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遠方去
到夢想的地方去
——三年多以前,我帶着這樣的願望離開了陽圩。我確實已經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了。那裡卻不是我所夢想的地方。我所夢想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在返回陽圩的路上,我情思茫茫。
三年多以前,是什麼使我急於想要離開陽圩?是對人情、親情的荒漠的難忍?是心靈的渴望?是爲了追求理想?是對愛情的憧憬的破滅?
時到如今,又是什麼使我急於離開那個遙遠的地方?是日復一日的勞累?是荒漠的人情?是追求愛情遇到了挫折?
三年多了,我得到了什麼?三年多前,我身心俱倦,又滿懷渴望;三年多後,我同樣身心俱倦,又同樣滿懷渴望。不同的是,我的渴望變得更加強烈了。
我渴望什麼?渴望金錢?渴望實現理想?渴望人情、親情、友情和愛情?渴望……
現在,我最渴望的是什麼?是愛情?爲什麼?是因爲愛情似乎包含了人情、友情和親情?
爲什麼愛情是那麼難求?是因爲這個時代真的缺乏愛情,還是太多的愛情被太多的東西掩埋了?是什麼掩埋了愛情?
陽圩越來越近了,陽圩周圍的山嶺變了,曾經覆蓋在山嶺上的綠色山林哪裡去了,到處是光禿禿的。曾經是四季長流的,從陽圩旁邊流過的小河,怎麼幹涸了?
陽圩到了,到處是陌生的新樓房,就連街上的那些面孔似乎也都是陌生的。但是,我還是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夾在新樓房之間的老房子,以及許多熟悉的面孔……
我不敢過多在意四周了。
母親買到的那間房子,在我們原來住的地方的後面,房子原來的主人曾經是個馬車伕,那時一輛馬車差不多等於現在的一輛中型汽車,他靠馬車掙了不少錢,又用馬車拉磚石等,自己起了房子,那時,能起那樣的樓房的,沒有幾家,他後來賣了馬車,子承父業,做了道師,到剛開發的新街起了新的樓房,就把舊的賣了。
那間舊樓房比起周圍的許多新樓房,顯得又矮又舊,門口掛着鐵鎖。
母親應該在菜田裡。
菜田上,那小棚子,遠遠望去,似乎依舊。
未走近小棚,就聽到小棚裡傳來很奇怪的好象是母親的聲音,那聲音高而尖,象五音不全的人在動情地唱着古怪的歌,又象含糊不清的放縱的哭訴聲。
小棚的門開着,裡面坐着的,正是母親——她變得更瘦了,頭髮白了大半,身上的那套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灰色西服更破爛不堪了,她懷裡放着一本厚厚的翻開着的書,她閉着眼,張動着嘴,滔滔不絕地傾吐出那奇怪的聲音。許久,我小聲地叫了一聲“媽”!
母親張開眼,看到我,她並沒有顯得太多的意外,也沒有太多的激動,只是很喜悅地說:“名靈,你回來啦?我就說你要回來了,我每個晚上都夢見你。”
我有些感動,有些心酸,有些眼溼溼的。我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什麼。
我轉過頭去看菜田,很多地方長滿了雜草,一些地方長着稀疏雜亂的青菜。
“我們回家。”母親說。
母親開了那房子的門,我往裡面一看,心中剛剛涌起的到“家”的一絲喜悅,立刻就消失了。只見前門旁的窗口被關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線,前個房間裡堆滿了柴草,一些傢俱隨地亂放,到處掛滿了蜘蛛網,到處佈滿了灰塵。裡面的通道的盡頭是後門,後門緊關着,門上方的小窗口用厚紙板封住,也透不進一絲光線。還未進門就已經聞到剌鼻的濃煙味,和潮溼、發黴的氣味。進了門,我把牛仔包丟在地上。母親過去把後門打開。
“幹嘛把門上的窗口堵死?讓它透進一點光和風不好嗎?”我說。
“不堵住,火煙就從那裡冒進來。”母親說。
“火煙從哪裡來?”
“從廚房裡來。”
走進後門裡去,是廚房,是用木板圍、用油毛氈蓋成的,又低又不透光。牆邊,用兩塊水泥磚圍成的火竈上,放着一個大鋁鍋,火竈裡填滿了木糠,正不斷地冒出濃煙來。
“伯父呢?”
“他前天就傳福音去了,今晚可能回來。”
母親上街去買肉。我把火竈裡的木糠扒出來,放進柴火,點燃,火漸漸旺起來了,烘得我身上暖暖的。
有多久沒有這樣讓火烘過了?
我心裡似乎也有些暖暖的了。
母親回來了。她忙着做晚飯。我只是默默地坐着。
前門傳來了伯父叫開門的聲音,我一聽到他的冷硬、粗暴的聲音,心裡就很反感。在外打工的那些日子裡,我很不願意去想他。這時候,我只覺得很不想見到他。我一直想忘記,又一直很難忘記,很多年前,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說,他老了,我要是能夠養他,到他臨終的時候,他就把他那間房子傳給我。他的話曾經讓我感到多麼羞恥!我也一直很難忘記,多少年來,他從來沒有真正地關心過我!但是,我知道,在我們母子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畢竟給了我們一個落腳的地方。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尊重他,就象尊重母親一樣。不管我怎麼不喜歡他,我也要以一種平和的態度來對待他。
我過去開門,並對他說:“伯父,你回來了!”他一時間竟很驚喜,“名靈,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不覺感動了,“我剛回來。”
我們在火竈旁邊坐下來,伯父說:
“廠裡放假了?”
