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不到吃的,買都買不到。”彭千刀大聲說着,從門外走進來,“幫主,我們既和金陵王開戰,首先就該考慮到這些兄弟們的。”
花子明冷哼道:“我是疏忽了,可你爲什麼不提醒我?這些芝麻大的小事也非得本座操心嗎?”他不便斥責首席長老,便把火氣都傾瀉到張乾頭上。
張乾躬身道:“幫主,是屬下的過錯,可是您得想個辦法把弟兄們都救出來呀。”花子明怒氣益增,翻着白眼道:
“他們把天都闖塌半邊,叫我怎麼救?我還能率你們去攻打守備府,和兩萬官軍作戰嗎?”
彭千刀走過去,從桌上的酒罈裡給自己倒了碗酒,喝了下去,冷靜地道:
“幫主,收手吧,咱們只有和金陵王講和了。”
“講和?”花子明跳了起來,彷彿有人用針刺了他屁股似的,“咱們剛殺了他們八個人,你卻要我和他講和?”
彭千刀道:“那八個人不是金陵王的哥哥,也不是他的弟弟,只不過是他的手下,這無關大局,當然咱們得作出賠償,還得接受金陵王提出的條件,或許……”他停了下來,“或許咱們得撤銷金陵分舵。”
花子明諦視着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字一句道:
“彭兄,你這不是講和,而是認輸投降。”
彭千刀爽爽快快地道:“是的。是認輸投降,我們已經輸了,不是輸給金陵王,而是輸給這場大火,輸在我們自家兄弟上。”
張乾也連連點頭,他也贊成講和,哪怕撤銷他這個分舵,儘管與認輸無異,但畢竟可以在保全顏面的情況下講講條件。
花子明看看兩人,竟有一種異樣的陌生感,這兩人可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他的臉陰沉下來,冷冷道:
“你們的腦子是進水了,還是被火燒焦了?
“現在不過剛剛是個開始,和對手還沒交上手,就要投降認輸了?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彭千刀不卑不亢地道:“幫主,我們現在講和失掉的是些顏面和金陵城的利益,對我丐幫全局並無影響,而我們卻可以和他講條件。
“他必須把這場大火的影響消除淨盡,絕不能鬧到朝廷上去,這事只有他能辦到,這就是我勸幫主和他講和的原因。”
張乾接口道:“是呀,還可以讓他把那些弟兄們救出來。”
花子明給自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力求冷靜,他的肺幾欲氣炸,但也知道他全盤計劃的成敗就在這兩人身上了,淡淡道:
“說下去,把你們的想法都說出來。”
彭千刀繼續道:“假如我們繼續和金陵王鬥下去,成敗姑且不論。
“官府已經給我們扣上聚衆造反的帽子,總督的奏摺一旦到了皇上那裡,皇上也像金陵知府這樣,下達一道禁絕我丐幫的聖旨。
“我們的君山總舵,各地分舵便要被剷除淨盡,我們各處的弟兄都要像城裡的弟兄一樣,被抓進兵營裡,生死不明。”
花子明哈哈大笑起來,肥胖的身軀亂顫,好像聽到了世上最滑稽的話,彭千刀和張乾都驚訝地看着他,想確定他是不是瘋了。
有頃,花子明才止住笑,用手背抹抹溢出的淚水,笑道:
“彭兄,你見過哪朝哪代哪個皇帝能禁絕天下的乞丐,除非他是神仙,能把天下的窮人都變成富人。”
彭千刀嘆道:“禁絕天下的乞丐是很難,但只要皇上真想做,沒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少林寺比我們強大,少林寺也同樣被以前的皇帝燒過。
“天下的佛教徒比我們花子多得多,只因某個皇上不喜歡佛教,一聲令下,幾個月後,廟宇拆毀,和尚尼姑還俗,全國找不到一個禿頭頂的,這就是皇權的威力。
“皇上也許不能叫普天下沒有乞丐,但要想除掉我們丐幫,不過是在御案上動動御筆,以後還會有乞丐。
“但那都是一個個鬆散孤立的乞丐,有組織的丐幫將不復存在。”
張乾在旁聽得冷汗一直流到腳面,事出後他一心記掛的是他手下被抓進軍營的弟兄,還沒想過朝廷介入後的可怕,他覺得站得太久了,腿肚子的筋有些痙攣。
花子明盡斂笑容,嘆息道:
“彭兄,
你說的這些我都想到了,我沒說是怕動搖軍心,事情誠如你如言,大事不妙,但並不是沒有反敗爲勝的轉機。
