了一道溝壑。
李追遠在不止一處地方,見過龍王一拳砸出的拳坑,當時覺得很誇張,可再看看現在的潤生。
到達龍王的層次,且稍微專注煉體的,一拳砸出一個坑……真的不要太簡單。
在徐藝瑾的視角里,如同一條地面龍捲,正向自己呼嘯而來。
她的腦海中,快速思索方法,但一切來得太快,這時候,她只能憑藉本能。
其雙手向前探出,自其袖口中延展出兩條陶瓷,本該堅硬的陶瓷此刻卻如同綵帶,向前飄舞,環繞其身,形成七道屏障,再在其單手握拳後,瞬間硬化。
“轟!”
七道屏障,頃刻間被潤生衝破六道,最後一道也只是稍做阻滯,隨即崩斷。
徐藝瑾發出一聲悶哼,藉着這一空檔拖延,快速拉開身形。
她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對眼前近乎發狂的男人發動攻擊,她也確信能夠傷得了他,但那男人的眼神告訴自己,只要自己敢靠近攻擊,他就會無視傷勢,選擇和自己換傷!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到此刻,她終於承認,自己低估了這夥人,光是他一個,就足以自己正視!
然而,這一幕落在李追遠眼裡後,少年也在做着相似的感慨。
這可是氣門全開的潤生,而且是吞了蠱童後的首次氣門全開,如此可怕的力道與速度加持下,那女人居然沒被當即格殺。
而且,她還憋着,沒使用傀儡,也沒啓動地下偷偷佈置好的陣法。
唉,這就是潤生的侷限性了。
再強大的體魄,要是隻有體魄,就會顯得有些單一。
要是潤生能搭配起術法對其進行束縛與禁錮,那效果將會無比恐怖。
人無法和瘋牛正面抗衡,但可以閃避,潤生現在面臨的,就是這一問題。
不過,讓潤生學習術法,簡直比讓張飛繡花更難,張飛至少能拿得起繡花針,潤生現在是團隊裡,唯一一個還不能走陰的,連萌萌可都學會了!
但好在,團隊之所以是團隊,那也是爲了互相彌補,提升下限與上限。
林書友先是八根破煞符針刺入自己身體,隨即又是八根破煞符針刺入。
這一次,比以往的符針數目,阿友直接來了一記超級翻倍!
然後,林書友頂着身心劇烈痛苦,左掌攤開,右手握拳,單腿向下一跺——起乩!
白鶴童子降臨。
降臨的瞬間,白鶴童子的豎瞳,近乎要從眼眶裡切割出來!
作爲官將首的陰神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祂降臨時,有種直接降到火山口的感覺,整個人彷彿下一刻就要徹底炸開!
這一炸,可不僅是乩童會屍骨無存,連帶着祂的神體,也會遭受重創!
本來不至於的,損失了也就損失了,但這裡的起乩,祂每次都會根據林書友這個乩童現如今的承載能力,儘可能地多降臨下些力量。
童子無比疑惑,這到底是怎麼了?
以前不都是慢慢來的麼?
隨即,白鶴童子看見了目標,不做猶豫,三步贊下,身形一閃即至。
不能再猶豫了,再不發泄出力量來,真要炸了!
潤生的二次突擊,再次被徐藝瑾躲開,她依舊是用陶瓷屏障拖延,再借以身法躲避。
只能閃躲,不能交鋒。
可即使如此,每次,她都會因此付出代價,鮮血在喉嚨裡,只是沒有吐出,她要儘可能地繼續維繫住自己的風輕雲淡。
這個團隊,越強,她越喜歡,越適合當擋箭牌!
不僅能擋,還能反刺狼羣。
就是現在戰局過於緊急,她來不及去具體分析,對方的這種秘術,是否會有什麼後遺症,以及多長時間可以使用一次。
但她清楚,這種狀態下,他堅持不了太久。
還好,他現在是很強大可怕,但只能用蠻力。
“官將首!只殺不渡~”
已經沒有“惡鬼”的前綴了,白鶴童子已掌握了靈活的職業底線。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以及忽然閃身而出的白鶴童子,讓徐藝瑾瞳孔一縮!
