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理由不來此地回溯過往。天氣非常燥熱,但我所處樹蔭底下還算陰涼。
這幾天,城裡到處都是揚沙預警,吹散了藍天。年後開春,樂浪市的西風越發強勁了起來。再加上境外輸入的疫情,本來我與好多初中同學有約,都被迫取消。這讓我十分不甘心,但這樣的時光,的確只適合躲在家中。
適合躲在家裡不代表就不能出來。即將開學,同班同學趙雨灣約我一同登山,我則不會甘心空手而歸,畢竟醉翁之意不在酒。
站在北亭山半山腰的一條小路上,四面是茂密的枸杞樹,與對面破曉台山上的胡楊林遙相呼應。而我所處的位置,樹枝稀疏,形成一個天然的窗口。在這裡,樂浪所處的平坦高原似乎在我腳下鋪開,整個都市一覽無餘。
身旁就是我的相機,接的是個體積誇張的折返鏡頭。拍攝的過程中,微信裡全是楊總髮來的信息,都等着我應付。
“你確定不來了?都那麼久沒有聚了,全是初中的好同學啊。”楊總還在反覆確認。他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因爲那無可匹敵的富二代氣質,我們都叫他楊總。
“現在我來,確實也不合適了。”
“你如果什麼時候想來了就跟我說,我們會玩很久的,不擔心。”楊總回微信的間隔有點長,說明他在那邊也在應付着各種事情,“我們現在就在樓蘭西城。”
“樓蘭古城裡面有什麼好吃的?”
“吃乾屍。”他的玩笑一如既往的噁心。
“那行,祝你好吃。”我自認爲自己還是比較幽默的。
“剛纔說過一遍了,我再說一遍啊,你想什麼時候來就跟我說,錢是我來付。明天我們也會出來,但是隻是吃晚飯,樂趣就沒有今天這麼多了。”
“明天我下午去畫室,一節素描3個小時。”我其實並不想掃他的興,“然後最主要就是我們高昌區昨天出來一個密接者,現在出小區挺麻煩的。”
“啥?密接?大爺的你怎麼不告訴我?”身旁的趙雨灣剛纔一直在瞄我的屏幕,現在她一下子奪過我的手機,確認了一眼消息才還給我,“真的,你這個危險人物!”
“只是個密接啊,而且離我們那邊遠的很!”
“哇!我怎麼感覺突然放心了很多呢?”她的笑點本來就低,已經沒心沒肺地笑了一下午了,“誒,上一次我們到這個……小路上面來,好像是那個……中考以後一個多星期的樣子吧。”
太有感覺了,我心想。這個地方的一切景物都引人回憶。
我對她所說的那一天記憶猶新。那天她和我就站在這裡。她面朝城市,躊躇滿志;我四顧茫然,感覺世界都不再熟悉。
現在 趙雨灣手中拿的是我的日記本,我是迫於她的強勢才同意這個要求的。這是我第二次把日記拿給別人看。雖然曾經也發生過一些事,但總的來說我還是信任她的,而且我認爲裡面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大爺的你在拍啥?到現在怕是十多分鐘了吧。”她甩着右手,我感覺我的日記很危險。
幸虧這條小路上鮮有人經過,否則以我這套裝備的吸睛程度,絕對會社死。一個1200mm的折返鏡頭,加之這個特殊的角度,剛好可以把樂浪主城區的樓羣與機場壓縮在一起,形成獨特的視覺震撼。
“拍樓,城市風光!不然你覺得我攝影賺的錢是怎麼來的?”我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調了焦,“全樂浪市最精緻最漂亮高樓,我覺得就是599中心。”
趙雨灣輕車熟路地推開我,把眼睛湊到取景器的位置:“哦,你說這個呀。”
“你不覺得這個視角很絕嗎?今天天氣這個通透性也很完美。”
“不是,我只是覺得這棟挺普通的,造型上的亮點不是很大。”趙雨灣應該是把相機當望遠鏡使了,隨後突然把頭轉向我,表情再度變得浮誇,“哦,我懂了!你覺得這棟樓很漂亮,大概是有你的主觀因素吧!”
“哎,啊……你聽着啊。”聽到她說的這麼大聲,我不免警覺起來,“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啊,不要到處亂傳。”
“離離原上譜!我超靠譜的。”
“我擔心總有一天,你會把它以……足以感動自己的理由說出去的。”
一聲悶響,我的背部受到了她的重擊,感覺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放開腳架,把日記本遞了過來。
“看完了?”我伸手去接,壓制着心中還擊的衝動。
她把我的手打開,翻開第一頁:“沒完!但是你看看!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就笑了!”
我掃了一眼,瞬間也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那是我日記本的序言,只有一句話:終於開始記日記了,是爲了以後回憶Z吧。
後面跟着的幾條,也是一樣的令人窒息。
1月15日,Z邀請我打排球。
1月29日,班裡有人懷疑我喜歡Z了。
“Z是誰?”她指着日記這一頁的內容,“哇哦!不會也是個神秘人吧!”
“以前是。”
“我的天吶,原來對你來說最特殊的人,曾經是別人啊!”誇張的口氣與壓抑的笑容疊加,使她發出了啄木鳥般的怪聲。
“隔牆有耳啊。”我指着身後的樹林,這是我對她發出的祈求。
“別看我,繼續往後啊!”她代替我翻了頁,手指跳過其中一些內容,把關鍵的逐一指給我看。
2月5日,好友聚餐,我和H一起在外面吃晚飯。
2月17日,我在體育課上遇到了H在偷偷買可樂,互相打了招呼。
4月3日,H應該是在辦公室來找我們班主任,沒找到,我看見她了,她沒看見我。
“這些細碎的東西你都記啊,是有多想見她呀!”她的表情邪惡到讓我脊背發涼。這些話,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了。
“說來也尷尬。”我覺得隱瞞起來也太累了,“就是我當時寫這些……什麼‘是爲了回憶Z吧’的時候,心裡還有一個H的。”
我不自覺地把眼睛從她身上挪開,盯着地面,地上是斑駁的樹影。趙雨灣想知道什麼?與此相關的一切都說來話長。
是的,這些東西我說出口了,但是要解釋清楚,太難了。
“死渣男。”她完完全全誤會了我話的意思,但是終於把日記本還給我,“裡面的H我已經知道是誰了,而且我連真名都知道。以後我也可以用這個來威脅你了。”
“好的,求求你了!這些東西真的求求你不要管!”
“所以那個H,你現在對她是什麼想法?”趙雨灣在想什麼我不得而知,“還有以前那個Z,她現在在你心中排什麼地位?”
“不該問就別問。”我儘量使我的口氣顯得更客氣。
“好吧,我也尊重你,死渣男。”
上一次看我日記的人也曾這樣若有若無地罵過我,只不過我面臨這樣的諷刺是很有底氣的。
我覺得,讓別人發現並認同我內心中虛假的矛盾,也是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