“我請假回來。”
“那你請到多長的假?”
“一個月。”
我起身到前間去,從包裡掏出兩塊手錶來,回到伯父身邊,將較大的那塊遞給他,“我買了一隻手錶給你。”他很歡喜地接住了。我就告訴他,“這表不用上鍊……這裡有兩個格子,一個是日曆,一個是星期的。”我把較小的那塊遞給母親,可她連看都不多看一眼,“我要它幹什麼!帶上它很礙手。你伯父倒是用得着,他要經常外出傳福音……。”她在伯父身邊坐下來,說:
“我知道你今天會回來。明天是禮拜天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伯父不再看手裡的手錶,他略微高昂地擡頭,顯得很得意、自豪了,“前天我到了那個村子,有弟兄帶我到那個男孩家裡去,那個男孩病了幾年了,我跟他爹說,只要他一家人都相信耶穌,上帝就會治好他的病。他爹說,他們父子明天到我們教會來參加聚會。”
我把那塊母親沒有接住的手錶放進褲袋裡。我不再在意母親,也不再在意伯父。我很想走開,卻沒有去處,就坐了下來。只聽到伯父威嚴、告誡地說:
“天國近了!萬物要結束。這個世界就要毀滅,魔鬼就要被打入地獄,它知道自己的士末日就要到來,就更加瘋狂地作惡。現在的世界,是魔鬼的世界。魔鬼到處迷惑人,誘人作惡。現在。惡人過得很好,好人反而過得不好……。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只有信靠耶穌,將來才能上天堂。要不然,將來就要下地獄,在硫磺火湖裡受苦!名靈,我告訴你,你最好要相信耶穌,相信上帝,最好到教會受洗……。”
我聽出來的意味是,伯父最想要我按照他的意願去做,因爲如果我不那麼做,就會對他傳教不利,別人會說,你叫我們相信耶穌,相信上帝,可你家裡爲什麼有人不相信……
我只覺得爲難,如果我默不作聲,他很可能誤以爲我已經默默聽從了他。但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我不能按照他的意願去做,——我無法說清一個他不可能明白的問題,就是真理與宗教的問題。
母親和伯父又議論起有關教會的事來,一直到我們吃晚飯。
吃了晚飯,母親帶我到樓上,她說:“我睡後間,你睡前間,前間已經安了個牀鋪,還沒有掛蚊帳,我給你拿被子、蚊帳,你想掛蚊帳就自己掛。”
我在前間整理牀鋪的時候,母親就坐在後間,她面前的新買的寫字檯上,打開着一本厚厚的《聖經》,她高聲、急切、專注地讀着上面的文字,“主耶穌說,貧苦的人哪!請到我的身邊來……”
該做的都做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牀上。
很久後,我起來,默默地走過母親的身邊,下樓去。
伯父坐在火竈前,戴着眼鏡,看着手裡捧着的一本厚厚的《聖經》,我從他身邊走過時,對他說了一聲“我出去一下。”
門外,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猶豫許久後,向街北頭緩緩走去。
王宇的那間舊平房,夾在左右新建的高樓中間,門和窗都關着,卻飄出縷縷香火的幽香,傳出一聲一聲木魚聲,一聲一聲“阿彌陀佛”的念唱聲。那香和聲,彷彿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裡飄來,緩緩的,悠悠的,緲緲的,空靈、明淨裡飄散着絲絲溫情……
我能夠從和諧如一的念唱聲裡分辨出來,悠揚的是王宇的聲音,悠婉的是蘇梅的聲音……
我無法循着那香和聲,進入那個遙遠的世界裡去。一些燈光從周圍的一些門和窗裡散發出來,昏暗、雜亂地散落在我的身上,嘈雜的人聲、電視聲、流行音樂聲等等,象混濁的洪流,把那絹絹清泉般的香和聲吞沒,讓我煩躁而迷離。
我不想等到可以進門去的時候了,我沒有一點勇氣面對王宇和蘇梅了。
憑着夜色的遮掩,我茫然走在陽圩街道上。
我一一打量着看到的每一個人,原來大都是我認識的,他們大都變了,曾經年小的,長大了,年大的,身體發福了,他們大都穿着入時,似乎更加神氣了。就連曾經讓我難以忍受的野蠻、冷漠、傲慢等神色,似乎也變得更加放縱了。
我不敢放縱自己的目光了,不敢把頭擡正了,生怕有人認出我來,把那些神色全都拋到我的身上來。
我知道,我在他們的眼裡不會有多少的改變。事實也如此,他們所習慣喜歡、羨慕、尊重的,在我的身上,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我和他們既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我沒有金錢,沒有權勢,沒有什麼可以使他們把那些神色掩蓋起來,努力把親熱、尊敬、恭維拿出來給我看。