三叉戟帶來劃破黑夜的寒芒,對着其脖頸直接刺來。
正常情況下,徐藝瑾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擋下這一擊,但當對方的力量高到一定層次時,普通的抵擋之法就已經失效。
爲什麼,這個官將首和自己以前在福建見到的,不一樣!
這個乩童明明如此年輕,可他召喚下的陰神,爲什麼會有如此氣勢與力量?
徐藝瑾張開嘴,口中發出厲嘯。
一張仕女圖自其衣服裡飛出,快速攤開裡頭浮現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向着白鶴童子撲去。
這黑影,氣息極爲冷冽。
“砰!”
白鶴童子本該刺向徐藝瑾脖頸的三叉戟,被黑影擋了下來。
仕女圖開始龜裂。
徐藝瑾慌了,這可是她家祖傳供奉之物,是點燈行走江湖前,家中長輩從祠堂中請出,鄭重交接贈予。
白鶴童子纔不管這仕女圖貴不貴重,裂不裂,祂只知道自己第一擊沒能成,這讓祂丟了神!
雖說不曉得具體發生了什麼,怎麼大家一上來就跟集體發瘋了一樣,但祂清楚,自己必須抓住這次表現機會。
增損二將能做的,祂童子能做,增損二將做不了的,祂童子更能做!
三叉戟刺入黑影之中,被黑影纏繞阻擋。
白鶴童子一不做二不休,舉起三叉戟,將黑影連帶着舉起,然後,童子手腕一翻,將三叉戟對着自己胸口,刺了下去!
“噗!”
三叉戟刺入胸腔,位置取得很好,雖然深深刺入,卻未傷及臟器,但這仕女圖中出現的黑影,卻像是被用釘子釘在牆壁上的壁虎,給釘在了童子身上。
這樣一來沒有阻攔的白鶴童子,雙手虛握,兩杆術法幻化的三叉戟凝聚,再次向徐藝瑾攻去。
而潤生的下一波衝鋒也已經來到。
雙方配合之下,徐藝瑾完全被壓制。
李追遠意識到:這一刻,數值接近溢出。
正面戰場上,徐藝瑾已經無法站下去了。
她下一步,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開啓地下陣法,要麼就此撤出戰場,逃!
李追遠判斷,她會選擇第二種。
明眼人都能看清楚,潤生和白鶴童子的這種超常狀態無法持續,她只需離開戰場,玩一場追逐,拖延一下時間,就能將局面重新掌握。
她一個人,她很自由,她沒有牽掛,也沒有軟肋。
這也是李追遠眼裡,她最大的威脅。
要麼不打,既然打了,就不可能讓你再走!
李追遠:“七三五!”
這是李追遠教他們佈陣時的方位詞,陰萌能聽得懂。
下一刻,陰萌出現在了李追遠所喊出的位置上,她的速度肯定沒有徐藝瑾那般快,但李追遠給的是提前位。
陰萌將揹包向前拋出,皮鞭一甩。
“砰!”
揹包上貼着破煞符,在皮鞭抽擊下,一起被引爆。
“嘩啦啦……”
如同放煙花一般,這一塊區域上,形成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彩幕。
爲了確保萬無一失,爲了保證封鎖好對方逃跑去路,陰萌選擇冒着巨大危險,近距離釋放毒素。
她的毒下,衆生平等,包括隊友,包括她本人。
徐藝瑾恰好來到這處位置,看着前方的毒霧色彩,她馬上召出一層陶瓷將自己環繞,然後向前衝去。
可這堅硬的陶瓷,在觸碰這些彩霧時,竟開始被腐蝕,快速凹陷。
按這種速度,根本就等不及她衝破彩霧,就會親身接觸到它,這到底是什麼毒!
