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我又來到王宇的客廳裡,正和王宇交談,蘇梅來了,我的注意力幾乎全都集中到她的身上了。我的心,不再是平和、寧靜了。

蘇梅看看我,對我微微一笑。她又看着王宇,並對他微笑。她看我的眼神是那麼的不經意!她看他眼神則是那麼明亮、喜悅、含情脈脈。她對我的微笑是那麼平淡,似乎只是一種習慣,一種象徵。她對他的微笑則是那麼純真、甜美,那麼嫵媚、動人!

我似乎什麼都不用想就什麼都明白了!

但是,我又明白了什麼?我只覺得,我什麼都不願明白!

我多麼希望蘇梅多看我一眼,跟我說些什麼。但是,她似乎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只顧無比歡喜地看着王宇,無比歡喜地跟他說話:

“上個星期我把佛經帶到外縣去了……。我在單位裡有時真的好煩惱……,我一個人拜佛、唸佛,有時候總是不能心靜……,我真想天天都來這裡,在這裡拜佛、唸佛,我就什麼煩惱都沒有……”

我看看王宇,他正注視着蘇梅,他的眼神,不再是看着我時的那種奇特的眼神,而是一種真情的自然流露。

我又看看他們,一種志同道合,心心相通,兩情相悅的氣氛包圍着他們,卻把我隔在外面。我就象站在玻璃窗外看着他們竊竊私語,窗內,那麼明亮、溫馨;窗外,卻是夜的無盡黑暗,和冬的無比寒冷。

我無法看下去,“我有點事,要回去了。”

“有什麼事?”王宇挽留地看着我。

“我回去了……”

在逃回小棚的路上,我只覺得,我再也不會去王宇那裡了。我又覺得,我再也無法在陽圩這個地方呆下去了。我再也不想見到蘇梅了。我只想到遠遠的什麼地方去,忘掉蘇梅。

回到小棚裡,我無法坐臥,來回地走動着。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無比的厭倦,厭倦日復一日地在菜田上忙碌,厭倦似乎遙不可及的理想,厭倦陽圩街,厭倦賴以躲風避雨的小棚,厭倦毫無意義的自己。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無盡的空虛,我的心裡,一片空白;我的身外,一切都對我毫無意義。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無比的傷痛,我的心在流血,在劇痛,卻找不到止血止痛的藥。

我卻又那麼清醒,清醒得讓我無法忘卻一點傷痛,忘卻那些加劇傷痛的回憶。

偏偏,母親來了!

我無比厭惡地問她來幹什麼!她非常怨恨又非常憂愁地說:

“剛纔,黃家婆婆來跟我和你伯父說,她家和樑家,還有桂花家,他們三家過幾天就要把現在的房子倒掉,建造新樓房。我們的屋頂全架在他們三家的牆上,他們要是把牆都倒掉,我們就得拆掉我們的屋頂。黃家婆婆說,他們起了新房子,就不給我們在他們的牆上架屋頂。我們沒錢起自己的牆,沒辦法把房子再蓋起來了……”

我只覺得無比的怨恨了:“我平時叫你們節約一點,你們總是不肯聽我的話……我辛辛苦苦地種出菜來,你們賣了,得了錢,總是拿去亂花……我說要積蓄一點錢,每次問你要錢,你都生氣!我現在只積蓄了一千多塊,要買一塊地皮都不不夠……”

“你伯父說,到時候我們先搭個棚住着,以後有錢了再蓋新房子……,”她說。

我冷笑,“你真是越來越不想離開那個地方了!要是有能力,我也不會在那個地方起房子!”

她極其憤恨了,“我就是不想離開那個地方!我哪裡也不想去了!爲了那塊地方,我委屈到了頂點!我死也要死在那個地方上!我死了也要埋在那裡!”

“那你就死守着那個地方吧……”我無話可說了。

她又極其不滿了,“我早就叫你出去打工,你總是要呆在家裡!人家出去打工一年就掙幾千塊!你在家裡種菜,兩年才掙了一千多塊!”

“你……”我快要氣暈了!

我真想現在就走!帶上那一千多塊錢,到人們常常談論的南方海邊城市打工去!到了那裡,人地生疏,就住在旅社裡,或者乾脆就露宿街頭!人們說在那裡沒有熟人幫助,不好找工作,那我就自己找,一天天地找!

可是,人們又說,那裡的治安隊很兇,剛到那裡,沒有暫住證,一碰到治安隊,就會被抓起來,抓一次就要罰幾百塊錢。人們又說,那裡的治安很亂,大白天也有人打劫。要是我碰到那些倒黴事,要是錢花完了還找不到工作,那怎麼辦?

