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正院,就聽到了一道有那麼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大嗓門在扯着:“如何?你兩隻手也拉不過我這一隻?服了,啊,服了?”還依然是以前那個脾性,與小孩一般計較。
文簡不服氣地叫道:“二表哥,不用管我,我就不信,拽不動黑子哥了!”
廳臺階下,孫豪着的素白外衫青布鞋邁着馬步,一手叉腰,一手伸得老長任由文簡雙手拽着,咧着一張大嘴,露出兩排利齒,昂着脖子,使出七八分力氣與文簡抗衡。猛不丁裡就瞧得周魏氏打頭,後面跟着一干女眷正穿過月牙門,便一鬆勁,被文簡拽着往前邁了一大步,方纔站穩,神情上有幾分狼狽不堪。
周魏氏瞧見了,小小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冷眼上下打量着他。
文簡背對衆人毫不知情,只當自己贏了,高興地道:“瞧,黑子哥,這下你沒話說了。我這幾年可有一直在練拳腳哦,讓你小看我!”
孫豪沒應話,卻是趕緊整衣斂神給周魏氏見禮:“給魏宜人請安……”
周魏氏立定身子,神色端嚴,嘴角儘量擠出一絲和藹與親近來:“原來是孫家少爺,果然是貴客登門啦。”周魏氏喜歡聽別人以命婦品銜來稱呼她,周敘五品之職,她在命婦裡,便是也宜人。
孫豪大大咧咧地笑了笑,然後又稍覺得有些尷尬,還是不太習慣與年長的女人打交道,於是眼睛便只往文箐身上鑽。他這神色盡落在旁邊人眼裡,更使得周魏氏拉下臉來,幸而雷氏眼力極好迅速居中客套,說進得廳裡再敘。
文簡也不敢再放肆,也不象小時候緊緊地拽着孫豪巴着他不放,而是以小主人的身份,陪在他身側。
文箐趕緊讓嘉禾與陳媽奉茶,自己立於雷氏一旁,偷偷地打量着孫豪。方纔一眼見之,便發現他好象吃了激素一般,比原來長高了好多,個頭已趕上商輅,卻也比商輅更高些,膚色更黑些,眉濃黑,一雙圓眼仍然滴溜溜亂轉,時不時地瞟向文箐,聽得周魏氏咳聲,便又趕緊端正了姿態,一本正經狀來。“家中族伯過世,上月趕回家中祭拜。如今喪事已了,卻是離昔日朋友山遠路遙,得了閒便來找文筵兄,順道瞧瞧簡弟……”眼睛再次落到文箐身上。
對面的女孩淡粉細花裙,盈盈微步姿端形妙,明眸皓齒,眼波流轉如秋水,嘴角含笑如初荷,烏髮結雙環系粉帶,粉耳鑲嵌晶瑩小璫隨着其細腰一伸一彎便輕晃,映得細頸如白瓷,雙手白晳且修長,十指指甲粉裡透熒光,放下茶盞指如蘭,靜立一側耳聽四方眼觀八方,照顧諸人妥當無疏忽。
這,既不是當日與自己同舟共濟故作少年老成的男童,也不是離開蘇州時的那個左右爲難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一嬌人。孫豪只覺得,她還是“他”,又不是“他”,偏生怎麼瞧,無論是哪樣,都覺得她在自己心中有如夏日裡沁涼的一道甘露,可惜的是,當得一干人的面,卻只是眼瞧得,近不得,言不得,笑不得。
文簡關心最重要的問題,趕緊問道:“黑……嗯,孫表叔,那你甚麼時候回京城?”
周魏氏今日來,本來就是檢查文箐哪裡有疏忽,生怕她在男女大防上發生些問題,可是沒想到沒趕走哪一個,這又來一個外男。立時就對文簡喝斥道:“文簡,白讀這麼多書了。待客的禮數全然忘了?你表叔才進家門,你卻是着急趕人家走,哪有這樣的道理。雖然是歸家奔喪,既然專程來看望我們家的孩兒,那不妨就在蘇州城裡多住一兩日。”
孫豪直道謝,然後舉杯一口將茶差點喝光,趕緊放下來,道:“那個,我離家時留了書信,想找簡弟,不是,那個,簡侄兒玩上幾天呢。”
文簡高興地道:“好啊!咱們去後山坡騎馬,到湖裡逮魚摸藕捉蟹,黑,孫表叔你來得太是時候了,這會兒,螃蟹……”
周魏氏臉上僵着最後一朵笑,打斷文簡的熱情,手上轉了一下銀鐲子,眼睛瞟向茶杯,卻是對孫豪道:“好,好,那讓文簡進城陪你,正好也讓他四叔考較一下他學業如何,老在這別業,沒人管束也不行。”
孫豪的如意算盤落空,方想說自己就想在自適居玩,可是周魏氏卻扭頭對文筵道:“筵兒,你這過幾日就進考場了,正是抓緊時間研習功課的時候,怎麼自個兒也忘了?”
文筵趕緊解釋道:“是,是……我這是想着商兄明兒要從杭州過來,想聽聽他的見解,所以陪小表叔一道過來了。我,明兒一早就趕回去。”
周魏氏看好商輅,奈何人家拒了好意,於是也有些不滿,可是聽說這人確實有幾分本事,終究不敢得罪他,來日說不定就在朝上與文筵碰了面。“你曉得就好……”
孫豪終於臉上掛不住了,對文筵道:“實在對不住,我……”
陳媽正好來說開飯事宜,纔打破了這尷尬場面。
文箐趕緊下去張羅,孫豪瞧了兩眼又趕緊收回目光,與文簡說說笑笑。
這一晚上,周魏氏卻是拘了文箐在面前背孝經,立足了規矩,才放她回屋。二更的時候,商輅從杭州過來了。
孫豪是聽文簡提到了商輅就是當日的商太樸,連聲道:“真是緣份!”便也沒太多在意,只是拉着文簡,聽他說自適居的的事兒。直到次日早晨,一拉開門,方伸了個懶腰,就瞧見商輅拿了書往夾道上走。“商兄弟!”