緊接着徐藝瑾更是看見佈置好毒霧落地的陰萌,嘴裡吐出黑色的鮮血。
陰萌只是和自己弄出的毒霧擦了個邊,她就中毒了,身形開始搖晃,但還是強撐着,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毒罐。
這裡頭裝的,是上次把自己弄暈的配料表,雖然不準確,但跟着感覺走,很接近。
要是這女人選擇直衝自己毒霧,那自己就會帶着這一罐子毒去和她對撞。
上次在老變婆湖底,是每個人單管一處地方,悲壯是悲壯了,但視線不夠多,陰萌覺得,這次自己夠悲壯了。
但她這種把自己都給毒到的場面,是真的把徐藝瑾給嚇到了。
她不敢以身試毒。
轉身,去面對衝來的潤生和白鶴童子。
李追遠用手背擦了一下流出的鼻血:數值溢出了。
潤生爲主,白鶴童子爲輔,聯手猛衝,再搭配陰萌的毒霧封鎖空間。
正常情況下,徐藝瑾已經輸了,甚至是,已經得死了。
之所以還有變數,是額外多餘的佈置。
就比如現在,徐藝瑾開啓了陣法。
陣法開啓的瞬間,潤生和白鶴童子身形爲之一滯。
徐藝瑾舒了半口氣,因爲在後半口氣時,她就發現,她自己佈置的陣法,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陣法被調轉,對潤生和白鶴童子的鎮壓,轉爲對她的鎮壓。
她即刻操控地下的陶瓷娃娃,企圖破壞掉自己佈置卻失控的陣法。
但下一刻,她愕然發現,自己親自捏出來的陶瓷娃娃,全部無視了自己的召喚。
她馬上看向遠處站着的少年,少年面帶笑意地看着她。
擊敗她,不算難。
但想擊敗的同時不讓她逃走,最終殺了她,很難。
這其實也是,秦柳兩家人丁凋落,可在江面上依舊還有地位,說話還管用的原因。
因爲家裡,有秦叔、有劉姨、有柳奶奶。
一旦把他們逼急了,讓他們徹底放下牽掛拋去負擔,沒多少勢力能承受得了這種來自實力強大個體的連番報復。
自場面上來看,自己動用了所有底牌,陣仗十足,代價高昂,但只要能殺了她,那都是血賺!
徐藝瑾的目光開始逡巡。
“砰!砰!砰!砰!”
四道破土之聲傳出,昨晚已經死去的二樓四人,被操控着向李追遠衝來。
李追遠壓根就沒回頭看,因爲他身後站着譚文彬。
只見譚文彬雙肩出現了兩個肥嘟嘟的娃娃,剎那間,鬼氣環繞,緊接着,譚文彬單膝跪下,雙手拍向地面。
兩個娃娃開始鼓掌唱歌。
那四個從泥土裡蹦出來的傢伙,立刻丟失了方向,開始原地轉圈且互相碰撞。
這是一種級別很高的鬼打牆。
譚文彬沒選擇上前去搏殺,他的第一任務,是保護小遠哥的後背。
徐藝瑾面露絕望,她沒料到,局面會發展成這種地步,她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
潤生的衝撞來臨。
徐藝瑾這次無法躲避,在發出一聲厲嘯後,體內鮮血噴涌而出,與陶瓷碎片一起,化作血色牆壁。
李追遠:“躲避碎片!”
“轟!”
潤生將牆壁撞碎,鋒銳的陶瓷碎片企圖刺入其身體,但伴隨着潤生一聲大吼,體內氣浪噴涌,將碎片盡數驅散。
可也因此,潤生的這次衝勢也隨之結束,如果不是小遠開口命令,按照他的習慣,是寧願自己被陶瓷碎片刺滿全身,也要順勢給那女人完成最後一鏟子。
徐藝瑾正面接了這一衝撞,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墜落,卻又因受陣法壓制,倒飛也倒飛不遠。
手持兩把虛幻三叉戟的白鶴童子,出現在了徐藝瑾身側。
現在的她,已無防禦能力,只能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最後一聲叫喊:
“我答應一切條件,我認輸!”
少年手掌向下乾脆地一甩。
白鶴童子手中的兩把三叉戟,一把刺入其頭部,攪碎其意識,另一把刺入其胸膛,切割其靈魂。
頃刻間,將其徹底殺死。
一切,塵埃落定。
而等到徐藝瑾死後,田間才傳來少年對其先那句話的淡淡迴應:
“你說的,得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