桂花姐家,左鄰右舍兩家,他們三家真的拆掉他們的房子了,我不得不跟着伯父拆掉我們的屋頂。他們三家都請人幫忙,熱熱鬧鬧的。傍晚,母親看着那一大堆拆下來的雜亂的東西,她禁不住指桑罵槐地詛咒起來。桂花姐一聽她的詛咒,就破口大罵。她們聲嘶力竭地吵到深夜。

桂花姐一直揚言,只要她爹一閉眼,她就把我們母子從那塊地方上攆走。我相信她說到做到。我痛恨她總是當面或背後辱罵我們,把我們看得比狗不如!我一直想要大聲地對她說,總有一天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但是,我更痛恨我母親,痛恨她只會怨天尤人,不會自己爭氣!我曾經忍不住對她說:

“你只會責怪別人,從來不責怪你自己!你從不反省你自己!”

她總是說:“要怪全都怪你爸爸!這一切全都是你爸爸造成的!”

“你跟他已經離婚這麼多年了,你自己又做出什麼事來?你以前被別人奪走了縫紉機,就不敢想法再買一臺,生怕別人又奪走。後來,你離了婚,別人不敢再來找麻煩了,你爲什麼不想法重新買一臺,再開一個店?你看,那些比你後開店的人,現在哪一個不過得比你好?再說做生意吧,曾經跟你一起做小生意的人現在哪一個不是做大生意了?可你,還整天爲吃飯發愁!照這樣下去,你到死也別想有自己的房子!”

“都怪你!你要是早就出去打工,早就有錢買房子了!買房子還不是爲了你!我怕什麼!我這把老骨頭,死了就埋在那塊地方上!”

“你……”

我不願跟她多說一句話了。

我和伯父用拆下來的橫木、格板、油毛氈在那個地方搭了個棚子,母親和伯父就住在那裡面。接下來,我又習慣地日復一日地在菜田裡忙碌。一天中午,我躺在小棚裡休息,外面傳來了劉農哥的聲音:

“名靈,名靈!”

劉農哥來到牀前,他說:“你要不要跟我去廣東打工?我有個表哥在廣東搞建築,他的工頭叫他回來招幾十個人,他在他村裡只招到十幾個,就來找我,叫我幫他招人,我問了好多人,他們都說不認識他,不相信他,不願跟他出去。我很想跟他去,很想有個熟人跟我一起去,就來問你。我說,還是出去打工好,你在家裡種菜一年能掙幾個錢?我們街上,有人在外面搞建築,一年能掙好幾千。他們能掙那麼多,我們就不能掙它兩三千?你要是想跟我去,今晚就收拾東西,明天就走。”

“我去!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我幾乎從牀上跳起來,恨不得馬上就去!

吃晚飯的時候,我淡淡地對母親和伯父說:“我明天早上跟劉農哥去廣東打工,以後,那菜田就由你們管了”

“你明天就走?”母親很驚訝。

“你不是早就巴不得我走嗎?”我說。

“那……,”她不出聲了。

吃了晚飯,我就到小棚裡去。

我坐在牀上,只覺得很麻木,又覺得很清醒。麻木的是,我什麼都無力去想。清醒的是,我是那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名靈,開門!”

母親來了。我開門,冷冷地說:“你來幹什麼?”

母親把手裡的小煤油燈放在牀頭,她在牀邊坐下來,在昏暗的燈光裡,我分明看到她的神情很悽迷,聽到她的聲音在顫動,但我無動於衷,只聽她言無倫次地說:“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到了廣東就寫信回來……在外面要注意安全……掙了錢就寄回來,不要留在身上……,我們街上有人去海南省打工,掙了錢就塞在被子裡,沒想到工棚着火,錢和被子一起燒了……有人帶在身上,結果被人謀財害命了……”

“媽,你回去吧,我要休息。”我有些不耐煩了。

“我……這些日子我很痛苦……我越想越覺得我走錯路了……我當初不該帶你到你伯父家裡來……我走這一步走錯了……我……,”母親哭泣了。在此之前,我沒看到她掉過一滴眼淚。

“那年……我實在沒辦法纔在這街上賣柴火……很多人勸我遠走他鄉……我……我怎能忍心丟下你……我……”

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回憶那些往事,“媽,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我在陽圩街上……我是第一個開私人裁縫店……要不是我的縫紉機被別人奪走,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地步……我……本來我打掙了錢就在這街上買房子……沒想到……我帶你來你伯父家,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這些年我知道,你跟我受委屈了……我也是沒辦法……我就你這麼一個孩子……我……。”母親流着淚,激動地,悲傷地,痛苦地,言無倫次地,獨自說到深夜。我意識到,她差不多快要精神崩潰了。我有些害怕她會瘋了。我知道,這麼多年來,她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在支撐着她,使她一直經受了煎熬?是她的一慣的得過且過的思想?是她的倔強的脾氣?是她的總是對未來懷抱着的天真的幻想?是她的深埋在荒漠之下、很少付出給我的母愛?是……。當她禁不住在我面前哭泣的時候,是不是支撐着她的那一切快要完全崩潰了,我幾乎是她僅存的一根心靈支柱,而我卻要遠離她,到一個吉凶未卜的地方去……

我依然無動於衷。

母親說不出話來了。她默默地坐了很久,最後,她走了。她走了很久以後,我的雙眼,淚如泉涌……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