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博濤打開門看到的就是披散着長髮的宋舞霞蹲在地上揀珠子。她的衣服有些凌亂,前襟的第一個釦子已經被解開了。房中的那把古琴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不過此時並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拿起軟榻上的毯子,走過去披在她肩上,然後輕輕扶起她。“對不起,我來晚了。”
“噼裡啪啦”,宋舞霞手中的珠子紛紛掉落。她以爲進來的是宮女之類,沒想到居然是他。碧琰山莊一別已經有十天時間了,她有一種看到親人的感覺。
陸博濤看着失神的宋舞霞,她的眼中含着淚,讓他更加懊惱自己的遲到。他知道今天是宋舞霞入宮謝恩的日子,所以藉口探望同胞姐姐,皇后陸妙彤爲由入了宮。聽到皇帝下了朝就去了靜思齋,貼身的金公公親自守在門口,而宋舞霞遲遲未去探望皇貴妃,甚至皇后的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陸博濤立刻覺得事有蹊蹺。
靜思齋是六年前建的小書房,當時皇帝還只是東宮太子。雖然時過六年,但從未有人進來過,哪怕是皇后陸妙彤也不能進入,而皇帝卻時常會在這裡練琴,據說六年來彈的都是同一首曲子——《夜思》。這首曲子表述了對情人的思念。皇帝思念的是誰?
央求姐姐把皇帝引開,又讓自己的人引開了門口的侍衛,陸博濤匆忙趕來。
“我以前認識他?”
“幾年前你就見過皇上?”
兩人同時問對方,又同時搖頭表示不知道。
雖然不合時宜,但陸博濤還是伸手欲幫她扣上了被解開的衣服釦子。宋舞霞急忙後退了一小步,踩在了地上的珠子,腳下一滑,轉瞬就要跌倒了。
本能的,陸博濤伸手拉住了她。而她擡頭看向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同時別開眼眸。在她眼中,他是好人,卻不是她能愛的男人;在他眼中,她是與愛人有着同樣容顏的女人,但她們是不同的。
陸博濤尷尬地收回攬着她腰的雙手,轉而隔着毯子扶住她的手臂,壓低聲音說:“我先帶你出宮。”這間書房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請默認以下都是壓低了聲音的對話。)
宋舞霞搖頭,“我沒事,待會有人帶我去餘慶宮。你走吧。”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說話聲。“一隻貓你就大驚小怪的。”“金公公親口吩咐要小心守着,不讓人靠近的。”……
顯然,屋內的兩人誰都走不了了。
宋舞霞推開陸博濤,蹲下身子繼續揀着散落一地的珠子。她覺得很委屈。穿越兩年了,雖然過着衣食無缺的日子,但她一點都不喜歡當下的生活。胡三對她很好,可他們根本無法溝通;碧玉,翠羽。趙嬤嬤對她忠心耿耿,可她們只把她當主子;雁翎,雀翎依賴她,只是因爲她長得像她們的母親;她想保護自己的兒子,卻根本無法見到他。
無論是前一世,還是這一世,她要的都不多,她只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可是上輩子她是孤兒,這輩子她身處權力與陰謀的漩渦中,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兩世爲人,她不奢求至死不渝的愛情,她只想要一個可以相攜過日子的人。可上一世,她莫名其妙被人殺了,一刀不夠,還把她推下樓;這一世,她帶着被人**的記憶被另一個男人輕薄,而那個努力保護她,不惜捨命救她的人從來都看不到她。他只是在她身上尋找愛人的記憶而已。
她把珠子一顆一顆放入手心,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陸博濤看到了她的淚水。無聲的眼淚讓他感覺到了她的絕望與傷心。“五年前,清兒是不是也帶着這種絕望與傷心中做着艱難的抉擇?”他情不自禁揣測。
“宋小……舞霞——”陸博濤突然改了稱呼。他蹲下身子。撥開幾乎垂在地上的長髮,認真地說:“我今日就修書回家,請父親,母親去昌平王府議婚。”
“爲什麼?”宋舞霞擡頭。眼淚矇住了她的眼睛。她伸手擦了擦眼角,似乎想看清楚他。
陸博濤的記憶中,宋清霜總是在對着他微笑。雖然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們一起彈琴,畫畫,她一直是淡定,從容,優雅的。但此刻的宋舞霞讓他真實地感受到了她的無助與悲傷。無論如何,他要保護她,不管她是宋舞霞,還是因爲她是過世情人的姐姐。
陸博濤沒有回答她的“爲什麼”,只是很堅定地告訴她,成婚後他會送她去甘州,至於她父親的死因,她中毒的緣由,以及她們爲什麼會被追殺,他都會去追查,一定會給她一個真相。
見她只是看着自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陸博濤輕輕抓住了她的手,任憑她手中的珠子又一次滾落了一地,看着她的眼睛承諾:“我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的。”
“爲什麼?”宋舞霞又追問了一次。他沒有回答,她又重複了一遍:“爲什麼?”
