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人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生物,總喜歡兩全其美,明知此事並無挽轉的餘地,卻依然如此希望着。
風夾雜着一點點不宜察覺的雨絲寒冷了人的心。
切膚之冰,透體之寒。
“你們果然來了。”單離守一改之前稍顯急躁的態度,此刻彷彿尋回理智般,淡淡地開口,那語氣如同真的遇到了久違的朋友一般,帶着濃濃的回憶感。
“早猜到你有所準備,我們豈能不來?”兮若候談笑風生,一雙桃花眼風情萬種。
“可以的話,我不想同你們動手。”單離守看着腳下的漢白玉地磚,出了神。
“本候亦是。”兮若候腔調不改,頗有臨危不懼的膽識。
井鉉望了望兩個各自搭話的人,從旁皺眉道:“司承,我們皆知你並無通敵之罪,當時皇上定你的罪,是出於無奈,封住羣臣的口,並不是真的要置你於死地,如今你此番舉止,不就坐實了該等罪名麼!”
“那又如何?”單離守擡頭,眼神虛無縹緲地不知看向哪裡,“我本就不期望昭雪,既然罪名已定,不如就讓我坐實了它,也免了皇帝虛判臣罪之責。”
“單司承,你不過是咽不下這口氣,何苦拿整個邶國來開罪!”一向和顏悅色的井鉉聞言,擰了劍眉。
“邶國?”單離守詫異地看向井鉉,神色間是少有的煞氣,“誰說我僅拿邶國來開罪?我要讓這整個天下,雞犬不寧!”
“你!”井鉉與兮若候同時一驚。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而單離守之怒,是要天下血雨,斷壁殘垣。
“本候不信。”兮若候握緊雙拳,手中的鴛鴦刺冰冷入骨,“單司承絕不是那種喜歡牽連無辜的人。”
“隨你信不信。”單離守冷淡地劍指對手,“擋我者死。”
“小心!”井鉉手中的七絕笛一轉,險險隔開了單離守直刺兮若候心胸的分雲劍,提醒了一句,“兮若候,司承無碎雲槍在手,攻擊範圍受限。”
“我到希望他使的是碎雲槍,本候便能近身戰了。”兮若候切了一聲,不甘道。
“我擋着他,你帶皇上先走。”井鉉明白利害,立刻做出判斷。
“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兮若候一陣嘶啞,“就憑你的身手也想單挑單司承,你退後,本候來應付他!”
“兮若候!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你冷靜點!”井鉉吼了一聲,兮若候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
“你們走不了的。”單離守黯下眼瞳,“一盞茶時間,你們就會成爲我的劍下亡魂。”
“你竟連同窗之誼也不顧了麼?”兮若候不可置信地看着單離守,“你真有那麼恨麼!”
“我不知道。”單離守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僅僅,只是想這麼做罷了。”
話音剛落,單離守鬼魅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兮若候面前,在他回首的瞬間,一把清澄晶亮的劍鋒出現在胸前,伴隨着溫熱鮮血的,是一陣陣寒冷的劇痛。
“兮若候——!”井鉉瞪大眼睛,緊繃的神志在這一瞬終於崩壞,他赤紅着雙眼,手中的七絕笛直取單離守之喉。
單離守並沒有躲,只是輕輕一笑。
那一笑,傾注的並不僅僅是殘忍和暴戾,還有一絲內斂的……絕望。
“當!”一柄飛刀格開了井鉉手中的笛子。
他怒目而瞪,入眼的,是一抹哀傷的青色。
隨着一陣衣袂的破風之聲,那抹青色徐徐地降在他的眼前,擋在了單離守與他之間。
“你!”井鉉一陣怒火攻心,差點血噴當場。
單離守見來者是姚懷川,微微一笑,並不在意,足尖一點便落到了倪磐的邊上,補上剛剛被打斷的那一劍。
然而這次他依然沒有如願,青色的身影趁他不備劈手奪下了他手中之劍,隨即旋腿一掃,逼得單離守躍開數尺。
突然發生的變動讓井鉉一下子呆愣當場。
“你速速帶這兩人離開,這裡我來擋。”姚懷川清朗的聲音將井鉉的神志拉了回來,也來不及道謝,便立刻托起倒在地上的兮若候,來到倪磐邊上。
“皇上……”
“朕不走。”倪磐搖了搖頭,“不見證最後的結果,朕不能走。”
“皇上,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井鉉語氣中夾雜着濃濃的責備之意。
“兮若候危在旦夕,愛卿還是先將他送離,再來接我也不遲,朕不會有事。”倪磐嘴邊依然掛着高深莫測的笑容。
井鉉見他毫無懼意,便知他另有計謀,當下也不耽擱,立刻帶着兮若候離開。
倪磐冷眼看着場中對峙的兩人,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原來他就是姚懷川。
單離守平靜地看着姚懷川剛剛從他手裡搶回的分雲劍,沒有絲毫詢問的念頭。
一瞬間所有的回憶走馬觀花般匆匆閃過,卻徒增心中的冷意。
今年的五月,似乎特別寒冷。
“離守,收手吧。”姚懷川一反原先順從的態度,強硬地撂下了話,“我不會讓你做出後悔的事情。”
“後悔?”單離守像是聽見什麼好笑的話一般,挑了挑眉,脣間溢出朗朗的笑聲,響徹整個六道宮門,“我所作的每一件事都經過深思熟路,怎會後悔?”