“你們來前我已派人攜帶重金去京城打點了,官場上的事就是這樣,只要你不惜用黃金鋪路,這條路就能一直通到皇上腳下。”
彭千刀道:“金陵王的銀子不比我們少,江南總督、金陵知府都是他的人,這條路人家早就鋪好了,他要動手比我們快捷得多。”
張乾嘆道:“幫主,這場大火一起,我們已經成了縱火搶劫犯了,在江湖上聲譽掃地,想要求得其他門派的支持已不可能了。”
他言下之意是指少林寺,皇上覆位之後,對少林寺格外垂愛,屢次到少林寺進香,前後賞賜不可累計。
有傳言說皇上覆位前就一直躲在少林寺,少林一百零八位羅漢僧就是皇上在寺裡的護衛親軍,皇上還親口御封少林方丈爲護國大禪師,假如少林方丈肯在皇上前爲丐幫說話,倒真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張乾也知道花子明並無官場上的關係,他派人進京打點不過是走京城地頭蛇通向宮中的路線,那些地頭蛇都是睜眼騙子,有多少銀子也不過是被白白坑去。
花子明道:“我派人進京只是要把此事拖上一陣子,另外派人帶我的親筆信去追方丈大師了。
“少林不會坐視我們丐幫覆滅而不管,他會在皇上面前爲我們斡旋的。”
彭千刀道:“那我們更該收手了,一邊請人家爲我們說情,我們卻繼續在城裡和金陵王血戰,不是往人家臉上抹黑嗎?
“況且求人不如求己,求人的事成否更沒把握,我們何必捨近求遠,只消坐下來和金陵王講和,一切都解決了。
“他讓我們賠償損失,我們賠他銀子便是,他讓我們賠償人命,我們七大長老的頭割下來給他便是。
“只要能保證丐幫千金基業,任何損失均在所不惜。”
花子明叫了起來:“假如他要我的人頭,你們也把我的腦袋割下來送給他嗎?”
彭千刀道:“幫主,您若認爲我對您不忠,現在就把我的頭割下來,金陵王的爲人我們都知道,我相信他不會如此苛刻,同樣我們也有底線。
“假如他不同意講和,並且不把此事擺平,那就是同歸於盡,他會認清利害關係的,假如幫主怕損了威嚴,我去和金陵王談。”
花子明陷入了沉思,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顯然戰與和的念頭也在他心中激烈交戰。
假如少林、峨眉兩派還在城裡,他會請這兩派做中間人,與金陵王談判,既不損自己的顏面,又可逼着金陵王議和,但這兩派都已遠去,他在城中找不到合適的中間人,至於自己出面與金陵王屈膝求和,他寧願死也不願。
至於戰之一途,他還是懷有必勝信念,他也知道這會使局勢火上澆油,亂子越鬧越大,他只能寄希望於少林方丈絕不會拋棄十幾代的交情,坐視不管,一定會爲他收拾殘局,他相信少林方丈有扭轉乾坤的能力。
彭千刀凝聲道:“幫主,別再猶豫了,我們拖不起啊,這場大火一燒。
“我們在江湖上已無顏面與尊嚴可言了,現在只能不惜任何代價補救殘局了。”
花子明忽然站起,拍案道:“不,我意已決,我絕不講和,絕不投降,你們不必再言。
“此事鬧到朝廷上也需十天半月,我們就要在半月內拿下金陵王,然後再盡全力收拾殘局,這是我的最後決定,絕不改變。”
他驀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周身上下透射出一股令人不敢仰視的威嚴,彷彿站在御案前的君王。
彭千刀和張乾都恭順地低下頭。
“告訴弟兄們,這是最後一戰,也是決定丐幫生存的一戰,每個人務必盡全力。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半月之內,我要看到金陵王的首級放在我的桌子上,否則就是你們的首級。
“誰完不成我的任務,就提頭來見,其他的事本座來操心,無需你們代勞。”
彭千刀和張乾應諾道:“遵命。”躬身退了出去。
兩人心情沉重地走出門去,彭千刀仰天嘆道:
“丐幫千年基業,十萬人的性命,就這樣被他孤注一擲了。”
張乾閉上
眼睛,沉思有頃,好像很難下一個決心,然後睜開眼睛,沉聲道:
“彭長老,幫主真是瘋了,他連你的話都聽不進去了,他是決心一意孤行了,你可能還不知道,但我覺得你應該看看這個。”
彭千刀接過他手中的信,看了幾眼,眼睛卻跟燙着了似的,急忙避開,他捉住張乾的手臂,向一邊走去,走到一處沒人的街角,纔回頭問道:
“這事屬實嗎?”
