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雨點打在窗櫺上,發出密集如鼓點的聲音。
沈月晞將最後的炭火盆點着,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冷冰冰的雙手向後撐起溼透的身子,歪頭喘息道:“得……得救了。”
頭頂終於沒有了傾盆大雨。一旦放鬆下來,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要被抽乾淨了。
這個房間位於朧升客棧二樓,是整個客棧最好的房間之一,上次和李夫人母女來這裡的時候,她給自己定的就是這間。這次雨夜逃命到此,她習慣性地又選擇了這裡。
而且作爲鎮子裡唯一吃飯住宿的地方,她覺得客棧廚房應該能找到些食材。
三個火熱的炭盆將原本漆黑一團的房間照得紅彤彤的。蕭濯和她一樣坐在地板上,衣袖滴着水,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地冒着熱氣。溼淋淋的墨發貼在他俊美的臉頰上,正歪着頭在看她。
沈月晞看了眼蕭濯,他果然還是呆呆地看着她,心頭立刻竄起一股生氣的小火苗。
真是個讓她不省心的男人……
在雨地裡,她用了能想到的所有辦法,蕭濯就是不肯挪動一步。
他很安靜,也不大喊大叫,只是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呆滯的目光帶着幾分探究,彷彿認不出她是誰,又像試圖從她臉上看出某些秘密。在沈月晞看來,有點像一個固執的學生遇上了難題,正在死鑽牛角尖,弄明白前他絕不動彈一步。
餓了一整天,又被雨澆了這麼久,她感覺自己的肚皮馬上就要和後背貼在一起了。
他扶着門框,看着漸漸清晰起來的她。
“你不是想喝雞湯嘛,”沈月晞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勾引蕭濯,指着朧升鎮方向,“只要乖乖跟我走,我就給你熬雞湯喝。”
但她可沒時間去探究蕭濯到底在想什麼,什麼都沒有保命要緊。
“那隻雞,”蕭濯看向窗外,非常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不見了。”
誰在哭?
從踏出軍營後就渾渾噩噩,虛無縹緲的意識,曾像一團無邊的黑霧籠罩着他。耳畔傳來的哭聲卻將那黑霧漸漸溶解了。只因爲那哭聲令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
沈月晞正伸手烤火,聽到他問的這句話,差點沒忍住跳起來。
“嗯,”蕭濯轉身道,“等下我來收拾。”
到了房間裡,蕭濯依然乖乖地坐在炭盆前,凝視着炭火,不知在想什麼。
如果把她以前遇到的雞比作士兵,那眼前這隻大公雞就是大將,是統帥,是雞中之王。
蕭濯一直沒有開口,看着她忙裡忙外,忽然低聲道:“雞湯。”
那個人是影影綽綽的影子,他想抓又抓不住。但這哭聲卻引導着他一步步向影子靠近。
沒成想山雞一個翻身跳了起來,展開翅膀飛向空中,脖子斷口處的血還在到處噴灑。
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一幕幕在他的腦海裡重現:他和那個人在破廟裡躲避追殺,他在山洞裡給那個人烤雞蛋,那個人讓他踩着刀背攀上絕壁,兩人一起在山坡上滾落,那個人在江水裡失去知覺,緊緊抱着他差點讓兩個人都沒命……
可是這次沒有人幫她了。
雖然滿心失望,但她還是把鍋碗菜刀等物都收拾起來帶上二樓。她都要累死了,可不想來回地上下樓。
它是一隻雄壯威武的大公雞,圓圓的眼睛射出凌厲的光芒,尖尖的嘴像彎彎的銀鉤,佈滿脖頸的墨綠頸毛像士兵的鐵甲,全身棕黑相間的羽毛下粗壯有力的腳爪讓她聯想起雄鷹的利爪,長長的棕色尾羽彷彿筆直的長槍。
意識逐漸清晰起來,遠去的理智重新回到他的體內。
山雞咕咕地叫着又飛起來,落在遠處翻倒的桌子後面。
沈月晞忽然膽怯起來。
“雞湯!”沈月晞跪在地上,看着飛到空中的山雞失聲驚呼。
“真嚇死我了。”她不好意思地騰出一隻手抹淚。
她想起和蕭濯在山洞裡的時候,同樣是一隻山雞,把她耍得團團轉,還是蕭濯幫她解決的。後面到了大梁村,林娘子家那幾只母雞……同樣還是林娘子幫她解決的。
等走得近些,他終於聽清她在念叨什麼了。
“千萬不要啄我的臉,啄手背就好……嗚嗚,”她邊哭邊唸叨,“嗚嗚……好疼。”
沈月晞走在前面,兩人穿過泥濘的道路進入朧升客棧,摸黑踩着咯吱作響的樓梯上了二樓。還好房間裡炭盆火石木炭一應俱全,倒省了尋找的麻煩。
等她從驚嚇中回覆過來,睜開雙眼,才發現自己是撲到蕭濯的懷中。她的雙臂正緊緊摟着他的脖頸,雙腿更是夾住他的腰,完全掛在了蕭濯的身上。
肚子餓得咕咕叫,只喝白開水是不是太可憐了?