商輅應聲回頭,爽朗一笑,連連作揖,道:“孫兄,早!昨兒個聽說你來了,我這還怕打擾你……”
孫豪卻是長臂一伸,搭在他肩上,壓得商輅差點兒絆腳。“聽簡弟說,商兄今年鄉試,明年就要上京參加春闈了,到時定要來找兄弟玩。”一把手搶過他的書,看也沒看,合上了。“你我兄弟好幾年沒見,那年在舟中難得相逢,如今再見面,咱倆兄弟好好聊聊。唉呀,你看還這些書作甚。”
文筵剛洗漱完,見到範家小五已經端了水來,便對孫豪道:“孫兄,你快去洗臉,我這廂卻有幾句話要與商兄說。說完,吃了早飯我便要走了,商兄也急着趕回杭州去。”
商輅伸長了手,從孫豪手裡拿了書,笑道:“我與孫兄久別重逢,倒也真正是難得。且在這裡再耽一兩日。”
孫豪大力拍拍商輅的肩,豪氣雲天地道:“這纔是兄弟!等着,我且去洗把臉來……”他頭髮未梳,只是衣衫穿得還算工整,否則與商輅還有文筵一對比,那可是叫邋遢。範小王方要侍候他,結果被孫豪打發走了,道:“我點小事,爺爺我自會來得!去,去去……”其實是自己也曉得衣冠不整,有損形象了。於是洗了臉梳了發對着水盆自己還瞧了瞧,最後瞧得窗臺上有新的頭油,趕緊抹了一點,又用篦子籠了兩下,方纔覺得利落些,最後手撣了兩下袍子,方纔走出屋來。
文簡卻已打扮得清爽,上着粉藍短衫,下着銀藍褲子,腳上一雙馬靴,叫道:“表叔,我帶你去瞧咱們的小惡霸去!哦,現下可不是小惡霸了,它可是真正的大霸王了,厲害了!”
孫豪被他這麼一說,立時來了興頭,“唉呀,還是簡弟最知我。好,咱們好幾年沒在一塊了,我且瞧瞧簡弟的騎術如何了,咱們比比……”
文筵從隔壁屋裡探出頭來,道:“小表叔,你們且玩好,過一會兒吃過早飯,我等你一道回城去。文簡,莫貪玩……”
孫豪一聽,急了,他可不想就此打道回府,只與文箐打過招呼,連句敘舊的話都沒講呢,這不白來了?瞧着商輅亦衝自己點頭,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道:“你要忙應試我可不敢耽誤你了。我今兒不回去了,我與商兄還要敘舊呢。是不是,商兄?”他一擡下巴,就瞧向商輅。
商輅無奈之下,當然只能點頭,慨然答應一聲。
要是孫豪不走,文筵想着祖母在這,到時肯定又得訓四妹了。心裡暗怪孫豪不懂眼色,這不是給四妹添亂嗎?“那個,咱們還是一道回城的好,讓簡弟陪着你一道在蘇州玩,商兄也是應考的人,在這,只怕多有不便……”
孫豪知道他這是趕自己走了,他也不是瞎子,撓頭想了想,道:“這個……我與商兄實在是難得湊到一塊,等你們中秋後考完,我也回京了。要不,我陪商兄一道去杭州看望我表兄,返程再來找簡弟去蘇州玩……”
文簡有些失望,方要開口,卻見黑子哥衝自己又是眨眼又是呶嘴。文筵話說到這份上,見他的理由十足,也擋不住了,只好無奈地說:“那好,我們便在城裡候着小表叔。”
“走,騎馬去!這大早上的,騎馬正是涼爽得很!”孫豪擡頭看了一下天邊,太陽還沒出來,晨霧未散盡,東頭已露出一點魚肚白來。
文簡把陸礎與華庭沈肇等人一道叫上,“陸二哥,二表哥,咱們不耽誤大哥說考試的事,陪黑子哥騎馬去!我姐說了,與許先生那請好了假,今天不上課了……”
華庭嘻嘻哈哈地湊了過來,“孫表叔,聽文簡說你騎藝可好了,今兒個給咱們露一手?”
孫豪聽得這話,眉毛動了兩下,眼裡無盡的得意:“走!讓你們瞧瞧我的騎射本領!”
周魏氏聽說孫豪不在蘇州呆了,飯後就趕往杭州去探望外祖家的親戚,於是心裡也放心了。她在自適居中,也沒發現文箐有什麼紕漏,只說昨幾件細事,瞧得文箐正忙着收藕及秋收的事,便也不好讓她回城裡去住。眼見得瞧得孫豪與商輅乘了去杭州的船,鬆了口氣,對雷氏道:“這人,也不曾曉得看人臉色,要說透了也沒意思,可算走了。只他一回來,必然還會來蘇州的。這等人還是少往來爲好,他在京城鬧子出來的事,咱們要是沾惹上半分,這兒女的名聲可就毀了……”
她卻不曉得,孫豪卻是到了杭州呆了兩天,就又立即偷偷地跑到自適居來了。
而這一招,連文箐也沒預料到。所以當他再度出現在自適居中時,文箐正在處理染指的事,瞧得他眼裡都含着笑地看着自己,也是小小地怔忡了一下。
結果孫豪卻依然象是那個沒成年的少年男孩,一臉邀功地表情,得意洋洋地道:“如何?我這回馬一槍,可是三十六計之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