我只覺得不知何去何從了。
震撼、誘惑的音樂聲從文化站裡傳來,一些小孩子和青少年從那門裡進進出出。我不覺走進那門裡去,看不到從前的、上面釘着一些雜誌的桌子,和掛着一些報紙的木架子,只看到擁擠的人羣,和懸掛在人羣頭頂上的旋轉彩燈,還有彩旗。
我看到一雙雙東張西望的眼睛,那一種種眼神,似乎都在流露着某種相同的東西。那是什麼東西?是焦躁不安的渴望嗎?渴望什麼呢?那震耳欲聾的音樂,那五彩繽紛的燈光,那嘈雜的人聲,顯然難以滿足那些渴望。
又有一些人帶着渴望的雙眼來了,又有一些人帶着仍然是渴望的雙眼離去了。
我走進夜色裡。
我融入夜色裡,無需燈光照引,走上通往小河邊的路,走向沉寂的田野,走向幽幽的象一葉孤舟的小棚。
沒有風,只有一些寒冷。
小棚的門鎖住了。我記得母親把鎖匙藏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下,就翻開它,摸出鎖匙,打開門進去,把門關上,在那個牀上躺下去。
合上眼睛,無邊的黑暗,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煩惱,沒有傷痛,只有一些寒冷。又有一些溫熱在涌流,從寒冷上緩緩流過,緩緩地變成了寒冷。
我知道,溫熱的,是我的淚;寒冷的是,是我的臉,和淚。起風了,小棚已破爛不堪,擋不住的風沙沙地吹得我有些冷冷悽悽的。我想到了廚房裡的火竈,就想要回去烘烘火。
可是,火可以烘暖寒冷的身體,又怎能烘暖淒冷的心靈?
我冷得有些寒戰了。
風大了,有些剌骨的冷了。沒有被子,我身體發抖了,受不了了。
我離開了小棚。
伯父還在火竈旁邊看那本《聖經》。我在他身邊坐下,往火竈里加一些柴火。找不到什麼話跟他說,我有些不自在。我們沉默着,許久,只聽他說:“我多次跟你媽說,你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我們應該幫你找個人……她有沒有寫信跟你說?我們都認爲,你應該在我們陽圩附近一帶找個人……我們教會裡也有和你相配的人……我們都認爲你最好在教會裡找個人……教會的兄弟姐妹們也想幫你介紹……”
我聽得出來,伯父的話確實含有關心我、爲我着想的成份。這使我難免感動。但是,我也聽得出來,他的話裡含有更多的想要我遵從他們的意願的成份。這又使我難以接受。我斷然地說:“我還不想那種事!”
“你現在年輕,找個人容易,等到年紀大了,就不好找了。人總是要一天比一天老的……”伯父說。他所說的確實是很現實的。現實,誰也逃脫不了,我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我不接受現在的現實,就必須承受將來的現實。將來的現實也許會更加殘酷。
火焰在火竈裡跳動着;幾絲念頭,幾絲慾望,又在我心裡隱現——我接受現在的現實,那又怎麼樣?隨便找個女人和我成家,生兒育女,那又怎麼樣?即使那個女人不可能理解我,她會讓我的心靈感到更孤單,那又怎麼樣?至少她是個女人,至少她也會有一些愛,能得到一些愛,總會比沒有愛好一些。就象眼前的火焰,儘管它溫暖不了我的心,它至少可以溫暖我的身體……
可是,如果我趁着年輕找個女人成家,我就要爲此付出很大的代價,就無暇顧及理想了。除非我找到一個理解我,支持我追求理想的人。然而,在現實中,我到哪裡去尋找這樣的女
人?
我無法捨棄理想。爲了理想,我寧願接受將來的現實,即使它更加殘酷。
我默默上樓去。母親還坐在窗前,她正伏案寫字,在一本用大白紙釘成的簿子上抄寫《聖經》裡的文字。我默默地從她的旁邊走過。
我在我牀鋪上躺下,目光在房間裡漫移,牆面斑駁,頂面粗糙,傢俱陳舊、雜亂,佈滿灰塵,到處都掛着蜘蛛網……
寒風從門和窗的縫隙間吹進來,我瑟縮在被子裡,身體漸漸地暖和起來。可是,我仍然覺得那麼寒冷,那麼渴望溫暖。
我彷彿依然是個弱小的、無依無助的小孩子,渴望着被關懷和得到溫暖。
我又非常清楚,我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我早已到了該學會關懷與營造溫暖的年紀。
我又怎樣在這個房子裡營造家的溫暖呢?
我無法徹底地把房子和傢俱全都翻新,但是,我可以讓房子變得乾淨,讓傢俱變得整潔。
但是,房子乾淨了,傢俱整潔了,仍然缺少親情的氣氛,那也不會產生家的溫暖。
母親和伯父的心,一半已經交給了上帝,另一半早已是荒老、僵硬、難以融化了,我又怎能獨自營造出親情的氣氛,營造出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