從蕭濯抓雞的手法,揮刀的速度能看出,他熟悉的那個蕭濯又回來了。
她將火把放低,想看看地上有沒有土豆之類的食物,哪怕是發芽的也好。
巨大的喜悅佔據了沈月晞的心頭,瞬間她覺得之前辛苦的一切都有了報償。哀莫大於心死,只要夫君重新振作,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舉着火把沿着樓梯下了樓,來到廚房。
“夫……夫君,你回去烤火,我來給你做雞湯。”
他的目光彷彿多了什麼東西。曾是兩潭死水的雙眸,現在泛起了陣陣漣漪。
蕭濯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出門口。正好看到哭得淚汪汪的沈月晞踏着樓梯向上走來。
正在盤算,忽然窗外撲棱棱一陣響,彷彿有隻大鳥飛了進來,撲了她滿臉的雨水。她本能地雙手抱頭蹲下來,轉身看向屋裡。
這樣一來,就可以喝到乾淨的開水了。
方纔追逐山雞那麼久,她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再去追了。
沈月晞先到敞開的窗前,藉着雨把落滿灰塵的鍋洗乾淨,接了小半鍋雨水。回頭搬進來藉着光看了看,水裡面似乎有很多微小的沙粒。燒開了倒是也可以喝,但總覺得不夠衛生。
全身上下都寫滿了“不好惹”三個大字。
尋了半天一無所獲。屈指算算,靖州軍襲擊這裡還是年前的事情,如今好幾個月過去,再經放的食材也爛光了。
她在心裡伸出一隻小手,掐滅了那股小火苗,翻身爬起來對蕭濯道:“夫君肯定餓了吧?你先烤衣服,等我收拾一下房間,然後去樓下廚房找些吃的來。”
她又不好生氣,乾脆站起來走到敞開的窗前,想吸兩口新鮮空氣靜靜心。
這句話果然起了效果,大概是他心心念念着喝雞湯,居然肯跟她走了。
他以爲她又失敗了,需要他的幫助。然而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意外。
雨水如斷線的珠子從屋檐落下,在她眼前編織成一道雨簾。
萬般無奈之下,她想起一個歪招。是臨行之前華大夫告訴過她的。
跑下樓梯的時候急了點,原本就痠痛無比的雙腿一軟,還好及時抱住扶手,纔沒有直接從樓梯上骨碌下去。
溼透的衣服裹着她苗條的身子,烏黑的溼發披散着貼在她滿是淚痕的蒼白臉頰上。她的神情又是高興又是痛苦,嘴裡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麼。那隻山雞被她緊緊抱在懷裡,一隻翅膀張開蓋在她手臂上。山雞顯然不甘心被抓,正雙爪亂蹬,用銀鉤一樣的尖嘴不停地叨她的手背。
沈月晞尖叫一聲,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是沈月晞。
火光映照下,那隻山雞停在二樓過道的欄杆上,正歪頭梳理身上彩色的羽毛。
沈月晞大喜,對蕭濯道:“夫君,你好了?”