單離守的聰明謹慎是姚懷川有目共睹,但是他從未想過,單離守竟會如此亂來!
想殺倪磐之心,早在單離守出宮之時,姚懷川便以察覺到了,原以爲自己能讓單離守放下仇恨,卻沒想到最終依然不能阻止單離守一手策劃的復仇之計。
都是自己太過猶豫不決,纔會造成今天的局面。
姚懷川內心在自責,卻依然堅定地攔在單離守跟前:“若你我真的動手,你尚且不是我的對手,不如就此罷手吧。”
“邶國國主與你毫無淵源,你爲何要救他?”單離守忽然弄不明白了,姚懷川怎麼會突然有興致插手自己的事情,明明邶國無君,對興國來說是一件好事,不用再提心吊膽地堤防着邶國的虎狼之心,興國百姓的心頭也能落下一塊大石。
“離守,你曾說過,你最大的心願,就是天下太平,各國友好共處,百姓安居樂業,世間再無戰亂。如今,你又爲何放棄你的心願。”姚懷川的心情如同置身水底,看不清水外景物,“邶國無主,天下皆亂,這是你願意看到的景象嗎?”
“根本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提它作甚!”單離守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
姚懷川的腦子裡又有兩個聲音在相互爭鬥。
一個聲音在說,跟他廢話什麼,打暈帶走,回去再慢慢勸解!
另一個聲音在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今日若不在此將事情徹底解決,難保下次不會發生同樣的事情。
若是單離守進一步,姚懷川總是退一步。
這次,姚懷川已經沒有了退步的理由。
如若讓單離守抱憾終身,還不如自己挺身,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就算因此而讓單離守遠離自己,也不願再看見他今後毫無生氣的瞳孔。
是的,至今爲止姚懷川所作的一切讓步,都是爲了單離守接受自己感情的希望,而現在,他已經不能在這樣自私下去了。
若是不能接受我,便讓我徹底死心吧。
姚懷川的這次出手,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準備。
儘管心中已然被燒得殆盡。
“就算你放棄了,我也不會放棄。”姚懷川帶着深沉的執着望着單離守,“我說過要守着你,也包括守住你的願望。你不要,我要!”
單離守心神一顫,亦不知爲何忽然如此煩躁,欺身逼近姚懷川,拂手便是一掌。
姚懷川左手將分雲劍收到身後,右手一推,格開了單離守的聚氣一掌。
而單離守並沒有收勢,而是一個前躍,一招後掃腿直攻姚懷川腰部。
姚懷川見招拆招,一個旋身閃開單離守的直攻,不退反進,滑到了單離守身邊卸掉了他前衝的力。
兩人越打越起勁,姚懷川也順勢扔下了分雲劍,空手與對方興起地鬥了起來。
“離守,你是不是,早就想報仇了?”
“是又如何?!”
姚懷川忽然笑了。
我充分理解了,而且覺得這樣纔好,這樣纔是真實的你。被信任的人背叛,無論是誰應該都會如此。我還在慶幸,你不是會說出“即便遭遇背叛,我還是熱愛這個國家,這個天下”這種聖人之言的男人。所以我才能和你做真正的朋友。
若你有悲,我願替你分擔;
若我有喜,我願與你分享;
若我誤入歧途,你便斥責我;
若你不慎犯錯,我也原諒你;
你無所依靠之時,我會成爲你的歸處;
爲了讓憎恨天下的你,能夠再次愛上這個天下……
單離守並不是真正需要倪磐的命,他需要的,只是一種發泄——爲了那,從一開始便壓抑着的,越演越烈的不甘的怒火,那心中一道深深的裂痕。
單離守的動作忽然頓在半空,臉色陰霾:“你做了什麼?”
盡在咫尺的姚懷川伸手理了理單離守亂掉的髮絲,吐了三個字:“纏情絲。”
聰明如單離守,自然立刻反應過來爲何自己忽然動彈不了,這時他打量了四周,終於察覺到了不宜發現的銀絲已如網狀將自己罩住了。
“……”單離守怒目而視的神色忽然緩了下來,又恢復先前淡淡的表情,“沒想到會栽在你手裡……”
單離守一直以爲,最後會被邵青給圍困住,卻沒想到在此之前,自己就被姚懷川給制住了。
姚懷川苦笑了一下:“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這麼做,畢竟你是我……”
姚懷川嘆了一口氣,最後半句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被自己這麼一攪和,單離守一定氣個半死,也許以後也不會想要同自己有任何瓜葛了。
想到這裡,姚懷川忽然感覺悲從中來。
帶着絕望的感情,姚懷川湊近單離守的脣,在單離守震驚的眼神下,含住了那兩片薄如蟬翼的脣瓣。
“我不會讓你放棄憎恨,也不會讓你放棄仇怨,但是,別做這種爲了復仇不惜捨棄自己的事。”姚懷川溢出口的話語似乎在做着訣別,手指着自己心臟的位置,“就如你曾經失去摯友一般,失去你,我的心中也會有一個洞啊。”
單離守至始至終都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被姚懷川忽然過於直白的表達震懾住了。
“皇上……”井鉉去而復返,再一次回來時,戰局已定。
一邊完全愣住的倪磐在井鉉的召喚下回過了神。
“回去吧。”倪磐疲憊地閉了眼,再不去看場中的兩人,“朕累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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