張乾嘆道:“我也希望這不是事實,可誰敢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彭千刀久久不語,臉上陰晴不定,他向兩人出來的大門看着,問道:“這是他乾的?”
張乾道:“不知道,可揆諸情理,別人不能也不敢做這種事,我給你看只是讓你明白。
“他是真動了殺機了,不單對金陵王,也對我們,他說讓我們提頭來見不是說着玩的。”
彭千刀諦視着張乾,似乎還有些料不準,張乾可是幫主最得意的門生,他試探地問:
“張舵主,幫主不僅鑿沉了李長老的船,咱們丐幫的船底也被他鑿穿了,你準備怎麼辦?”
張乾兩手一攤,苦笑道:“彭長老,我和你不同,憑你的武功和資歷,即便沒有幫主的格外賞識,也會坐到首席長老的職位,早幾年晚幾年而已。
“我卻是從一無袋弟子時受幫主賞識,一直提拔我到這個位子,知遇之恩,只有生死相報,我本來不該給你看的,可怕你又像今天一樣辦蠢事,做了李長老第二。”
彭千刀疑惑地問:“你爲什麼關心我?我們平常交情不厚呀?若被他知道了,會要你的命。”
張乾正色道:“我和您自然不敢奢談交情,我這樣做是因爲您胸中有我丐幫的基業,有我丐幫十萬弟子,我是幫主的人,只要他一聲令下,就是火坑我也得跳。
“彭長老,您救不了丐幫,但也不必綁在船上一起沉下去,您還是逃吧,逃得遠遠的,等這一切都平息後,再回來重新打造我們丐幫的基業。我走了,保重。”
“等等。”彭千刀又拉住他,“張舵主,這信怎麼會到你的手裡?”
張乾笑道:“本來是不該到我手的,可幫主換了地方,送信的人找不着,只好送到我手了。”
彭千刀道:“送信的人呢?”
張乾嘆道:“這位兄弟很不幸,昨晚不慎跌入火裡燒死了,他是不小心,可昨晚的火燒得太大了。”
兩人相視須臾,卻露出會心的微笑,彭千刀握着他的手笑道:“兄弟,以前還真沒看出你是這樣的人,恕我眼拙,慚愧。
“不過,你放心,丐幫不會因爲一個人就灰飛煙滅,你去吧,多保重。”
張乾走了,彭千刀看着他的背影在街角消失,才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步履蹣跚,身軀搖晃,宛若宿醉未醒的人。
他夢遊似地走過幾條街,再也支持不住了,他蹲在路邊,面向牆壁,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用拳頭捶着牆壁的青磚。
很少有人知道,他從入丐幫時起,就是李丐兒一手帶大的,他的武功根底也都是李丐兒傾囊傳授的,他的江湖閱歷更是跟隨李丐兒闖蕩四方磨鍊出來的,李丐兒對他,是慈父,是嚴師,是上級,是朋友。
雖然他長大後也和李丐兒觀念不一,意見也常常相左,他更是經常嘲笑李丐兒觀念的老朽與固執,對此,李丐兒總是大度地一笑了之,他看得出來,李丐兒雖不贊同他,卻以他爲榮,因爲他是他的兒子,他的弟子門生。
知道李丐兒慘死的消息,他才發現自己對李丐兒的感情從未改變過,朦朧中,李丐兒還是那個頂着寒風,牽着他的小手四處乞討,把要來的每一口吃的卻塞到他嘴裡的慈愛的父親。
“幫主,他是丐幫的三朝元老,兩代功臣。他縱有千條不是,萬般過錯,你也不該對他下此毒手啊!”他在心裡嘶聲吶喊着,牆壁的青磚被他的拳頭砸得碎屑亂飛。
“唉,又是個不幸的人。”他聽到身後一聲嘆息,“聽說昨晚的大火燒死了好幾百人,棺材店又發財了。”
他聽身後兩個人嘆息着,說着,走開了。他這才清醒過來,不過他知道不會引來別人的注目,城中許多處都是哭聲陣陣,許多處都有像他一樣痛不欲生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