這個男人又不是鐵打的,肩上有傷,還被雨淋了這麼久,肯定很餓了。
蕭濯坐在屋內,耳畔傳來咕咕的雞叫聲,扇動翅膀的聲音,女子的驚叫聲,碰翻桌椅的聲音,吵成一團。到後來,那女子竟然哭了起來,而且越哭聲音越大。
他擡起雙手抱住自己的頭。
朧升鎮早已是一座空鎮,現在她和蕭濯應該是安全了。羌林和暗衛豁出性命保護了自己和蕭濯,她卻不能再爲他們做什麼了,好好活着纔是對他們的回報。
但她現在可顧不上仔細觀察這些,懷裡這隻雞力氣太大了,她必須拼盡全力才能抱住。更可惡的是這隻雞一直啄她的手背,不但啄,還知道擰。
剛說出這句話,她懷裡的山雞掙扎得更厲害了,兩隻腳爪猛地一蹬她的小腹,掙脫了她的雙臂。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別說雞了,廚房裡連根菜葉子都沒有。
鑑於現在又累又餓,腰痠腿痛,就不和他生氣了。
“是真雞!”沈月晞驚喜萬分,身上突然生出力氣,拿起插在門口的火把追了出去。
“你……你要乖一點哦,讓我抓住你。”沈月晞將火把插在走廊的牆上,兩隻手緩緩伸出,“夫君要喝雞湯,我答應過他了。”
她將炭盆周邊墊高,把鍋坐在上面,抱着雙膝看着鍋裡緩緩冒着一串串細小氣泡的純淨水發呆。
接下來必須想辦法回小崗村,那裡是他們的家。華大夫堅持留下,還不知生死,他的兒子華多多好歹是個大夫,可以讓他爲蕭濯開些藥調養……
山雞正好飛到蕭濯的面前,蕭濯擡起手,一把掐住山雞的脖子。隨着菜刀寒光閃過,山雞的腦袋和身體分了家,蕭濯順手將沒有腦袋的山雞丟在地上。
沈月晞喘着氣下了樓梯,盯住桌面邊緣晃來晃去的長尾巴,躡手躡腳地靠近:“別想跑。”
沈月晞還以爲自己是餓得眼花了,正在發愣,蕭濯擡手指着門口:“那隻雞,又走了。”
左右房間的炭盆都集中在這個房間,屋裡已熱起來。她先推開窗戶通風,接着取了根火把放在炭盆上引燃,把房間內案上的燈點着,讓房間亮堂起來。然後扯掉落滿塵土的牀單被罩,在櫃裡取出乾淨的牀褥替換。今夜肯定要在此歇息,她可不喜歡屋子裡髒兮兮的。
她根本抓不住山雞,她需要他的幫助。
明明她自己是個弱雞,居然又一次面對需要抓雞的情景。
太嚇人了,明明腦袋都被剁掉了,這隻雞居然還會飛。
原來哭這麼厲害,是被山雞啄的。
他明明已經一敗塗地,失去了太子的身份,失去了軍隊,失去了手下。然而沈月晞還是不離不棄地陪在他的身邊,拉着他坐騎的繮繩一起狂奔,拉着他的手在大雨中跋涉……
“夫君要喝雞湯,”沈月晞邊喊邊追下樓梯,“你既然送上門來了,就不要跑。”
本來想說別搞笑了,這地方哪來的雞湯啊。剛纔只是哄他的,這人居然還當真了。可想到蕭濯昏昏沉沉,整個人癡了一般,她不忍心,還是改了口。
只要飛不出這個屋子,她就不信抓不住它。
以前她很害怕漆黑的環境,只有蕭濯在身邊的時候她才感到安全。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比以前膽子大了好多。
沈月晞怔了一下,拿起火把溫聲道:“好,我去看看,夫君在這裡等着。”
廚房內空蕩蕩的,竈臺下邊堆放着劈好的木柴,竈上上有一口小鍋,碗廚裡有幾個碗,立着一把菜刀。
心痛固然難受,卻讓他將死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想起來了,在他自認失去一切,無意求生的時候,又是那個人回來找他,讓他知道他並非一無所有……
“不不,夫君你有傷,讓我來收拾。”她起身彎腰去抓地板上的山雞。
沈月晞同樣看到了站在房門口的蕭濯。
還沒等她靠近,警覺的山雞已展開翅膀飛到了樓下門口附近的櫃檯上。還好方纔進門後沈月晞將門關上了。現在山雞隻能在一樓大堂裡飛。
真的不是夢境。
現在她爲了自己,正拖着虛弱無力的身軀,在和她一直爲之懼怕的東西較量。
一隻五彩斑斕的山雞,落在地上,嘴裡叼着根碧綠的菜葉子,把全身羽毛炸開抖抖雨水,又從敞開的房門飛了出去。
一個大活人被雞欺負成這樣,說出去太丟人了。
“大熊,製造兩升純淨水。”她在心裡吩咐大熊。
爲了證明所言非虛,她牽起蕭濯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看我心跳得多厲害。”
蕭濯沒有言語,單手託着她輕盈的身子走到牀前,將她放躺在上面,粗暴地扯開她的衣裳。
沈月晞呆呆地看着他,一度以爲蕭濯只是不想讓她穿溼衣。但只是一瞬間,她便反應過來。
他冰冷的雙眸裡是熾熱的火焰。
她伸手勾住蕭濯的脖頸,主動獻上雙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