陸博濤依舊沒有回答,因爲這一刻他突然分不清他是因爲憐惜她而想保護她,還是因爲她是宋清霜的姐姐。他有責任保護她。
“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看樣子皇上已經知道你是誰了。也許六年前他要娶的並不是宋太傅的嫡長女,他要的是你。”想到這個可能,陸博濤覺得宋舞霞的處境更危險了。他看看四周,想着如何才能支開門口的侍衛。
見他拒絕回答,宋舞霞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她掰開他的手指,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可又不死心地問:“我去了甘州之後呢?我還有雁翎和雀翎,以及……”
“你可以帶他們一起去。”陸博濤說得有點急,再耽擱下去,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突然折回來。
“然後呢?”
“等事情告一段落,無論你想繼續留在甘州,或者想急病而亡,過自己的日子,我都會幫你安排好一切。”
雖然是預料中的答案,但宋舞霞還是覺得有些受傷。她不一定要愛情,但她要一個家,完整的家;她未來的丈夫不一定要愛她,但她不做別人的替代品。對她來說,與其要一個名義上的家,還不如什麼都不要。
她又後退了兩步,擦乾自己的淚痕。“陸公子,您不用擔心,剛纔我只是一時激動。讓您見笑了。”
陸博濤不明白爲什麼她的態度突然變了,但他無暇細思,因爲門外傳來了說話聲,是一個宮女的聲音,“兩位大哥,皇后娘娘的貓不見了,麻煩兩位大哥幫我找一下。”
應該是皇后派來的人,怕弟弟無法脫身。陸博濤對宋舞霞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仔細聽着屋外的動靜。待腳步聲離開,他欲拉着她出去,卻被推開了。
“陸公子。您先走吧,我待會還要去餘慶宮見姐姐……”
“不行,皇上可能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貴妃娘娘的意思,萬一皇上不讓你出宮……不行,太危險了。”陸博濤連連搖頭。太后不在宮中,朝會已經結束,能夠且願意勸誡皇帝的今日都不當值。如果皇帝把她強行扣在宮中,發生點什麼事,第二天給個封號就成了。
太后不在,重臣也不在,他忽然覺得今天的事根本是皇帝預謀的。顧不上其他,他一把抓住宋舞霞的手腕,“走,馬上出宮,我會讓人對皇上說你病了。”如果皇帝設計了今天的事,那麼宮門口可能有人會攔着她,這猜測讓陸博濤愈加擔心了。
不同於他的着急,宋舞霞又一次往後退了幾步,淡然地說:“今日出去了又如何,明天他再宣我,我能不進宮嗎?”她拿開披在身上的毯子,撥開胸前的長髮,整理了一下衣服,屈膝對陸博濤行了一個禮,疏離地說:“多謝陸公子的關心,我心意已決。爹爹的事我會查清楚的,還有我中毒被追殺的事……”
“你怎麼查?”陸博濤又急又氣,“今日他能把你留在宮中,明日馮家的人就能給你扣一頂狐媚的帽子。你以爲宋維德會爲你着想?他只想與馮家爭權而已。你的姐姐,她貴爲皇貴妃,但只是一個無子的貴妃。況且六年前換嫁的事,她真的是受害者嗎?”
陸博濤的話提醒了宋舞霞,也許皇帝根本就沒想放她出去。可是她不明白,聽皇帝話中的意思,應該知道她曾嫁過丁文長,還生下了丁立軒。皇帝的女人不是都要“原封”的嗎?他是皇帝,知道自己喜歡的女人嫁給了別人,他怎麼沒一怒之下拿丁家開刀?
“你是清兒的姐姐,爲了她,無論如何我都會讓你安然無恙的。”見宋舞霞發呆,陸博濤想用這個理由說服她,但在聽者耳中更加深了她拒絕他的決心。
“陸公子,您的好意我知道,清兒也會感激您。可我轉念想想,與其用陸家的人去查,還不如讓皇上去查……”
“讓皇上查?你想……”陸博濤搖頭,“你就不怕那些事都是皇上的意思?”
“是啊,皇上有嫌疑,可陸家難道就沒有嫌疑嗎?”宋舞霞看着他,平靜地陳述:“陸公子,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清兒沒有向你求救,可能因爲她知道,六年前的某些事,陸家也有參與,您不要忘了,您的胞姐可是皇后娘娘。”
見陸博濤說不出話,宋舞霞轉身走向一旁的古琴,站着撥弄起了琴絃,“在你心中,一首《梔花別》比什麼都重要,可您能保證,陸家所有人都像您這麼想嗎?”
“不會的,姐姐絕不會存害人之心。”陸博濤連連搖頭。
琴聲戛然而止,宋舞霞嚴肅地問:“您敢指天發誓嗎?”